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与维亚尔多:我依然爱你》是一部结构独特的传记。
它的结构:三分叙述,七分纪实——也是叙述,只不过是用书信——于是,那个关乎一男一女情爱的、岁月的“同期声”,便真实地传递过来。我们收听。我们确信。我们唏嘘。我们沉默,却又难以平静。
相对于《猎人笔记》之屠格涅夫的赫赫声望,波林娜·维亚尔多夫人的名气要小一些。但是,回到1843年10月的彼得堡,情势迥异:维亚尔多夫人,这个法国歌唱家的名号简直红得发紫。为了一睹她的风采,很多大学生竟然穿过尚未结成厚冰的涅瓦河。也难怪,其父乃著名的西班牙男高音歌唱家,姐姐是歌剧名伶(遗憾地是三年前离世),她在少女时代就被李斯特、肖邦等名家看好;20岁时与40岁的路易·维亚尔多结婚,牵线人竟是乔治·桑。总之,她穿梭于众多名流之中,又能脱颖而出,而这些大家慧眼识珠,并不在意她的形容不佳——有人直言不讳称其丑,还驼背。诗人海涅倒是浪漫,形容她是“狰狞的异国风景线”。倒是一位俄国诗人比较写实,“在大街上,她即使从眼神最好的色鬼身边走过一千次,都不会被他注意到”。然而,那1843年10月22日的晚上,她一亮相,歌魅四座。自然,屠格涅夫当场就五体投地了:“波林娜还没有结束自己的咏叹调,演出厅已如洪水决堤一般。巨浪奔腾,一场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风暴席卷全场……”
这之后,屠格涅夫拜见了维亚尔多夫人。自此,40多年的爱恋从涅瓦河到塞纳河,晓风残月,左岸香颂,直至这个男人死在这个女人的怀里。
那么,如何展开叙述:一代文豪与歌唱家的这种骇世惊俗的两情相悦?我想,身为小说家的叶莲娜·佩尔武申娜一定煞费苦心,最后让全书呈现这样的结构:一个作家;一个歌唱家;书信;后续;附录。前两章,概述两位传主;后两部分简述两者的身后事及屠格涅夫好友对其的评述,再有就是他的一些诗文;而重点放在中间,也即两人的“书信”,构架起了全书风貌。
一、通过书信,展示两人的情态——可以说,一开始,屠格涅夫就陷入情网, 不能自拔。这一点,整个彼得堡人都看出来了。在剧场里,“这位彪形大汉过于热烈的掌声每天都扰乱了观众的视听”。1844年春天,屠格涅夫开始给维亚尔多夫人写信——这500多封信中的第一封——有点絮叨,旨甚清楚,“我们这种饥饿的人只能以回忆为生。……请允许我像以前一样握你的手”。之后,又发信倾诉“我总是孤身一人,我将永远孤单”,同时抱怨“仁慈的夫人,……您一个字也没给我写,这是非常残忍的”。
屠格涅夫决定去见她,从彼得堡追到巴黎,在维亚尔多夫人的庄园库尔塔夫聂尔的旁边盖了一处房子住下来。那些日子里,他密切关注、收集她在各地的演出情况,几乎每天都给她写信,“我整个晚上都在想念您,可我什么时候不想念您呢”……屠格涅夫是单相思。
当然,不能说维亚尔多夫人对屠格涅夫不起波澜,但感情平缓,或者比较“精明”吧。她似乎并不看好屠格涅夫的热情。这一阶段,她给他的信,大多是回信,且与丈夫两人的名义:一封信上,两人前后分别对屠格涅夫说话。也许,她是让丈夫放心:她与这个男人之间,纯属友情。
二、通过书信,记叙两人的情感——1850年,屠格涅夫回到俄国料理家事。这一年她的母亲去世了,好多事物应接不暇,他又不善管理,苦恼之余都向维亚尔多夫人倾诉,可见他对她的信赖:“如果可以,我愿意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您,随您处置,就像您在库尔塔夫聂尔厨房旁边的房间里做馅饼、披萨时揉面那样。”屠格涅夫尽情地抒发自己的思念之情:“在这残忍的分别中,只有一样是好的,那就是我觉得我对您的依恋越来越强烈……”
面对这种渴念,维亚尔多夫人依然理智,“可怜的朋友,……我该如何知道你在做什么,如何追随您的目光”,“所有人都爱您,无数次地问候您”。她还是与丈夫一起给他回信。
叶莲娜·佩尔武申娜对两人的书信是精挑细选的:不但要预示、展示情感的进程,还要真实、细腻、不露声色地“记录”两人的微妙之处:男方的方寸大乱,女方的收放自如。细细品味,两人的性格也在此中显露。放在舞台上,尽情“表演”的便是屠格涅夫,而维亚尔多夫人则在舞台之下,却是“导演”。
1850年11月之后,屠格涅夫的信中有一个显著的变化:称谓上更亲昵,也更大胆。试看:“我最宝贵、最珍爱的朋友”;“我最珍贵的、最爱的、最好的朋友,上午好,吻你美丽的双手”;“最宝贵、最心爱的女友”。我是这样分析的:维亚尔多夫人同意了屠格涅夫把女儿送到她身边,让其帮助求学和教导——这让他深信,她是值得自己毫无保留地深爱的。
不能不说一点遗憾,屠格涅夫写于11月的几封信未能收入此书。我从《屠格涅夫全集·书信卷》里抄录于此,可见其感情浓烈:“在世上我找不到比您更好的人了,在我人生旅途中与您相遇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我对您的忠实与感激之情是至死永无止境的。……我的上帝呀!我愿做一张地毯,一生都铺在您美丽可爱的、我要吻上千次的你的脚下。……我的整个身心都属于您,而且永远属于您。……”从此,这个男人就经常“扑到”那个女人的脚下,“吻它们了,千百次地吻它们。永远、永远。”
1853年,屠格涅夫与维亚尔多夫人再次见面。前一年,果戈理在莫斯科去世,屠格涅夫因为写了篇悼念文章,竟然让沙皇勃然大怒,让作家过了一个月的铁窗生活,后来又被遣返原籍斯帕斯科村。偏偏这个时候,令他朝思暮想的她来到彼得堡,后来又到了莫斯科。他激情难抑,遂用一张假护照离开住地到莫斯科与她私会。于是,当1855年两人再次见面,感情已经质变了。托尔斯泰在巴黎见到屠格涅夫后这样写道:“我绝没想到他会这么深挚地在爱着。”
三、通过书信,坦陈人们的猜忌——1857年6月20日,维亚尔多夫人生了儿子伯尔·维亚尔多。伯尔后来正如屠格涅夫预言的,成为了小提琴家、指挥家和作曲家。但未经证实的资料,说伯尔是屠格涅夫与维亚尔多夫人的儿子。面对种种猜测,叶莲娜·佩尔武申娜无法回避,但又不能简单分析与评判,于是就将屠格涅夫的一封祝贺信穿插其他信件之中,让读者自行揣摩。
屠格涅夫的这封信写得异常亢奋,开篇就是“乌拉!乌拉!万岁,乌拉!”,之后是“小波尔万岁!他的母亲万岁!他的父亲万岁!他的全家人万岁!”,然后是“我不是跟您说过,会有好结果的,你们会有儿子的……”。然后,迫不及待地要求她详述:
1、详细描述小伙子的容貌,眼睛的颜色及其他。如果可以的话,用铅笔画幅小像。
2、他已经发出的、最容易被人理解的单词的清单。
3、简单描述一下6月20日的情形,这是个革命性的日子,小小革命家选择出生的日子。
上面的话,很容易判断这是一个父亲的喜悦。尤其下面尽管“我有点唠叨了”,但是“考虑到我这个年龄,和这个消息给我带来的喜悦之情,这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理解”什么呢?人家生了个儿子,与你屠格尼夫年龄多大了有何关系?这里,是不是有点不打自招的意思呢。
四、通过书信,反映两人的心态——1862年,维亚尔多一家在德国旅游胜地巴登-巴登买了一栋别墅,屠格尼夫像以前一样,又在旁边建了自己的房子。在外人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是,那一家子人,就不说女主人了,从丈夫到孩子再到孩子的外婆,都极其喜欢这个邻居。外人还是闭嘴的好。这一时期,两人只要分开,就书信传情,无所不谈。而维亚尔多夫人写给屠格涅夫的信上,也很少再给丈夫留有写字的空间了。1874年,维亚尔多一家卖掉了巴登-巴登的房子,和屠格涅夫一起在巴黎不远的一个小地方布日瓦勒,买了一个小别墅,屠格涅夫和她的全家干脆住在了一起。一位作家这样写道:“如果说波林娜拿了虚有产权,屠格涅夫得到了是终生使用权。他们的爱情不也是这样吗?又一次,屠格涅夫是个漂泊的人,永远不在自己的家,而在别人的家,像一只没有窝的飞鸟。”
这之后,两人的书信渐少,一是分开的日子少了,二是都已年过半百,激情不似壮年。在屠格涅夫这一边,少见了“我最亲爱的女友”等热烈的表达,含情脉脉而平和;倒是维亚尔多夫人这一边,看似平淡了,倒比以前多了许多温情。也许是她的丈夫年老体衰,她只能在屠格涅夫的身上找到纯粹的爱恋;也许是看出屠格涅夫在俄国老来得宠,依然吸引着好多年轻女郎的爱慕,有些忐忑不安吧。她的信透露了这种心态。1879年3月13日在巴黎:“天哪,再次见到您该是多么的幸福!您永远无力摆脱您身边那些风风火火、热情洋溢的年轻人!您根本不提回来的事了!……为什么我不是一只小鸟?无限的温柔送给您。”1879年5月2日在魏玛:“总的说来,我发现您特别懒得搭理我。……万千柔情送给所有人,就是说,也送给您。”1881年4月27日在巴黎:“您看见了很多别的人,但他们全算上,没有一个人对您的感情能抵得上您最老、但最忠诚的女友对您全部感情的千分之一。”1881年7月20日在布日瓦勒:“放心,今天她不会亲吻你,但还像以前爱您。”
这个老妇人就是这样,爱着一直追随着自己而漂泊的男人。
……1883年,屠格涅夫在异国他乡病倒了。6月末,他在布日瓦勒给在雅斯纳亚·波良纳的托尔斯泰写信,“我过去和现在——直说吧——都处在生死边缘。……我已是没有生望的人了,甚至连医生也弄不清病叫什么,……让我再一次紧紧地、紧紧地拥抱您、您的妻子、您的全家。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我太累了。”
1883年9月22日,屠格涅夫于布日瓦勒去世。
他死在了她的女人怀里。
他留下遗嘱:除了自己的家族领地,所有财产都留给了维亚尔多夫人(包括所有著作的版权)。
还有:他死后,把他的遗体运回俄国,埋葬到别林斯基的墓旁。
如今,他安眠在圣彼得堡的沃尔科夫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