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许多事都是相通的,比方说品茶与看书,都须得淡一点才能品出味来。沏得很酽的茶,其对于感官的刺激有时竟不输于酒,而过多的茶叶反会失去了茶的本味。读书亦必于静出为佳。或得二三同道,春日会于幽居雅舍;或雪后煨炉,执卷缱绻;又或华灯初上,孤灯一盏,香茗半杯,窗前消得永夜。书与茶一样,都是淡极而美极的事物。
书茶本是一体,善饮者一定也嗜书。而他们眼中的书仿佛是用茶叶砌成的,每一个字都透着安谧与馨香。品一口茶,评一段文,含英咀华,唇齿留香,一浇心中块垒,甚为畅快淋漓。久品于茶,愈觉茶有精微奥妙。纤纤一片茶叶的内涵,又岂是一部《茶经》所形容得尽的。品茶程序粗分八种,有“备、洗、取、沏、饮、斟、清”。细分则有十二乃至七十二步不等。其中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有历史的神韵隐在其中。而一杯茶,便就是一段活的历史。品味久了,自己也会渐渐地融入这历史之中,任人品评解读。
茶非知己不能读。饮茶读书也只是最下等的懂茶者,而真正精于茶道的人,便可于唇齿间洞悉一切禅性,更不需借外物来开导。饮茶是极具学问与技巧的。卢仝说,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然而曹雪芹借妙玉之口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妙玉本身是有洁癖的,故难免言过其实,然而茶不能海喝是确然之事。在潮州有功夫茶者,有时杯子甚至比核桃还要小,对于耐不住性子的人来说,的确是不小的挑战。
茶的美一半在茶,一半在水。所用之水以山泉为上,江水次之,井水又次之。素慕风雅的人,以冬储雪水或集雨露来沏茶。最不可思议的是,妙玉所用的竟是五年前梅花上的雪,还要储藏在鬼脸青的瓮里埋在地下。据说苏轼曾与黄庭坚斗茶,虽用劣茶,却以竹沥水取胜。所谓茶以水养,水以茶香,足以见水是茶的精气神。然而茶亦不可不讲究。最珍贵的要数明前茶,其次是雨前茶。以其鲜香而愈加难得。然而如普洱茶这类黑茶则是存储越久越香。曾见过一把一百多年的紫砂壶,里面是厚厚的茶垢。据说不用添茶叶直接煮开就是浓浓的茶了。
茶是一部真正的史书。诗经说“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古人谓茶曰荼,或苦荼。茶的魅力就在于入口苦而入喉甘。魏晋之时饮茶已是士大夫的风气了,到了唐朝,茶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唐朝煎茶是把茶叶捣碎压成饼状,唤作团茶。用时先在火上烤,再碾成末,煎时还要加盐姜,煮三沸。“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茶经》说“其火,用炭,次用劲薪” 刘言史《与孟郊洛北野泉上煎茶》是唐人煎茶的生动刻画。而宋代则多用点茶法,研末的茶叶在茶碗中调成膏状,用二三沸的水直接充点成茶汤。宋时茶风最盛,点茶斗茶蔚然成风,以至于宋徽宗专门写了《大观茶论》来详细品评。茶最能养精神,轻百骸。怪道崔道融说“一瓯解却山中醉,便觉身轻欲上天”。
哪怕是附庸风雅的品茶也一定要有书的。《庄子》谐趣,《论语》淡然,《老子》清静。或《世说新语》之轶事,或《随园诗话》之心得,总要于平和温婉处方能阅得茶的本味。若史书则太厚重了。“杀、坑、焚、死”者比比皆是,以杀来标榜功绩向来是史书的传统。然而茶的特性却是超脱于兴亡之外,浮于尘世,独得自在。正史中一将功成万骨枯,而茶的温和,却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真正的历史一定是人的历史,有时品茶比读史书更能接近历史的气息。所以把盏执卷,须是诗文书画方妙,吟咏之间,云涨云消。
说茶亦是书,其实茶远远比书更值得研读。酒壮英雄胆,茶清士子心。《茶解》的作者说“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战,如听松涛。倾泻入杯,云光滟潋。此时幽趣,故难与俗人言矣。”读书十年八载,却未必有一杯茶得到的意趣多。闲愁付与杯中绿,不知窗外有风尘。
执笔时案上便放着一杯旧年制的花茶。其质如纱而薄如蝉翼,更像是一个艺术品。忽记起从家里带来的茶叶已告罄,这是最后一杯了,且就当做艺术品来欣赏也未尝不可。闲翻枕边的书,刚巧是《漫饮茶》,扉页上题着去年写的一首诗:半杯春梦泛青苔,一缕香姿展未开。借得竹窗一片影,好将明月送风来。
且让我饮尽书里的茶,读尽茶中的书,和着月色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