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太复杂,我们穷尽一生,却看不清它衣袂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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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春天,我被安排到济南精神康复中心采访一名叫杜筱筱的女病人,选题资料是一份去年10月23日的老报纸,报纸角落里简短的记录了一则杀人案:
(本报23日讯 记者 秦叶) 前天午夜0时左右,市区经十一路与千佛山路交叉口附近某小区发生一起杀人案件。
嫌疑人杜某,女,今年36岁,本市人。死者胡某与杜某为夫妻关系。杀人后杜某未离开现场,警方接到报案后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将嫌疑人抓获。
记者从杜某邻居口中了解到,杜某有长期精神抑郁史,但未发现攻击倾向,杜某夫妻一直恩爱,少有口角,至于杜某为何行凶杀夫,邻居均表示难以理解。
报纸里还夹着一份打印的资料,上面写着:
行凶者姓名杜筱筱,死者姓名胡甦(su),二人为夫妻关系,事件发生时均无业,死者身中二十六刀,每一刀刀痕都长二十厘米以上,深至见骨,其中二十五刀平行分布于死者胸口至下腹部之间,自喉结至下腹部竖切一刀,贯穿其余二十五刀中间。据法医介绍,死者身上的二十六刀均为生前所划,无致命刀口,死亡原因是心脏出血,行凶者手段极其残忍。(记者秦叶)
两份材料的作者都是秦叶,她是我同事,比我早一年来,跑娱乐口,还曾经给过我几次演唱会门票,不过我对这些演唱会什么的不太感兴趣,顺手送给实习生小姑娘了。
接到我电话秦叶似乎没有感到意外:“昰问杜筱筱么?”
我刚想说话,她又开口:
“没什么可说的,我知道的新闻里都写了。”
这通电话太短,我还没开口说一个字,她就挂了。
我猜领导一开始昰让秦叶继续跟这条线的,可能昰在她那里吃了闭门羹,才让我这个新来的接手。
其实这种过气新闻本来就没有什么深挖的意义。最多两种可能,一种是杜筱筱确实精神病,发作起来把自己老公杀了——这种事太常见了,没什么新闻价值。另一种可能,伪装精神病,隐瞒蓄意杀人之实,新闻价值是有了,但一定无法发表——这精神病已经被省高院盖棺论定,你一个记者去问了几句,就信口开河,否定省高院的结论,工作还要不要,报纸还想不想印?
算来算去,唯一有点新闻价值的可能是死因,新闻里说是心脏出血,但同时又说没有致命刀口,只有二十六条排列整齐的刀痕——按理说精神病人杀人,是意识泛化时候杀人,施暴者是处于一种无意识或潜意识状态,死者身上应该是凌乱的刀口,某一刀或几刀正中致命部位,引起死亡。像这种多条长刀痕,外伤不及心脏却导致心脏出血死亡,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所幸我常跑医疗口,耳濡目染,对一些奇葩的死亡方式略知一二,大概能猜出个子丑寅卯。有研究表明,当一个人突然遭到惊吓,肾上腺就会立刻分泌出大量的肾上腺素,肾上腺素可使心跳加快,加速血液循环,促使周身肌肉做出逃避危险的行动。正如一个人看到汽车向自己冲来,会以超越平时跑步的速度飞快逃走。但是如果肾上腺素分泌过多,过快的血液循环则像洪水般冲击心脏,导致心肌纤维撕裂,心脏出血而停止跳动。
也就是说,死者,是被活活吓死的。
被害者的死亡,八九不离十是这个原因。而死者身上的二十六条刀痕,也许是凶手与被害者积怨太重,单纯发泄;也可能是某种心理疾病——国外有变态杀人狂拿死者尸体当画布作画的记录,相比而言划几道口子,都显得有点小儿科了;甚至有可能,跟未知的某种的地下宗教有关… …至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能把一个成年男子控制,一刀一刀割开他的身体,却让他不挣扎反抗,任我脑洞再大也想不出缘由。
然而无论什么原因,这起案件归结为心理变态行凶可能会更让人好理解,但有权威的精神专家鉴定,杜筱筱确实是限制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间歇性精神病,而且有证据证明事发时她正处于意识泛化阶段——虽然这很难证明,但对一个住在千佛山下豪宅小区的人来说,可能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种多重刀伤导致被害人受惊吓死亡的,我还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过。
不过古代一种刑法跟这很像,叫做凌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千刀万剐。我们在电视剧或电影里常常看到砍头,却从来没有哪一步电视剧敢演一下凌迟,因为实在太过血腥,受刑者往往还没到最后致死的一刀,先被吓死了。《宋史·刑法志一》里讲“凌迟者,先断其支体,乃抉其吭,当时之极法也。”意思是先斩被行刑者四肢,最后割断喉咙毙命,发展到明朝,凌迟愈加残忍,文献记载明末将领袁崇焕被崇祯皇帝下令凌迟,以渔网覆身,生剐3600余刀——史书虽然可能有夸大,但想想这生剐皮肉的现场,就顿觉齿寒。
我似乎能够理解秦叶的回避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亲眼见了这么血腥的一幕,想必是一辈子不愿再记起的回忆。
我正乱七八糟的想着,秦叶却突然打过电话来,“你来‘空间’坐坐。”
‘空间’是报业大厦对面的一家老咖啡厅,全名叫“七度空间”,据说已经开了十多年,从这片高楼大厦还是老旧矮楼的时候就在这里,后来经历过数次拆迁、换址,依然扎根泺源大街这片风水宝地,不过近几年流年不利,自从出了个“七度空间”品牌卫生巾,这里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了。到现在,只有我们报社的人平常在这坐坐,难见外人,毕竟做报纸的,百无禁忌,别的行业的人可不想触这种霉头。
我匆匆赶过来的时候秦叶已经坐在那里了,工作日的下午三四点,咖啡厅没什么人,一眼就能看见她坐在窗边。
“你真打算去么?”秦叶一边用勺子搅动一杯卡布奇诺上的奶泡,一边忧心忡忡的问我。
“去,不就是采访个精神病人么,跑医院口的,什么惨案没见过。”我满不在乎的回应着,眼睛看着她面前的卡布奇诺,脑子魔怔一样出现“七度空间少女卫生巾”的广告——这咖啡店老板,再不改名连我也不会来了。
秦叶叹了口气,好像在对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但愿已经忘记了吧… …”
秦叶大概给我说了下当时的情况,真实信息与报纸上的新闻相差无几,死状极惨,无行凶动机,凶手重度抑郁,有精神病症状……
“如果你看到她本人会知道,怎么看她都不像杀人犯。”
“杀人犯又不写在脸上,面相慈悲,未必不是最恶人,满脸横肉,可能却是真菩萨。”
“也对,可能我跑娱乐新闻跑多了,看不出好坏人了。”
我哑然,何止娱乐圈,哪个行业不是鱼龙混杂,真假难辨,就连我们自己,不也是一直戴着面具工作生活。
“对了,他们都曾经是xx医院的大夫,杜筱筱在妇产科,她老公,就是死者,在骨科,都是副主任医师。还有… …”
“你说大夫?”我打断她,死者的职业引起我强烈的兴趣,如果是医生,用药物使被害人身体麻痹同时意识清醒应该不是难事。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一定会让她把话说完。不过我不知道,听到她要说的一切,我还会不会有勇气迈进标山路10号那个清冷的院子,是否有勇气面对杜筱筱,完成这场影响我一生的采访。
“是,后来杜姐姐患了抑郁症,她老公为了照顾她,也辞职了。”
秦叶口中的xx医院是山东省内排名前二的大型医院,我采访过他们院长,在那篇专访里我形容这所医院是“医疗行业航母”,虽然有拍马屁之嫌,不过大体上还是名副其实的,据我所知,协和的博士想进这所医院都非常困难,在这所医院能坐堂问诊的,无一不是重点高校博士毕业,有海外工作学习经验,而杜筱筱夫妻这种三十多岁当副主任医师的,更是凤毛麟角。
用一个词形容他们:前途无量。如果没有意外,他们的人生轨迹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这对夫妻会双双成为各自领域里国内知名专家,一周半天坐诊,一个号炒到上千块还一号难求,平时做研究,带学生,参加讲座,经济条件优越,受人尊敬。
但现在,他们一个永归黄泉,一个差点身陷囹圄——从领导让我去精神病院采访杜筱筱来看,她是靠精神病捡回一条命,甚至逃过了牢狱之灾。
估计我们头儿自己也感觉这活儿没意思,过给我安排任务的时候顺便安慰我:“只是例行采访,给读者个交代,你只管去,发不发都算你这个月的工作量,奖金工资少不了你的。”
这老头子,话里有话,意思是我不去这个月的工资奖金就考虑考虑了?
人穷志短,看在工资的份儿上,这精神病院是非走一趟不可了。 (待续 姜晓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