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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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若桃花,柳眉杏眼,婀娜的身姿犹如西湖畔暖风中依依的杨柳。她时而眉目轻佻,如碧水盈波,云湄的苍蓝,雨燕的惊掠,皆作她眼眸里的一抹惊鸿。她时而嫣然一顾,恍若万千情思涌来,撒下天罗地网,令人无限遐想,甘愿应劫,此生不换。

男人的眼光落在她身上就被黏住了。只要他还是个男人,只要他不瞎。她也必是无意地在他心里种下一只“情蛊”。

京城里的女人效颦于她,十之八九显得丑陋多怪,令人厌弃。偶有一分神似,便可跻身名媛之列,出入名区,常伴名仕贵胄。

西域王子初访华尚,对慕容昭雪一见倾心,愿许十城、兵退百里、止戈一纪,换她春宵一宿未果。华尚国明宗皇帝因她相思成疾,至今不娶。

她之美艳,天下无双,旷古烁今。

她之美艳,佛前难求,神吝不赐。得之为天下人所妒,不得抱憾终生。

她,就是慕容昭雪。
她不会知道在离京不远的涿州县,正有一位七品小县令,在府衙后堂对着她的赝品画像自斟自饮。

时维三月,序属三春。春冰消而涿水寒,烟波参而暮山绯。缕缕夕阳自一树杏花间筛下,落得满园斑驳。偶有春风一顾,料峭袭人,劈离廖廖花瓣,翻飞飘零,竟得几分秋意,惹得满心寂寥。

“唉,原是春里好个秋!”李墨林的目光从院子里的杏树上,又转回堂内的画像上,落寞中多了几许柔情,“本自红尘踽踽行,一遇昭雪苦孑然。”

那画像工笔粗糙、敷衍至极,只得几分形似。可画师还坚称是照真迹临摹之作。在李墨林这等行家看来,不过是照这赝品一而再,再而三的赝作。奈何,聊胜于无,花百两银子竞得此画,思念便有了着落,总比空虚泛滥得好。

李墨林是明宗三年恩科钦点的状元,本应在京留任,授翰林院修撰的职务,官从六品。
怎料,状元及第之日,他贪了几杯兰芷酒,在几位同科怂恿之下,失了斯文,大闹蔷薇楼,吵嚷着非要与蔷薇楼的花魁慕容昭雪春宵一宿。

慕容昭雪在几位姑娘的簇拥下,只在蔷薇楼上凭栏瞧了一眼这恩科状元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单就这一眼,艳惊四座,直把李墨林看得瞠目结舌,魂儿都飞了!

此事传上朝堂,明宗震怒,奈何李墨林是自己钦点的状元,犯下的又是风流韵事,加之,早就听闻他诗画双绝,惜才之情犹存,便命礼部尚书白崇衾宣他去涿州任县令。

李墨林在涿州任上一干就是两年,涿州县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

可他这人也有个远近闻名的嗜好,常去光顾那花街柳巷的生意。若有几日不去,众人心里就要七上八下地猜想,他定是又与谁家的少妇打得火热了。

因这,家中若有娇娘,略有几分才情的,为夫者也不得不早出早归,管好家中的娘子,谨防县太爷贸然造访,意在寻花。直到花街柳巷又来了新头牌,这李大人又去得勤了,众人也才暗松一口气。

即便如此,大家也是只知其表,不晓其里。
有道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李墨林人在涿州,心,早在两年前就留在了京师的蔷薇楼里,留给了那惊鸿一瞥的慕容昭雪。

这两年,李墨林白日里审案断案,穿街过巷视察,常要救急穷苦,接济些个散碎银两,夜间,又要酒池肉林,出手阔绰。朝廷给的俸银自是不够其挥霍。好在他丹青了得,诗词亦然,觉囊中羞涩时,便勤于舞文弄墨,所做诗画皆卖与商甲贵胄换些钱财。

那些商甲贵胄将李墨林的一些画作、诗作收藏。另有一些拿去京城,在隶属于蔷薇楼的珍宝阁里拍卖,倒手就能赚个三五倍。而远隔千里之外的李墨林,也由此名满京师。

赶上他不差钱的时候,作品少了,京城里倒也要闹上一阵子“洛阳纸贵”,那正是李墨林真迹水涨船高的时候。

对此,李墨林也是略有耳闻,却也只是笑笑了之。于他而言,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最是快意。若无酒不醉,无佳丽伴其左右,他便会想起那求而不得的慕容昭雪,想起她勾魂摄魄的眉眼,那相思之苦又岂是一曲《蒹葭》能够尽情抒怀的。

明宗退位承明王爵位后,即英宗二年秋,京师传来两件事,令李墨林悲欣交集。

这头一件事,已是天下人尽知。明王为博得慕容昭雪芳心,将皇位让与英宗,成了蔷薇楼里的长期租客。

由于王府正在扩建修葺,两人定于次年仲春时节成婚。这期间,仍要暂住在蔷薇楼。

这第二件事,便是邀李墨林进京,为婚期将至的慕容昭雪作画。据说,这是慕容昭雪亲点的他。为表对明王弟弟婚事的重视,英宗皇帝还特意下了一道圣旨。

明王府先行来报的官吏说,司礼监传旨的赵公公正在路上。

李墨林赶忙让师爷在衙门口外盯着,见人来立即回禀。另叫一名衙役安排明王府的官吏食宿。

他怀着繁复的心事,迈着踌躇的四方步来到后院,坐在杏树下的石凳上,支颐而思。

他爱慕慕容昭雪之心久矣,曾想过若是能娶她为妻,纵是刀上火海十八层地狱也愿走上几遭。可就连这样的一条路都没有。再想那明王曾是万人之上的君主,坐拥万里江山,天下什么样的珍馐美味吃不到?什么样的俊美佳丽得不到呢?可他甘愿为了慕容昭雪放弃所有,这等深情又岂是他小小一个七品县令能做到的。

“也罢,也罢。”李墨林叹声连连,观向堂内慕容昭雪的画像,“这就是命啊,半点不由人!能为你做一幅画,也算老天垂怜,教我李某人不枉此生了。”

半个时辰后,师爷一路小跑来报,“大人,赵公公来了。”

李墨林起身整理了一番官服,赶忙去堂前迎接。

赵公公宣读圣旨后,李墨林叩谢隆恩,三呼万岁,起身接旨沉声道:“不知下官要何时启程?还望赵公公明示。”

赵公公无不婉惜地摇了摇头,“想你李墨林也是明宗三年恩科钦点的状元郎,若不是当年肆意妄为,去那蔷薇楼闹事,落得个不成体统。现如今岂会连这点礼数都不知道。”

“这……”

“当然是越快越好啦。”

“下官这就去收拾行装,明早儿启程。”

李墨林躬身施礼,退后三步,这才转身冲师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照顾好赵公公,自己先行离去。

看着李墨林慌里慌张的背影,赵公公又是摇了摇头,叹息道:“自毁前程啊,真是自毁前程!凭他这等才华若当初留在翰林院任职,只怕我今时见他还要礼让三分。”

世人只道伴君如伴虎,可这伴在君王侧,不男不女的赵公公沾了龙气,出得庙堂那也成了虎虎生威的人物!

李墨林揩去额头冷汗,回房只收拾了些贴身的衣物。见天色将晚,虽是秋高气爽,可他心中烦闷异常,便从后院小门出去,寻那相好的刘寡妇去了。

刘寡妇是明宗朝一位秀才的遗孀,曾也是位大家闺秀,读过些诗书,对李墨林很是仰慕。如今两人厮混在一处,也收藏了一些他的墨宝。可她爱惜至极,商贾贵胄几番上门高价收取,她都是硬说没有。

她和李墨林的事也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可她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服侍李墨林。即便他去花街柳巷快活,她也不介意。李墨林偶尔手头紧了,她也执意解囊相助。单就这份执迷深情,也叫李墨林再想去那烟花之地时,多了几分却步之羞。

李墨林今夜前来,李寡妇推却,不与其亲热,非要李墨林答应她一件事。

是名分?还是钱财?李墨林思来想去摸不着头绪,索性直言:“你要什么?”

李寡妇说:“我要你在我心上刻一“林”字。就用你最擅长的瘦金体来刻。”

言毕,她取来笔墨,和纹针。将纹针在烛焰上烤了烤。而后,她褪去衣衫,露出雪白的酥胸,手指在中间画了个圈。

李墨林道:“我知你心中有我,何必再遭此罪?”

李寡妇道:“我也知你心中无我,还知道你明日要赴京。这一去,你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墨林道:“怎么可能?我只是以画师的身份去给……去给明王的夫人作画。”

李寡妇道:“李大人寄身涿州只是潜龙未遇,凭你的才能,进了京城便会如鱼得水,鱼跃龙门。你我露水姻缘一场。我不信你会像明王那般痴情,为了一个名妓连江山都不要了。更何况我才貌皆不如她。”

闻言,李墨林泪盈眼眶,提笔蘸足墨汁,待李寡妇为其拭去朦胧泪水后,在她所指的地方写下一个“林”字,而后……他颤颤巍巍地拿起了托盘里的纹针,啐了一口酒后,看向刘寡妇。见她鼓励似的点了点头,便狠下心肠刺了上去。

纹字的过程中,刘寡妇一言不发,额上香汗岑岑,眼中泪水涟涟,酥胸起起伏伏,似在抑制抽泣。

李墨林不断用干手巾擦去她流到脖颈下的汗和泪,又擦擦自己潮乎乎的眼睛。这一针一针刺下去,针针冒血,足见刘寡妇对他真情真意。李墨林纵是铁石心肠,也要炼化在这满屋的荧荧烛火中。

天过五更,雄鸡初啼,皓月疏星遥挂靛蓝天空,东方天际遥遥白练如晨烟微微展露。刘寡妇早早起来,去后院菜园里采摘了些新鲜蔬菜,为李墨林备好了饭菜。

她唤醒李墨林时,天也亮了大半。他二人相对无言,吃过早饭后,刘寡妇递给他一个蓝布包裹,“李大人此去京城,不要专一作画,人情世故也要多些打点,里面有些散碎银子,还有我无用的金银细软。你该使就使,不要露了寒酸。”

“这……”

“李大人莫要推辞,将来你若有了,加倍还我就是。若你……”刘寡妇迟疑一阵儿,道:“若你相中谁家的小姐,或是有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的人聘媒与你说亲,你自行决定。万望以前程为重。”

刘寡妇言罢,挽绢拭去两行清泪。

李墨林已是泣不成声,双膝跪地,抱住刘寡妇沾了青草泥的布鞋,深情地吻了下去。

刘寡妇撤不回脚,哭得更加伤心了,她抽抽涕涕地说:“还望李郎出了我这门,也把我这个帘里的奴妇忘得一干二净。”

“娘子,我……”

刘寡妇掩住李墨林的嘴,躬身细致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李郎切莫再言,我这未亡人不配服侍你后半生,你我缘尽今日今时,我已此生无憾。望你不要学那色令智昏的明王。西域蛮夷耽视华尚多年,狼子之心昭然若揭,你要尽心尽力辅佐当朝皇帝,万事以江山为重,以天下苍生为本。”

李墨林被刘寡妇扶起,不禁仰天长叹:“娘子,我不如你,我不如你呀。常梦娘子娴画眉,别时立我男儿志。京华梦都万千美,不胜惊觉汝明诲。”
……

京城蔷薇楼,历经华尚三朝近百余年,期间两遭战乱,不仅幸存于世,而且经过几番扩建修整后,一朝更比一朝恢宏瑰丽。

英宗二年的蔷薇楼已占地百亩,楼阁殿宇十八座,远近皆有园林曲径相接,园中更有亭台水榭与开扯四季的花卉,还可通过昭雪河支脉分流汇聚至此的昭阳湖泛舟往来。

入夜,蔷薇楼后园十八楼俱是灯火通明,映在墨绿如翡的昭阳湖中更得几分柔媚,恍若取了天上的一段星河。尤当皎月微漾在湖中,三艘金顶画舫上歌舞升平,莺燕之声婉转萦萦,加之湖上桨声灯影,使人入坠旖旎梦境。文人雅士微醺之际,皆不禁吟出“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千古绝句。既是应情应景,又引得美人侧目。而这昭阳湖也由此被人称作“小秦淮”。

因天下名士常常相约造访,络绎而来,与名媛佳丽吟诗作对,在蔷薇楼留下许多千古名篇。故此,蔷薇楼也不可再以烟花之地一言以概之。它不仅具有游览观赏的价值,更被谐趣之人称为京师小考之地;又因明王与慕容昭雪常住于蔷薇楼明雪园的缘故,更是名满天下。

李墨林故地重游,已是离开涿州十五日以后的事情。他来在蔷薇楼下,想起慕容昭雪当初那惊鸿一瞥,清晰如昨,心绪难平。

明王已在聚贤阁内摆下八张桌案,案上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俱是浙府与徽州供来的绝品。

李墨林入阁才知,自己需要与当今七位以诗画著称于世的名家比试一番,或许才有资格为慕容昭雪画像。想来,他是被钦点的传闻,也确实是个传闻,英宗的圣旨也是一连下了八道的。

他拜过明王,拜过朝中六位作为评委的臣官,又拜过七位才子。这才在一位侍女的指点下来在一张桌案前。

明王居中而坐,如今抱得美人归,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他面带微笑,温和地看向几位才子,逐一打量,浮出几分满意之色,却是颔首不语。一位朝官道出今日比试题目,命各位才子凭记忆画出平生所见最美女子,并赋诗一首。

李墨林蘸饱了墨,持笔沉思起来。若是未曾见过慕容昭雪,那江南烟雨楼的苏婉晴、漠北龙门客栈的老板娘徐茹仙、秦淮河栖凤红船上的秦晓晓皆是风情万种的绝美女子,入画定是绝佳。可与清丽出尘的慕容昭雪相比,她们又脱不开依附尘世的媚骨艳俗之气,遂不作此想。他又想画长洲七里山塘的薛楚楚,落笔在即之时,就听旁边的雪莲居士王昌翰扬声道:“端砚有涯,挥墨无边,想王某人平生所见女子,唯薛楚楚配在我腕下婉转留影。”

闻声,李墨林手头一抖,一滴墨落在宣纸上。他看着那墨滴晕出圆点,中间深,边缘浅,一下子想起刘寡妇右肩侧的一颗痣来。两人虽是露水姻缘,可也有过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的美好时光,他不禁愁聚眉峰泛起涟涟相思,更是心头一横,将刘寡妇褪衣入浴时的形象画了下来。

监试的一位朝官瞧见李墨林所画之人,走近再一细看,不禁面露骇然,“你所画之人可是涿州举人李儒的遗孀刘婧岚?”

李墨林收笔,讶然道:“回禀大人,在下所画正是此人。”

那朝官愠怒道:“你与她是何关系,竟然还知道她右肩有痣?”

李墨林如实回禀道:“在下浑沌愚拙,曾再涿州任职时,由于寂寞难耐,与她有过一段捱光之情。”

“啊!李墨林,你身为地方命官,竟做出如此有辱大尚朝风之事。”

那朝官说罢,三步并作两步,来在早已笑得合不拢嘴的明王面前,跪拜道:“王爷,那刘氏实属苦命妇人,更是微臣在涿州的一位侄女,是微臣从小看着长大的,她自幼乖巧可人,与李儒成婚后恪守妇道,丧夫后为保名节自是深居简出。定是他李墨林勾引有功名之人的遗孀,实乃十恶不赦之徒,还望王爷治他死罪。午门外即刻处斩,以正我华尚朝风啊!”

闻言,明王收敛笑容,起身来在李墨林的桌案前,定睛在那墨迹未干的画,问朝官:“以大人所见,他画得如何?”

那朝官拱手道:“回禀王爷,他画到颜面之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实在是大辱朝风啊!”

明王道:“这么说他画得不但真实,而且还画得情真意切,情意绵绵。依我看,李墨林的罪先寄下,以观后效如何?”

那朝官闻言,极不情愿地隐去脸面上的稍许怒色道:“王爷既有此意,微臣这评审不做也罢。容微臣先行告退。若王爷追究罪责,微臣回家候着,领罪认罚就是。”说罢,他向明王行过辞礼,转身瞪了李墨林一眼,一声怒“哼”,甩袖大步而去。

李墨林早已吓得额上汗如雨下,更是忘记跪拜请罪,落得个呆若木鸡一言不发情形。

明王看了看他的画作,泛起了怜惜之情,感慨道:“如此佳人,独守空房,长夜漫漫寂寞难当,犯下出格之事也是情有可原。李墨林,你敢把她画下来,就已说明了你对她的痴迷心情。此情我见犹怜,本王恕你无罪。你继续吧。”

“谢王爷宽宏体恤之恩。”李墨林如获新生,捏衣袖擦去额头汗水。

一众朝官、才子也赶忙施礼,奉承道:“明王英明,真是天下多情男女都该供奉家中的活菩萨呀!”

明王心知他们各个风流韵事不断,也算是在为自己说话,只得笑而不语,回身落座。

李墨林续墨提笔,思索落款诗句。想起他与刘寡妇的临别一幕不禁黯然神伤,遂写下:
李园别婧岚
日起秋岚绛唇弓,北风萧萧雁南渡。
涿水九曲萦回处,犹别刘娘心如故。
溯嘲明王弃九州,甘与昭雪鸳鸯谱。
嘱吾龙城辅英主,华剑啸朿蛮夷虎。

听闻李墨林草书儒林一绝,在京为官之人家中或多或少都收藏了一些他的字画。一来,是为附庸风雅。逢有客访,带至书房,分宾主落座后。客人一见厅堂里挂着李墨林的墨宝,必会细细瞻仰一番,啧啧夸赞几句——先说字画好,后说主人慧眼识珠,品味非凡。这二来呢,就是为了追求风尚。时下京城最火最不愁买卖的就是李墨林的字画,提起字画又不得不说他那一段名骚满京的蔷薇楼醉点昭雪的风韵之事。本来这事已经奚落了一段时间,可随着明王抱得美人归,又再而甚嚣尘上。

不少官员都围观过来,只为一睹李墨林如何写出传闻中飘风骤雨惊飒飒,时时犹如龙蛇走的草书。

只见李墨林笔下犹如落花飞雪,左盘右蹙之际,飘墨如行风惊电,又犹如楚汉交战,须臾间就写好了《李园别婧岚》。

众人先是被这风驰电掣恍恍犹如鬼神惊的笔法所折服,一个个赞叹不已。可再一看这诗意,不禁吓得屁滚尿流,纷纷跑到明王面前,跪伏满地,声称自己罪该万死,求王爷恕罪。

明王一脸迷茫,心道:刚才你们不还夸李墨林写得好吗?怎么突然就感觉到脑袋不保了呢?

他二度起身来在李墨林的桌案前,先是被飘飘洒洒犹如龙王行云施雨的字迹所吸引,连道了三声:“好字!好字!好字!”可是再把每个字,每句话连起来看,登时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李墨林,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嘲弄本王,我看你今日分明是为请死而来。”

李墨林如被鬼神附体,换了个人似的,直视明王道:“你既做得,又如何说不得,见不得,听不得。我又如何写不得。万里江山,千万双眼睛看着,王爷堵住了我李墨林的嘴,又要如何堵住天下人之口。”

明王气得浑身颤栗,颤巍巍地指着李墨林的鼻子,“你……你……”他话音未落,一口鲜血飙出,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李墨林被下入刑部大牢,犹如做了一场噩梦,每日茶饭不思,只盼望能再见刘婧岚一面。他现在才明白,慕容昭雪于他而言不过是涿州城梦里的阳春白雪,不过就是他县衙后堂里的一幅画而已,真正教他魂牵梦萦之人唯有刘婧岚一人。雨后旖旎的云霓见与不见,终是错过。深深庭院的杏花,它总在守望,令人踏实又清楚,花开,芳香如故,花落,化进心乡的春泥里。“婧岚,原来我的心里是有你的。”
……

明王被李墨林气得卧床三日不起。直到第四天,听刚一退朝就急忙来蔷薇楼回事的刘学士说:皇上要于明日正午时分,将李墨林午门问斩。

明王面色苍白,闭目沉思了片刻,便命人备好马车,他要进宫面圣。服侍在侧的慕容昭雪幽幽道:“王爷身体羸弱,此时见皇上是有什么急事吗?”

明王拍了拍她葱白如玉的手,“爱妃放心,我身体无碍,《李园别婧岚》是一首好诗,好就好在李墨林写得不无道理,说得也不无道理,本王既做得,就不怕天下人说三道四。”

他话锋一转,又说:“若为此事杀了那李墨林,只怕成就了他千古名士的美名,为史册所载。他李墨林不是想华剑啸朿蛮夷虎嘛,我成全他便是。”

“那我陪王爷去吧,一路上也好有个服侍。”

“不必,让刘妈随行,你大可放心。”

慕容昭雪欲言又止,扶明王起身后,又为他穿靴更衣。

待明王离开蔷薇楼,慕容昭雪凭窗远眺昭阳湖中一簇残枯的荷叶。她是明王眼中的莲花,可是心早就枯了。

没错,明王为她脱去龙袍,放下江山,给她荣华富贵,给她名分。可他就是不敢带她进宫,还是不碍于她曾经的身份。他以为她不知,他以为瞒得了天下人。可这怎么可能?

英王当年早就有了夺位之心,他朝中遍布党羽,几位心腹在关外拥兵自重。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可里应外合。

明王是没办法,为了活命,为华尚免遭战祸,更是为了无辜百姓,才找了个荒唐借口主动让位。他又有哪日不是如履薄冰,只敢做尽荒唐事,而不敢显露半分清醒。否则,那些遍布在他身边的眼线,那些奴才、兵士、老妈子会事无巨细地将所见之事禀告给英王。那他又该是怎样的死法呢?暗杀?毒死?莫名其妙地自缢?还是离奇失踪?

慕容昭雪觉得明王活得很累。因为明王活得很累,所以她也很累。但她比他要好很多。他活生生地,却一直担心着死。她尚能醉能醒,可他只能是“醉生梦死”。不知不觉,她的眼就盈盈地湿了,一簇枯荷恍恍糊糊。

她想要做些什么,这样想着,她推开檀木书柜,走进一间隐蔽的密室。再出来时,她乔装打扮,换作一位俊俏公子的模样。

隔着监牢的铁栅栏,李墨林蹙眉盯着外面的那位翩翩公子,似曾相识,“你……你是……”他嘴唇嚅嗫,似话含唇齿,却掩于喉舌。

那位公子又使了些银子。两名当差的得了钱财,知趣地退了出去。

“蔷薇楼下目昭雪,自此相思不可解。李大人,你当真认不出我来了么?”

“这是我在涿州任上一年时所做的《苦捱》,你……你是慕容昭雪!”

李墨林错愕之际认清来人,慌忙跪身施礼:“罪臣李墨林,给王妃请安。”

慕容昭雪淡淡一笑,俱是男子妆容,却透着无限冷艳,“如果下人所报属实,我记得你作诗嘲弄王爷时,也不曾跪过吧。以你当日的气焰,今日大可不必跪拜。你起来便是。”

李墨林像没长耳朵似的依然跪着,跪的似是那几年自此相思不可解的愁苦。

慕容昭雪微微讶然,“怎么?你怕死了?想让我为你求情了?”

李墨林回道:“罪臣死不足惜,我愿追暮阳而去,不期翌日拂晓,只恨……只恨……”

“只恨什么?”

“只恨我死不得其所。”

“哦?以大人之见,又当如何。”

“林,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蒙刘娘教诲,愿两军相争之地,请缨杀敌。足矣。”

“刘娘?刘婧岚!”

“正是。”

慕容昭雪嫣然一笑,柳眉轻挑,荧荧烛火映入明眸漾出星星点点:“哦!如此说来,李大人一世风流,反被一儒士遗孀教化的传闻是真的!”

李墨林点首,不置一词。

“那我呢?”慕容昭雪秀娥微蹙,一双媚眼似暗藏了丝丝缕缕的幽怨,直勾勾地充满诱惑地看向李墨林。

李墨林抬头看她一眼,犹被闪电击中,慌忙规避似的低下头,良久,一声叹息,“一场梦罢了,一场醒来的梦,一场过去的梦。”
“过去了?”
“过去了。”
“过得去吗?”
“过得去。”
“当真?”
“当真。”
“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慕容昭雪追问,目光灼灼而冷艳,如两团火,煽情又绝情的火。

“看你,我的思绪就会被一场海市剥夺,心里的那个人就淡了。不看,便不做此想。”

“那你又要如何证明你爱她?”

“我不爱吃清蒸鲫鱼,可她做的我就爱吃。我不爱听人絮絮叨叨,可她喋喋不休时说什么我都爱听。我讨厌贪慕虚荣的女人,但如果是她,我只恨自己囊中羞涩。我一天一天地明白了她的平凡,一天一天地质疑自己的喜好,甚至不愿接受。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她在我心里好得那样具体、生动、无处不在。好的我都不忍心、不敢去想有人将她取而代之。”

“对,这就是爱了。”

慕容昭雪目光柔和了许多,她仍是这囚室外一束华丽的光,于此格格不入的光。她缓步来在栅栏前,柔声道:“李大人,往事矣已。你起来吧。我有事要与你说。”

李墨林起身,垂首道:“王妃请讲。”

“你且走近些,这话不可再有第三个人听去。”

李墨林略感诧异,依言而行,双目时刻落在栏外之人腰系的玉佩上。如翠如云的美玉定定地沿着一条七彩锦带垂下来,给心人带来些许安宁。

“明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他一个时辰之前还拖着病体进宫为你说情去了。”

李墨林闻言,神色一慌,正欲下跪谢恩。

慕容昭雪抬手制止,道:“事关重大,还望李大人凝神静听。”

美玉如钟摆荡出优美的弧线,幽暗囚室一道别样的,飘忽的光,不慌不忙地在李墨林的眼中荡来荡去。

“王妃请讲。”他声色隐隐有悲泣之意。

“李大人日后若有机会出京任职,还望将我和明王带上。”

“这……”李墨林沉吟一阵儿,道:“这又从何说起?还望王妃明示。”

“明王此去,一则是要让皇帝陛下赦免你的死罪。二则就是要为你谋一桩差事。”

“带上王爷和王妃,这也是明王的意思?”

慕容昭雪轻轻地摇了摇头,见李墨林仍是不肯看她,便说:“是我一人之意。”

“啊!”李墨林吃了一惊,低声询问:“难道王妃是让我绑架王爷?”

“是,也不是。”慕容昭雪轻咬朱唇,思量片刻,说:“李大人可知一句话?”

“请王妃明示。”

“一山不能容二虎。一国又岂有二主之理?”

李墨林满心震惊,可还是理解地点了点头:“王妃所虑不无道理。罪臣若真有王妃所说的那一天,愿受差遣,达成此事。只是不知您和王爷出京以后,又要去哪里归隐?”

慕容昭雪淡淡一笑,明眸挑起微微亮出一抹杀机,“即是归隐,大人就不必知道了吧。你只需时刻记住明王能让你活,就能决定你活多久。”

“呵呵呵”李墨林仰面而笑,笑声引发身体的抽动,缕缕冷意遍布全身,人犹如在风雪中矗立,“确是罪臣多言了,纵使赤心明月可鉴,奈何,还是隔了肚皮。”

慕容昭雪忖度的目光看他一阵儿,解下腰间玉佩,青葱玉手穿过牢笼,犹如一块温润的玉托着另一块美玉,“拿着吧,拿着,我便信了你的话。”

李墨林接过玉佩,端在手上凝望,一时失神竟忘了谢恩。它离开原主之手,已失了几分光华,如一簇篝火,因人的离散,燃着仅剩的木炭。

“此一时,彼一时,我从不信耳朵能听懂的声音,因为人心是会变的。变了,还不教人知晓。”

慕容昭雪走了,囚室里还回荡着她留存的话。那话也在李墨林心里经久不息。

他收好玉佩,躺在潮湿发霉的草席上,合上眼帘。他想到了当初在蔷薇楼下,慕容昭雪看向他时的惊鸿一瞥,他想到了县衙后堂的那幅赝品画。他想到了刘婧岚对他无微不至的照料,还有那由他亲手刻在她心上的字。他悠悠地说:“没错,人心是会变的,变了,别人不知道,有时,自己也不知道。刘娘啊!你可知道我心里是有你的。”

英宗三年春,明王府修建完毕,明王与慕容昭雪成婚。李墨林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参加了两人的婚典。同朝为官的人贺礼送的都是稀世珍宝。李墨林只送了一幅画,画中一株合欢树花繁叶茂,朵朵如孔雀开屏,叶叶如鳞叠续柳,一旁逸枝干的花簇之间栖着一双鸳鸯,雄者略高,喙张似仰天放歌,雌者微偏着头,依偎在其颈下,双目低垂,将夫唱妇随之意描绘得淋漓尽致。此画一呈,明王大喜,笑声连连。

英宗三年秋,边关战事吃紧。西域国主率领五十万大军入侵大尚。十日内破城三座。京城之内,每日飞马不断,战报犹如雪片涌来。李墨林受命集结大军十万,赶赴楼兰御敌。出了京城,兵士浩荡而行,前不见首军,后不见尾士。

慕容昭雪扮作士兵隐匿其中,随行在李墨林的赛风驹后。昨夜晚间,她将明王用迷药迷晕后,就交给李墨林的亲信安置在粮草车上了,此时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李墨林回首正瞧见慕容昭雪忧心忡忡地走在行军列中,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点首,示意王妃已安排妥当,大可放心。

晚秋时节,风性凛冽,一股一股刮过官道两旁的枯林,将林间稀稀疏疏的黄叶摘了又摘,更显枝条嶙峋,光景惨淡。

老鸦的啼鸣混入“呜呜”风中,犹如一阵紧着一阵的悲泣,仿佛林地里隐伏着千座边关将士的坟丘,更有无数父母妻儿在此哭诉祭奠。

纷飞的枯叶乱入行军队列,落在将士们的铠甲上,犹如一张张引路的阴钱。李墨林目驰远方,前途未卜,忧心忡忡,又听见两名兵士低声引论起家乡的变故,心念一沉,不由得陷入追思。

数月前,李墨林回涿州看望刘娘,却被乡邻引到山上的一座新坟前。孤零零的一座坟,刘娘就埋在下面。她在他走的当天夜里就在家中自缢了。

李儒的家人听闻刘娘与李墨林事情,不同意她与李儒合葬。她在那荒山野岭已躺了数月,周围杂草丛生,坟前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李墨林抱着坟堆失声痛哭,喝了一天一夜的酒,也哭了一天一夜,“刘娘,你知我心中有你,为何还要狠心弃我而去?只为我此番寻你,心绝如死,再无挂碍吗?”他后悔离开涿州,后悔去京城。悔恨的泪水化作坟地的夜霜晨雾,化作漫山的凄苦抽泣。

“我死以后,请将我与刘娘同葬。”李墨林恳求乡邻。下山后又定好了一块墓碑,是一块不需要碑文的墓碑。

明王醒来,呆呆地望着慕容昭雪,犹如初见时那般眸子含着惊艳,含着痴迷,含着一团怦然心动的火,只看见她朱唇张张合合,听不进半点声音。

但她不说,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不爱江山爱美人,他只是不爱治理朝政又不傻,他爱慕容昭雪胜过这世间的一切。他拉过她的手,拉她一侧同坐,幽幽一声长叹后,对膝前跪了有一阵子的李墨林说:“李将军,本王恕你无罪,你起来吧。”

李墨林起身侧立,换做一副听候差遣的样子,心里巴不得明王和王妃快点离开军营,走得越远越好。只是……他快速地看向慕容昭雪一眼,又把头低下了。

明王与慕容昭雪定于子夜出营,他让李墨林和守营将士知会一声。李墨林恭声应下,知趣地退出了的营帐。

天过三更,月朗星稀,归海河稀薄的雾气飘入军营,似将此地晕染进一幅水墨里。帐内鼾声阵阵,有人在梦中回到了家乡,有人见到了心爱的姑娘,也有人正在战场厮杀,一脚踹翻了梦中正与心上人你侬我侬的袍泽。
帐外秋虫悲鸣,在一片昏暗清冷中与世界做着最后的告别。

“李将军,我知道你还没睡,你也不必出帐来见我……”

慕容昭雪来在李墨林的帐前,沉吟片刻,又说道:“我是华尚的罪人,自明王退位的那一天,我就已经是罪该万死之身了,之所以苟活于世,非是我贪图王爷的万般宠爱,只是不忍他痛失所爱,独活于世。此去,华尚安,则我与明王永不现世。若华尚危,李将军,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告辞!”

帐外的脚步声稀稀疏疏地远了,不多时,两匹战马载着两个人披着冷月清辉冲进了归海河迷雾的深处。

李墨林平躺在床上,听着帐外的声响,眼角无声地溢出了两滴清泪,泪痕在烛火中闪着微光,似是那远遁的马蹄踏出的路径,蹄声彻底消匿在耳畔,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合上了湿漉漉的眼帘。

英宗五年,西域大军攻破嘉兰关,守护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土崩瓦解。李墨林奉命回防,带领的不过是五千老弱残兵,还有数万流离失所的百姓。所过之处,人心惶惶,匪患横行,西域大军未至,江山却已风雨飘摇。

京城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门紧闭,城墙之上守军林立。守城将官见李墨林来在城下,并未下令放吊桥打开城门,而是宣读了一道圣旨。

站在护城河外的李墨林跪拜听旨,待信鸽将圣旨上的内容带来,才明晓圣意。英宗封李墨林为左护国大将军,率五千将士踞守城外。

李墨林放飞手中白鸽,双肩耸动,惨笑连连,“哈哈哈,我一个败军之将却成了护国大将军,大尚无人矣!”他看向身后,飞走的信鸽被一名弓箭手张弓搭箭射了下来,一群兵士垂涎着空中的鸽肉,潮水般涌过去抢夺,不禁又是一声痛心疾首的长叹:“与匪何异。”

京城以拥堵为由并未收容数万流离失所的百姓。是夜,李墨林修书一封,信中好话说尽,希望涿州现任刺史念在旧交上,能大开城门,给百姓一条活路。然后派一名信得过的副将,骑快马先往涿州,希望那边早做安排。

翌日,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难民依依惜别拜别李墨林,前往涿州。

李墨林虚眯起眼睛,发现不少兵士也乔装城难民混入其中。他转过头去故作不见,摆手示意他们启程。

两日后,西域大军兵临城下,搭眼望去无边无沿,如扯天连地的乌云铺落在玄武门五里以外的世界上。

李墨林看了一眼身后的两千士兵,至今未逃可谓之死士。他冲他们微微颔首予以肯定:“此去,咱们黄泉路上再相见吧。”

“大将军,你带我们杀过去便是。阴曹地府咱们那些死去的兄弟、家人,早就备好了酒菜,等着盼着迎接咱们了。”

“对,大将军下令吧。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到了阴间脖子上碗大个疤就是咱的勋章,也给那边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众将士齐声高喝:“大将军,下令吧。”

看着视死如归的将士们,李墨林将眼中泪光,泪光中的怒火投向敌阵,“好,那就给城上那些兵不血刃的将士们做个榜样吧。”

他拔出佩刀大喊一个“杀”字,打马冲向敌阵。身后的两千将士,喊“杀”震天,尘烟再起。

日起东山,血溅平冈。李墨林带领的兵士如一条疾奔的河涌入大海。这河不是为了融入,而是为了劈波斩浪,他们怀着精卫鸟对海的仇恨,以血肉之躯迎着敌人的刀口冲过去,以命拼杀,以命换命。

李墨林被人刺下战马,又失一臂,他用另一只手捡起死去将士的兵器,意欲再战,却见西域大军忽然撤去。收兵的金钲声响得急促而遥远,仿佛战争从古至今从未真正停止。

一红衣女子披发而来,她来到李墨林近前摘下面纱,道了一声:“李将军,你从来都不是书生,你是铮铮铁骨的汉子。我也不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大尚儿女。”
……

西域国主兑现了明宗初年的约定,许十城、兵退百里、止戈一纪,只是将春宵一宿换成了七年,他要慕容昭雪服侍他七年。

当年他以王子的身份来京城时,只一眼就爱上了蔷薇楼里风华绝代的慕容昭雪。如今他得偿所愿对她更是百般爱护。但他贪婪的目光从未离开华尚的土地、华尚的物产。

他与慕容昭雪相处五年,育有两子。自幼他就将自己的野心讲给他们听。两个小家伙也总是满怀期待地催问:“爹爹,你什么时候率军攻占华尚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当上万里江山的皇帝呀?”

西域国主说:“还有两年,等你们的娘亲给我最后的答复。”

“爹爹,两年我们可等不起,我们现在就想让你当上皇帝。”
……

两个小家伙跑去找慕容昭雪,慕容昭雪亲昵地将他们揽在怀里。

“娘,不要离开爹爹好不好。他要去攻打华尚,将来你就是皇后了。”

“娘,你不要让爹爹再等两年了好不好。让他现在就发兵。你要不让他打,等我们长大了就要亲自带兵血染华尚。”

慕容昭雪星眸遽然一冷,很快又恢复如常道:“大儿,你去找完颜叔叔把他的佩刀要来,让为娘瞧瞧孩儿的本事够不够上阵杀敌的资格。”

不多时,慕容昭雪的长子抱着一把刀鞘镶满红色宝石的刀,迈过高高的门槛,“娘,完颜叔叔的刀我要来了。他还说把刀送给我,让我将来杀光华尚的臣民。”

“哥哥,给我看看,我也要杀光华尚的臣民。”

“不给,这是完颜叔叔给我的。”

“那我就去找爹要,只要我说我会杀光华尚的臣民,他一定会给我一把比这好一百倍,一千倍的刀。”

慕容昭雪慈爱地看着他们,招招手,“我儿,快过来,把刀给为娘瞧瞧。”

大儿将刀双手奉上,慕容昭雪拔出刀来,一刀刺入他的胸口。

“娘……”

小小的身躯就像挂在那口刀上,命已像纸片一样薄了,稚嫩的小脸前时还燃起欢快的火苗,转瞬间就已暗淡如一团死灰。

“二儿,别怕,很快,娘也会过去陪你们。”
“娘,你为什么杀了哥哥。你……”

慕容昭雪拔出刀来,又是一刀刺入惊魂未定的小儿胸口。

“为什么?我的孩子为什么要杀光华尚的臣民?”
……

慕容昭雪死讯华尚尽知,明王苦等五年,终因不肯独活,自缢于秦淮河画舫中。西域大军集结,再度侵犯华尚,指日将至。

李墨林单臂穿好战甲,启程前到刘娘的坟前拜别。

秋风阵阵,荒草离离。坟冢里刘娘的魂魄枕着他的断臂。

“想来,是不能与你同葬了。刘娘,你等了我这么多年,也不知这一次我们能不能相聚。惟愿我们相见时,我无愧华尚,无愧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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