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大学是座象牙塔。有人说，大学是个小社会。我觉得这两种相互矛盾的说法，恰恰说明了大学生态的杂糅：一部分大学生身心都还处在象牙塔里，另一部分则已早慧地「社会」起来了。
高中时的少年心事、书生意气，仿佛在短短的一个暑假之后、走进大学校园时，就能变成另一番面目。当一些人憧憬着可以随意打游戏的生活、憧憬着风花雪月花前月下，另一些人则已经踌躇满志、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变成这个社会所青睐的那副模样，并以此去讨好这个世界，并借此从这个世界攫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这种「成熟」的重要表现之一，是这一部分同学开始懂得「经营人脉」了。他们与刚认识的人称兄道弟，与几年不联系的你仿佛故交重逢；他们那么费力地八面玲珑着，周旋于各种人和事之间，似乎有滴水不漏的灵巧手腕。尽管，初出茅庐的他们，与人打招呼的方式还稍显生硬，但热情一定满满；尽管，他们酒桌上倒江湖的功夫还很稚嫩，但绝不放过尝试和练习的机会。
本文无意讽刺上述现象，因为绝大多数人，包括我自己在内，最后大都会变成世事圆滑的「混子」。但我想讨论的是，费力去经营的所谓「人脉」，到底能派上多少用场？
尽管厌恶这样的比喻，但不得不说，社交与投资确实有许多可以类比之处。与朋友交，不但需要付出时间和金钱，更需要精力和感情的付出，而这些东西对一个人来说都是有限的。一个人开始与另一个人交往，无论是一番自我介绍，酒桌上敬一杯酒，还是简单地加个微信说几句话，都是多多少少需要付出一定代价的（想到这里我们应该对所有尚未抛弃我们的朋友都心怀感激）。交往越深入，朋友之间的联系越紧密，所需要的付出也就越多。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苛责大家在交朋友时，有意无意地，都会选择去帮助更有实力、更有品德、更有前途的人——用经济学的语言去解释的话，帮助这些人，我们的预期收益更高。不妨想一下，同样是找你借钱，你是更愿意借给一个活得浑浑噩噩、欠了一屁股赌债的人，还是一个艰苦奋斗、在创业初期遇到困难的人？（当然，大多数时候你可能谁都不愿意借。）
与朋友交往就像买股票，看跌的股没人买，看涨的股大家抢。这就是为什么一些人需要帮助的时候，四面八方的朋友都愿意帮忙，甚至和他不熟的人都会想着办帮他；另一些人需要帮助的时候，要到处求人，别人才看着情分给他一点帮助。有前途的人就像好的投资项目，总是稀缺的；手握资源的人就像投资人，总是想打着灯笼找到他们。
（这里必须说明，我并不否认「认识」一些人可能能让你得到一些尝试的「机会」，并因此意识到「人脉」的作用，但最后你能如何把握这些机会仍取决于你的能力。并且，一个人把精力放在拓展能力而非「人脉」上，得到的机遇可能是更多也更具有坚实基础的。）
我当然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也不否认很多交友是功利的；我认为，「功利交友」（以利用别人为目的的交友）的前提，是你自己起码也应该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这种「利用价值」，可能是你的能力、潜力或者拥有的「资源」，也可能单纯是你的真诚或风趣，但必须是对方欣赏或可能用得上的。交友，即便是功利的，也应该是资源交换，而非单方面的资源索取。《教父》里 Don Corleone 帮助殡仪场老板 Bonasera，答应教训侮辱了后者女儿的男人时，说：
Someday, and that day may never come, I'll call upon you to do a service for me. But until that day, accept this justice as a gift on my daughter's wedding day.
教父把道理说得很直白：现在我是作为朋友帮你一个忙，但是之后某天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得帮我做事。后来 Santino 被杀，教父果然找到 Bonasera 为亡子修整遗容。原著小说里也多次强调这种交友哲学：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忙。
两年前我曾有感于大学里一些同学费力不讨好的「拓展人脉」，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你不是我的『人脉』，我也不会是你的」。今天回头看，仍可以固执己见。如果一个人没有在任何一个方面帮助（回报）他人的能力，又怎能指望他人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呢？
也就是说，让自己拥有帮助别人的能力，远比处心积虑地想如何获得别人的帮助来得根本。查理·芒格的至理名言「要获得一样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配得上它」（我经常引用这句话），在本文讨论的问题中再合适不过：一个人要有很高质量的「人脉」、能获得别人高质量的协助，自己首先得是一个「别人用得上」的人。正因如此，每当我们帮助朋友完成了一件事，我们真的应该抱有感激之情——因为这表示我们对于他人至少还多少有点用处。沿用上文的比喻，可以说：让自己成为一支上涨的股票，远比到处做广告重要。
若依拙见，过于重视「人脉」的误区就在于轻视了「人脉」背后的这种等价交换关系，并进而忽视了自己能力的培养才是第一位的。拥有「人脉」的最好方法，就是成为别人的「人脉」。
所以，像我以前说过的，尽管我很喜欢结识新朋友，但从不热衷于刻意的「交友」，更不热衷于高攀那些本领域那些很厉害的「大神」——就我的经验而言，当你的能力上了一个层次，自然而然就会认识一个新层次的人。在此之前，你即使认识了那些比你境界高很多的人，也无法与他进行有效的交流，更谈不上获得多大的帮助——因为你作为一个小喽啰，无法提供高价值的东西与他们交换。由此，我认为大一学生完全不必发邮件给本学科的学术泰斗，初入职场的新人也不需要加本行业龙头企业CEO的微信——那基本只是「追星」而已。真的想认识他们的话，最好的办法是努力提升自己，让自己厉害到可以与他们谈笑风生，那时候他们自然会认识你——也就是说，让你想认识的人来认识自己，而不是卑躬屈膝地递上名片。一句话，当能力提高了，「人脉」不过是水到渠成而来的附属物。
反过来，过于注重「人脉」，忽略了能力的培养，可能造成这样的局面：你「认识」很多厉害的人（尽管他们可能根本都没有记住你，但姑且也算认识吧），但由于自己太不厉害，与那些人始终只能停留在「认识」的程度。我们经常在饭桌上听到别人这样说，谁谁谁我认识，谁谁谁我有他的微信，谁谁谁还跟我吃一顿饭/聊过天。其实在这个社会，最普通的人都有机会和某个领域的人物搭上一两点关系，但这又如何呢？
你得到过一个偶像的签名，也就是得到过一个偶像的签名罢了，他根本不会记得你，对他来说你不过是千千万万的「粉丝之海」中的一个粒子，何足道也（所以我即便有机会，也从来不要任何知名人物的签名，因为觉得贬损人格。只有相识朋友的笔迹是我所珍视的。）很多人与人的「连接」，就像偶像签名，在根本上是单向的——一方把另一方当做自己炫耀的资本，另一方则根本没有把前者当一回事。所以我们常听到这样的话：「我认识他/知道他，但我和他不熟。」这种「不熟」有可能是因为双方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深交，也有可能仅仅是因为两人虽然「认识」，却并不在一个境界上，根本没有深交的可能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幼小的我曾出于朴素的平等观念和大人吵得面红耳赤。但妈妈说，以后你走上社会，就知道这句话说得有多正确了。现在我觉得「人以群分」——无论我们喜欢与否——的确是社会的自然状态。我要补充的是，在我看来，这种「人以群分」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纵向的，即作为某一专业领域中的人，你自然会对这个领域从上到下的生态环境有一种熟悉，并在其中拥有一定的社交网络；另一种则是横向的，即你在自己所处领域中所处的地位（或者是你的综合能力水平），决定了你能和其他领域的什么层次的人发生联系。学术界的佼佼者不妨熟识几个商界精英，奥运冠军大可以与演艺明星称兄道弟。与高层次的人产生真正联系的唯一方法，是不断进入更高层次的圈子；而进入更高层次的圈子的唯一方法，是自己成为更厉害的人。
当然，以上是写给有意「拓展人脉」的朋友们看的。若你想的是修齐治平，则大可不必理会这些东西：你只需求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只要管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此心安处，与「人脉」何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