(一)
迷雾缭绕的赤城山里,长满了奇形怪状的松树,遮天蔽日,甚至遍布悬崖峭壁的石缝,在早春的寒气中傲然屹立。
很久以前,相传一个能文会武的神童科场失意,擂台负伤,走头无路奔赴此山寻师访仙。然而跑遍千沟万壑不见一人,饿得奄奄一息时,被一山袜芒鞋的老者救醒。当神童恍然大悟这老者正是他日思夜盼的神仙时,老者转眼变成一块高大魁梧的狐狸状仙石。那里因而得名“狐石岭”。
此山深处,旅者撑着竹杖在悬崖峭壁上攀行,迷雾茫茫,时有落石。旅者对赤城山的妖雾早有所闻,心里有些准备,此时却深陷其中,况且天色渐暗,只怕小命不保。
进退维谷,旅者只得加快脚步,纵使小心翼翼,也有好几次险些踩空。紧贴岩壁,如履薄冰,好在路面渐宽。拐弯处,忽见身穿一尘不染暗褐色袍子的男子,戴着斗笠,双手各握拂尘和禅杖,背上背着竹篓。旅者认定这是个法师。
法师发觉旅者后,大声喝到:“前面已经没路了,只能走侧道!”暮色苍茫,旅者想说服法师与他结伴投宿:“我们不如先找一处过夜,就算只能找到山洞,也要试试运气。”法师轻轻点头,好像正合了他心意。
只见法师行步如风,熟路轻辙地拐进岩壁间的缝隙,旅者急忙跟上。“我记得这附近有樵夫遗弃的木屋。”法师解释道,旅者听后大喜。云迷雾锁中,旅者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若明若暗中,法师辨清小屋的方向,推开了木门。
一刹那,许多视线集中到两人身上。原来屋里早有四个男女围炉而坐。令旅者大吃一惊的是,其中还有一个仪态高贵,倾国倾城的女人倚靠着墙壁,见到擅自闯入的二人,她淡淡一笑。
女人身着一袭红梅,洁白无瑕的领子与袖口镶着金边。背后系着紫花扇形长裹长长拖在后面,菊色的蝴蝶结艳丽而不失庄重。她手里,持着风状花纹的绘扇,旁边还有一个熟睡的小女孩,头发凌乱散在脸上,看不清容貌。
端坐在女人身边的是一个眉目如画的书生,二十来岁,穿着洁白如玉的衣裳,一尘不染。书生目似剑光,一眼看透了旅者的尴尬,说:“不必担心,这木屋归我对面的村人所有,他必不介意收留你们。对吧,大叔?”对面盘腿而坐,不停拨弄手中汗巾的村人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法师落拓不羁,径直坐下,旅者仍有些许拘谨。书生谑浪笑傲道:“此时此地出现的人都是些下等贱民,你就不必见外了。”法师听了抚掌大笑,村人不为所动,倒是女人面露愠色。书生察觉到,嘴角上扬,惺惺作态道歉说:“得罪这位夫人了,这么美艳高贵的夫人为何会到这杳无人迹之地?”
屋外顿时疾风骤雨,旅人暗自庆幸有这避雨容身之所。女子掩口而笑,侧倚墙上,娓娓道来。
(二)
小女子阿汐本是吕游吾的孙女,当年被抄家的吕府后人。问我们这些府中女眷后来都去了哪里?稍有姿色的年轻女人,全都充当了官妓,地位卑贱,生活却相当优裕,由国家供养着,却也不得不服务于官僚的需要。
看我这身打扮就知道我平日里干些什么勾当苟且偷生了。真是可笑,锦衣华服,珠宝首饰都是牢笼。不甘小妹如我般葬身于武士府的声色犬马,今儿才带着她逃到了这山里。那些官人管我们叫“狐狸”,为什叫狐狸?因为它们会变作美人迷惑众生。
不信?年幼住在堆金积玉的燕西吕府里,祖父从一个叫屋酉的道士手中得到了一只刚出生的小狐狸,只会吱吱叫,粥粥无能,像只老鼠。兄长尤其宠爱,这小狐狸也仗着兄长的爱护天天在他面前撒娇撒痴。
后来有一天,它突然不见了,兄长派人翻遍府中每一个角落还是找不见它的踪影。当天夜里有一个夭桃秾李的美人投宿我们府中,说是兄长认识,叫来兄长,他们一见如故,兄长还非得与她共结连理。后来常有仆人在哥哥房间发现狐狸毛。我一直相信那女子是我们府的小狐狸变的。
古代不是有百岁狐修为美女、千岁狐预知未来的传说嘛。狐妖,总是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幻化成美貌女子,也有的能变成青年男子者,能摄取财物,预卜人之祸福。诶?我怎么说起这些事了,不过我在武士府时倒是还有件亲眼看到的怪事。
那时我刚被掠到武士府,年纪尚幼。常常看到地位高的官妓为了争宠常干些不可理喻的事。和希夫人是当时数一数二的歌舞艺人,人淡如菊,至真至纯,最受以藏武士的宠爱。而偌谷夫人本是冰清玉润之人,也是年幼走投无路落入风尘。她对以藏武士的爱确是全心实意,以藏大人也曾说心里最爱的是她。
但当蕙心纨质又风情满满的和希夫人入府后,以藏大人就把心全放在了她身上。偌谷夫人的悲伤无法言表,夜夜流泪。那时我刚刚学习歌舞诗书,只配伺候夫人们,给偌谷夫人送饭实常常见她掩面流泪,雪肌玉骨全被摧残,我只好悄悄将饭放置门口。
没过多久,偌谷夫人在愤恨中去世了。尸体被草席卷着不知丢到了何处。是啊,无论人们叫我们夫人还是别的什么,纵使生前繁花似锦,也只是卖身的艺人,年老色衰之际便成了残花败柳,连遗体也不会被人尊重。
自那以后,怪事连连发生。据说和希夫人夜夜噩梦,梦中有一血脸女人爬到她身上,撕扯她的头发,用尖利的嗓音大叫:“我的!我的!”和希夫人不堪折磨,没过多久就死了,府中的贵夫人们都受到这女鬼的纠缠,纷纷染病而亡。
等以藏大人请来僧人做法已经为时已晚。武士府已经损失了一大批绝色官妓夫人。僧人来到偌谷夫人生前的卧房,使她现了形,那时我和其他幼年官妓也在场,我们都看见了一个血红色的狰狞鬼面,那时偌谷夫人的嫉恨与不甘化成的般若。般若在空中悬浮着,双目死死盯着以藏大人,又爱又恨。
“世事如舟挂短篷,或移西岸或移东。”僧人说道:“安心去吧,至少过去以藏大人爱你是真的。”以藏大人巍然不惧地走向般若,说:“在下错了。”般若听后,真的慢慢消退了。从此再无官妓死亡。
(三)
官妓阿汐的故事就这样说讲完了。
法师听得如痴如醉,他向来对怪谈情有独钟。旅者却脸色阴沉。他听说这种鬼的来历是女人因为嫉妒心,导致自己的灵魂在自己活着的情况下离开自己身体,并且灵魂能攻击甚至杀死自己嫉妒的人。怎到了官妓嘴里就成了死人魂魄作恶?
传说六条御息所的神魂在无意识中于夜中出窍,化成凸眼獠牙尖角的般若,杀死了源氏山上幽会的情人夕颜,后害死了源氏正妻葵之上。这类传说都找得到源头,只需听个几分便可猜测出情节来。阿汐的故事兴许是换汤不换药吧。
旅人面若死灰:“敢问夫人是何处人?”
阿汐嫣然一笑:“我来自鹿洲。公子为何面色如此难看?莫不是惧怕般若?”顿时众人哄堂大笑。没想到这堂堂八尺男儿竟被志怪故事吓心惊胆寒。
众人被困于此,可谓是巴山夜雨,在滂沱雨水声中,众人突然听到“卡啦、卡啦”的挠门声。旅者正打算应门,却被村人击电奔星般止住:“万万不可应门,你小子不知夜里山上怪物多吗?”书生听罢急忙跑去插上门栓。众人连问有什么怪物,村人把汗巾丢到一旁,讲起来他的故事。
(四)
我是这山下西坪地区的村民,平日里种田耕地,时不时还来这山上砍柴。收成全看老天爷,你问我家人能不能吃饱?我没老婆,自己一人勉强糊口。
这赤城山里怪事多。各位都是被这奇怪的迷雾困住的吧?你小子别急,我就要讲到怪物了。那日,我也是被冥雾困住,就在那曾经有仙人指路的狐石岭失了向,怎么就没一狐仙为我指路,难不成看不起我是个粗人?
找不到这栋木屋,又看不清下山的路,只怕我夜里怎么死掉也不清楚了!愁得不行时,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老妇人。她眼神精明得很,唤住我,说是天色暗了打算留我一宿。于是我毫无戒备地跟着她去了。
你问我上山做什么?当然是砍柴啊!我像你大少爷一样一天到晚没事干游山玩水啊!那老妇人一进屋便烧起来了一大锅水,那锅又黑又油腻,邋遢得不行,莫不是要烧饭给我吃?可是我们两人不必吃那么多东西啊!那老妇人突然回头一笑,说:“你在想我是不是要烧饭与你吃?我的确要烧饭”
我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太婆真聪明,可老妇又说:“我这不是聪明。”我惊的不行,只怕自己是遇到了妖怪。谁知老妇嚯嚯磨起刀来,说道:“你在猜我是不是妖怪。”我吓得说不出话来,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莫不是传说中会读心术的恶妖山姥,她要磨刀宰了我,烧水煮了我。老妖婆伸出利爪说:“我的确打算吃了你!”说着还伸出猩红的长舌舔了舔嘴唇。
我这次想都没想就挥起砍柴刀砍向她的手臂,她的一只妖爪被我砍落在地,痛得哇哇直叫。我拔腿就跑,在松林中不知跑了多久,估计是山姥被我伤到,追不上我了。
所以啊,不可轻信奇怪的人和声响啊!
(五)
村人说完,众人听后转向法师,因他是降妖除魔之人,必然对这些怪物达地知根。法师不负众望,说道:“山姥有好也有坏,有的能赐予土地丰收和财富,也有的会吃掉旅人和小孩。不过传说邪恶的山姥死后就会使那快土地变的收成很好。”
白衣书生道戏谑:“据说山姥用来买东西的钱会给人类带来幸福,山姥被火灾烧死的身体会变成金子或药材等等。大叔你那天应该烧死那山姥,那样就能发达起来,不必再辛苦耕田,说不定还能娶到老婆。”
村人手舞足蹈说:“那天能活着出去已经不简单了!那山姥原形毕露之时有两三米高,头有这么这么大!”
书生又转向阿汐,笑眼嘻嘻道:“据说山姥有时会变成年轻美貌的女子,骗无处投宿的旅人吃掉他们,你吹嘘自己是鹿洲贵族,其实是丑陋可怕的山姥吧?”
“闭嘴,下流胚!”阿汐怒焰直升。
法师见状又说:“有的山姥那般可怕是因为她们是由被儿子抛弃的可怜老母变成的,她们受尽虐待,怨气无处可发,才化作山姥,但若有人对她们好,她们便千百倍报答。”
旅人面色越发难看,栗栗危惧。屋外依旧风雨晦暝。法师早已窥察到旅人的急张拘诸。他猛然站起,喝道:“你们都不是人类吧!”
阿汐掩口胡卢,顿时化身为一笑面般若,疾如旋踵,对旅人厉声道:“天地共鉴,我待你如此真心,你却与那狐媚子偷情,抛弃了我们母女两!”旅人连连后退,缩至墙角,寒毛卓坚:“阿希,是你……对吗?”
村人也突然间膨胀至两三米高,化为山姥,一手掐住旅人脖子苦笑说:“你老娘如今变成这副模样,都是因为你抛弃我,你是想翻过这赤城山和狐媚子私奔吗?”
旅人吓得顿时晕倒。
法师惊魂未定,揭开竹篓盖,掏出符纸,正要念咒施法之时,般若与山姥都消失了,只剩下瘫倒在地的旅人,还有那白衣书生。“他们已经洗雪逋负,没有停留此地的必要了。”书生淡淡说道。
法师望着眼前方寸不乱的书生,心生怀疑:“你到底是……”“我嘛,给你们这些迷途者指路的狐仙啊!”白衣书生书生说罢化为一只白狐穿墙而出。
次日,旅人醒来发现木屋内只剩他一人。屋外碧空万里,奇松怪柏依旧浓荫蔽日。他反复思索,选择了回家。家中是对他日思月念的妻女老母,她们还是原样,似乎并不知那晚发生的事。“也许只有那白衣书生才是妖怪吧!”旅人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