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意须尽欢

    作者:慕凊                   

(一)

    我姓晋,山西省的简称“晋”,出生在一个山水清秀却又穷的连一条像样的柏油马路也没有的小山村里。也许是因为母亲生我的时候觉得家里的日子太苦,希望我能够给这个家庭带来快乐,所以就给我起了一个很俗气又很喜气的名,叫“欢”。于是,我就有了我人生第一个标签:“晋欢”。

    童年的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天真无忧、自由自在。因为我是家里的男孩子,父亲、母亲和姐姐让着我,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紧着先,而他们总是等我吃饱了才心满意足的随便吃点又或者让我再吃几口,就好像我吃进嘴里的食物都进了他们的肚里一般,而那些好玩的,姐姐则会小心的帮我收好,生怕我下次再玩的时候找不到。姐姐自己却连一条漂亮的裙子也没有。

    村口有一条四季淌水的小溪,夏天的时候,村里年纪小的孩子会扎堆在里面玩水嬉戏,溪水很浅,我记得将将没到肚脐,孩子们在里面打水仗、捉鱼虾,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抓到螃蟹。抓到螃蟹的孩子会兴高采烈的把螃蟹顶在头上手舞足蹈,就好像戴了一顶皇冠。那螃蟹在头上乱爬,终还是“噗通”一声落入水中,引得一群孩子着了迷般疯抢,运气不好被螃蟹钳了,大一点的孩子忍了痛将螃蟹小心翼翼拎出,一副历尽磨难旗开得胜的模样,小一点的孩子则会哇哇大哭,爬上岸寻求大人们的慰籍。姐姐则会站在树荫下静静的看着我,每次让她下水,她都扭扭捏捏不肯,最多只是坐在溪边的大石上,卷起裤角将腿放入水中,有时候逼的她急了,她会撩水泼我,我也泼她,她就会跑的远远的,等我找到别的乐子,她再回来。

    我们村子不大,和我同龄的孩子大概有六、七个,村里有一所小学,因为孩子太少,我们低年级的孩子经常会和高年级的孩子一起上课。姐姐大我四岁,和我在一个学校。我最开心的事情便是每次和姐姐一起上课,姐姐都会给我带好吃的,有时候是一颗糖,有时候是一块烤地瓜,有时候又是半张油饼。她说是母亲昨晚烙饼的时候偷偷藏着特意留给我吃的,我只记得那饼上裹了浓浓的豆油,撒了黑芝麻,虽然隔了一宿,吃起来却仍是松软酥脆、香甜可口,可比头天晚上吃的饼味道好多了。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姐姐看我吃的直流口水,我让她也吃点,她却摇头不肯,实在拗不过就接过去用嘴唇轻轻含一下,算是吃了。看着她含在嘴里想咬却又不咬的样子,我很想笑,笑她太傻,不就是一口饼吗,为什么不吃呢?

    日子不紧不慢,就这样过了两年,等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姐姐已经辍学在家,不上了。母亲总是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没用,将来长大了不还是别人家的闺女。”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儿,怎么长大就成别人家的了?难道姐姐是寄养在家的吗?可她明明和我同姓,也叫你们爹娘啊。直到七年后的那个上午,一个男人开着一辆黑色小车敲锣打鼓把姐姐带走,从那以后,姐姐便很少再回村子,而我也因为那个被称呼姐夫的男人来到城里读书,那一年,我上高一。   

    高中生活简单而又充实,每天寝室、教室、食堂,三点一线。我们的班主任姓沈,总是戴一副黑框眼镜,透过他那厚厚的镜片,你永远猜不到他下一句会说什么。也许是诙谐的笑料,也许是幽默的赞许,也许是善意的批评,也许是侃侃而诵的长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全班哄堂大笑。

    “这是李白的著名诗《将进酒》,气势磅礴、豪迈洒脱,有什么可笑的吗?”沈老师忿忿中带着一丝疑惑。

    “沈老师,晋欢在这儿。”同桌一脸坏笑的指着我。完蛋了,我这个同桌胆子真大,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被沈老师罚站。

    “人家叫晋欢,晋文公的晋,你历史怎么学的,去教室后面站着去。”好嘛,我刚有点想法,沈老师就付诸行动了,莫不是我和沈老师心有灵犀?也好吧,一个人坐两张桌子,倒挺宽敞。

    “晋欢,你来把这首诗从头读一下,记得要有感情,认真体会诗人的心理变化。”看来不单是李白需要尽欢,沈老师也需要晋欢。可沈老师,您是李白故意派下来折磨我的吗,难道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您只照顾诗人的心理变化,可有想过我的心理变化?虽说是同音不同字,可怎么读都感觉别扭,您见过一个人没事自己喊自己名字的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人生得意……”

    “继续,别停。”看我红了脸,吞吞吐吐的样子,沈老师有些不耐烦。

    “……须尽欢。”好在我在班里人缘还不差,同学们一起帮我渡过难关,要不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翻篇。沈老师,刚才我还说咱俩心有灵犀,看来是我自做多情,对不起!

    这堂课剩下的时间里,我都沉浸在无尽的烦恼和郁闷当中,为什么我叫晋欢?就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吗?我可以换个姓氏或名吗?百家姓那么多有名的姓氏,为什么父亲偏姓“晋”?而那么多的汉字,母亲又偏偏给我选了“欢”,而这两个字合在一起却又被李白用在了诗词里,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我脑袋中的问号,似乎比爱因斯坦当年解决E=MC2时产生的问号还要多。不过有一点我好像忘了,李白可是比父亲大着一千二百多岁,而且两个字压根就不一样。

    还记得,沈老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失去的无需寻找,即使找到了也不是原来的样子。”每当他在课堂上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都会觉得道理深奥,也不禁会想:“老师究竟失去了什么,让他如此的念念不忘,以至于每周都要提遍,就好像做工作总结一样?”直到十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我才知道,原来沈老师失去的是他每个月发到手里的工资。因为要贷款买房,沈老师成了“月光族”,每个月还完房贷,再加上那些杂七杂八的开销,月底那几天囊中羞涩,所以也就对生活多了几分感慨。

    而那句“失去的无需寻找……”,今天再看,不仅仅是一句至理之言,还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废话。在时间的泱泱长河中,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吗?没有。唯一不变的是“万变”,我一天天长大,父母一天天老去,只盼望时光能走的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有更多的时间与他们相处、相惜、相爱。

    至于李白,还是让他挂在教室的墙上吧,看着我们这些莘莘学子如何被海量的课题包围,又如何废寝忘食、绞尽脑汁的突破重围斩获新生,进入象牙塔。直到今天,我都时常会想,如果李白还活着,他能把自己曾经写过的诗句完整无缺的背诵下来吗?应该不能,因为我也不能。

(二)

    三年后,我有惊无险考上大学。临行前,母亲帮我收拾行李,只是简单的一床被褥和几件换洗衣服,她翻来覆去斟酌了快一个小时,最后才打包完成。父亲则坐在院里抽着他最心爱的旱烟,一言不发,可我能感受到他内心中的喜悦与安慰。“爸,我走了。”“嗯。”“国庆节回来。”“好。”这是我们父子二人在那天的全部对话。寥寥二字,却是父亲对我最深沉的爱,就像一棵大树,静静的守候着,当我需要的时候,为我撑起一片天空,这片天空不算阔大,不算清朗,却是我生命中最迷人最让人留恋的一道完美风景。

    姐姐和姐夫驱车送我到学校。新起点、新征程、新同学,本以为天选之子必为善类,我再不必因为名字尴尬,不料想却是换汤不换药,而且这次的汤,口味有点重。

    我的上铺,是一位四肢发达,头脑更发达的家伙,他大脑的转速,甚至比飞驰的高铁还快。我都怀疑,他上辈子是拜了哪座庙,烧的哪炷香,这辈子才生的如此优秀,这种人,不上大学将会是社会的巨大损失。课间休息,上铺出去逛了一趟,回来后神秘兮兮,笑着说:“听说隔壁班有位同学,叫宋德毅,你不去见见人家?”

    “神经病,我去见他干吗?”我整理着手头的笔记,根本无心听他胡扯。

    “人生得意须尽欢啊,你这个当爹的,怎么这么没良心。”

    这家伙竟然能想到这么过分且可恶的话,这种人,上了大学,社会的损失更大,真是个“斯文败类”。还没等我挥动手中的拳头,铃声乍时响起,代课老师和同学陆续进了教室。这家伙真是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否则,我会把这个“败类”打成废柴,然后通知校外收废品的师傅,拾掇拾掇扔进最远的垃圾桶,然后满足的欣然一笑,蹬上一处山峰。

    迎面三人正在举杯痛饮,畅笑声连绵不绝。为首之人豪情千丈,白袍短靴、仗剑披发,正在放歌纵舞,这张脸怎么这么像高中时候教室里挂的李白呢?只听他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不是“将进酒”吗?其余二人一阵叫好。我在哪?这三人是谁?现在是什么年代?我的脑子里瞬时涌出一连串的问号?

    “喂,醒醒,别睡了,老师叫你。”上铺一边小声说着,一边用他那堪比李小龙般粗壮有力的左臂戳着我肩膀,一阵剧痛直入心扉。

    “……尽欢。”老师的声音温柔而又动听,充满魔力,让我顿时热血冲头,转昏为醒。我发誓,这是我这辈子听到叫我名字最充满磁性与甜蜜的一次,不禁让我有些恍惚。“到。”我陡然起身。哈哈哈哈,教室里轰然笑成一片,就仿佛我们上的不是文学鉴赏课,而是联欢大会。老师一脸迷惘的看着我:“同学,你有事吗?”“老师,我叫晋欢。”我有些忘乎所以。教室里又传来几声笑。“知道了,坐下吧。”老师那冰冷如冬日寒霜的语气,瞬间把我从刚才的心潮澎湃、跃跃兴奋中打回现实,就好像孙悟空刚一个筋斗云翻出天际,却又被佛祖反手压在五行山下。

    我沮丧的坐下,用充满怒火和挑衅的双眼狠瞪着上铺,那眼神似乎可以灭了他。而他就像半夜里抓鸡得逞的周扒皮,阴谋达成,得意洋洋。老师还在抑扬顿挫的诵读《将进酒》,而我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利用课间休息时间来教训一下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这种人,活在世上,才是这个社会最大的损失。经过半堂课的思想斗争,我终于下定决心跟他换床,我睡上铺,让他睡在下铺,这样,我的上铺也就彻底不存在了。

    自从换了床铺,这家伙倒也安分,再没拿我开过玩笑。本以为这件事就像天边的一抹云彩,倏而浮现,又在不知不觉中散开,不留一点痕迹,可大学生的思维总是那么惊艳异人,几天后,我得到了人生第二个标签:“到哥”。这个标签在大学剩下的日子里如鬼魅般与我如影随行,直到毕业。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件更令人绝望的事,就像天平的两端,一端翘起,另一端必然落下,一端春风如意,另一端必然秋风萧蔽,而那个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人,就是我。

    我的上铺,不对,现在应该叫他下铺,擅长各项体育运动,只有我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我偶尔问起,他总是狡黠一笑,说句“你猜呢?”我时常会想,这家伙不就是特招进来的体育特长生吗?

    校园年级比赛,下铺作为主力首发,而我作为一个从小就缺少运动细胞,对体育一无所长的人,观众才是最适合我的角色。经过几天的激烈角逐,最终我们班以全胜的优异成绩获得年级冠军,下铺也因为在几场比赛中打进五球,被评为年级最佳射手,风头一时无二。当他站在台上春光意满,我的秋风凛凛而至。也不知是哪位“悍将”将操场上停着的皮球一脚踢飞,那皮球越过球门,不偏不倚正砸在我脑门之上。我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两眼一抹黑,再睁眼,人已躺在了校医务室的床上。

    医务室的老师姓田,是个外貌俊朗、气度彬彬,又热心肠的中年男人,女生背地里称呼他“田心”,可见,这个男人有多讨女生欢心。当然了,学校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当面这样称呼他,女生觉得害羞,男生觉得恶心。至于他这个称呼怎么来的,听说是从他娇妻的口里传出,不小心被路过的学生听到。

    田老师看我醒来,说:“醒啦,你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了,怎么样,头还疼吗?”我摸摸被皮球击中的地方,虽然还有点疼,但脑袋还算清醒,轻摇一摇头。田老师过来扶了我半边身子:“没事,就是有点脑震荡,休息几天就好了,我给你检查了身体,你呀,缺乏锻炼,没事可要多运动。”说完,手一使劲,我已经从床上坐起。“下来走走试试,没事就可以回去了。”他放开我,继续他的工作。我小心翼翼的下床、起身、迈出第一步,像个刚学走路的孩子。田老师笑说:“没事,放开了走,就和平常一样。”老师那笃定的眼神,却让我心中荡起一丝不安:“田老师,真的没事吗,我怎么感觉脚下冰凉?”田老师瞥我一眼,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不穿鞋当然凉了。”

    回到寝室,我不停的想,我明明已经看到皮球飞过来,怎么就不躲呢,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没有运动细胞,反应迟钝?看着镜中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和日渐滚圆的面颊,我发誓,要改变自己,我要运动,要成为像下铺一样四肢头脑发达的男人。

(三)

    我将剩余的积蓄花掉,买最潮的运动服,穿最贵的运动鞋,做最酷的发型,系最飘逸的发带。我相信,我就是这个校园最靓的仔,女生心中的男神,男生心中的偶像。下铺手持篮球出门,看我一身时尚装扮,一笑说:“哎呦,这是要去健身吗?”真是废话,你见过穿成这样进教室的吗?我不想解释,骄傲的抹一把我致炫的秀发,甩头而去。

    迎着旭日初升的第一缕阳光,我在校园400米跑道上努力奔驰,一路超越身边所有的“田径选手”。放佛看到自己站在奥林匹克田径运动场的冠军领奖台上,观众席掌声雷动、欢呼雀跃。萨马兰奇亲自为我颁发金牌,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国歌奏响,礼炮齐鸣,这一切似乎正在发生。我闭了眼,敞开双臂,陶醉在这美妙的奇幻梦境之中,再睁眼,我又一次躺在校医务室的床上。

    田老师依旧忙着手里的工作,看我睁眼,打趣说:“可以啊,一个星期被砸晕两次,上次是足球,这次是篮球,下次打算换什么球?”我有些窘迫。“醒了就自己起来吧,没事,还是要坚持锻炼,不能因噎废食,知道吗?”我红了脸,起身下床,没跑两步,怎么脚下还这么凉,又忘穿鞋了。不等老师开口,我闪电般拖了鞋,快步跑出医务室。耳畔传来田老师一声长长的叹息。

    进了寝室,下铺窜到身边,问:“怎么样,没事吧?”看他一脸急切的样子,我反倒心生一丝窃喜,每次较量都是你占上风,这次终于轮到我了。“没事,这不好好的嘛,能有啥事。”我淡淡回了句。“要不我中午请你吃饭吧,地方你挑?”请我吃饭,是我耳背听错了吗?看着他一脸真诚的样子,我再一次确认了他说的话,没错,是请我吃饭,这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上下铺三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有些受宠若惊。

    最终,我选了校内最豪华的餐厅,所谓豪华,也不过是比别的餐厅加几个包间,平日里多接待老师罢了。这家伙倒也实在,两个人要了四菜一汤,我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大学四年吃的最贵的一餐,也是最难忘的一餐,别多想,难忘的不是他,而是因为在我的汤碗里有一只本不属于汤里的生物。看着它浮在汤里煮熟的尸体,我的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差点把刚吃的菜全吐出来。也是因为它,这家伙竟然跟餐厅老板耗了一个小时,俩人针锋相对、以理力争、互陈利弊,末了还是以免单告终。这家伙请我吃了一顿花钱也买不到的霸王餐。

    后来,从别人的口中我才得知,那天砸我的那个篮球是他投的,而他,当时正在兴头上。真是冤家路窄。唉!无事献殷勤——非奸既盗;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下铺请我吃饭——必无好宴。

    从那天起,我再没有出现在运动场上,并不是我放弃了运动,相反,我找到了一个更适合运动的地方,学校的室内运动馆。我们学校的室内馆那可是远近闻名的条件优越,上下三层,实木地板、贴墙瓷砖,冬有暖气、夏有空调,校外的人想进来锻炼还要托关系找门路,花了钱才能办一张出入证,还有严苛的时间限制,而我,只需要一本学生证便可随意进出。

    一楼的游泳馆,承办过市级游泳比赛,各项安全设施齐备,这对于一个从小只玩过溪水的人来说再合适不过。我找到一处人少的水域,活动四肢,做足充分的下水准备,站上跳台。看着台下湛蓝的池水,幻想着自己在水中如鱼般自在游弋的样子。躬身、曲腿、起跳、入水,一气呵成,便如一根银针倏地插入水中,只泛起浅浅的浪花,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无懈可击。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一个跳水天才,拥有无师自通的本领。

    之后……我真的就像一根银针,缓缓下沉,直到水淹过了头顶。怎么会这样,那家伙明明说过水位只到胸口,难道是他骗我,这样的欺骗不就是谋杀吗?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变的急促,双手在水中不停的挥舞,妄图能抓到什么。这个时候一根稻草也许不能救我于生死之间,但至少可以让我已经混乱不堪的大脑获得片刻轻松。刚要呼喊,一口池水直呛进嘴里,苦涩、冰冷,不带一丝温暖,就好像死神的召唤,让人毛骨悚然。我就这样一浮一沉在水里扑腾,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失去意识,身体变的疲惫,眼皮也变的越发沉重,忍不住闭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再睁开的时候,一个男人蹲在身边,田老师,奇怪的是他这次竟然穿的是泳裤。

    田老师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的说:“晋欢,游泳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看你刚才入水姿势不错,怎么到了水里还成了旱鸭子,你的游泳课都白上了吗?”是啊,游泳课的时候我干吗去了?想起来了,在医务室“睡觉”。说完,他手一指对岸:“那边是浅水区,以后再游去那边。”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是刚才我矫情人多的地方。我的心跳依然很快,胸口因为呛水咳的生疼,但直觉告诉我不能再躺在这里,否则会有更多的人过来看热闹。我艰难的爬起来往对岸走,身后传来田老师亢亮的声音:“想学游泳吗,我教你?”我承认,这是我大学阶段听到最感人、最真实的声音,发自肺腑的真心盛情,我激动的差点流出眼泪。

    接下来的日子,我认真学,他认真教,虽然经常会惹的他甩手而去,但至少我没有偷懒,一直很努力,从未能成功。放暑假的时候,我终于学会了蛙泳,还学会了另外一项本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大多数人眼中,这根本不算什么——“喝水”,喝水也需要学吗?当然了,如何在水中“喝水”不会被呛到。想知道为什么要学吗?因为泳池的水实在太难喝了。

    下铺依然四肢发达、头脑发达。我学游泳那会儿,他代表学校参加了全省大学生知识竞赛,而且还拿到不错的名次,打破了校院记录。当他在电视上侃侃而谈、博古论今、意气风发的时候,我却在泳池里手忙脚乱,大口大口的喝着别人的洗澡水。如果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我也许是被天遗忘的那个。

(四)

    转过暑假,我计划再学一项运动,给我的大学生活画上一个句号,这个句号也许不那么圆满,但至少,是属于我的。经过一番实地考察,我盯上了二楼的羽毛球馆,因为我发现,相较于其他运动,这里的妹子更多。虽然我至今还没有谈过恋爱,也不知恋爱的滋味,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女孩子身轻臂瘦,被打到不会那么疼。

    田老师听我说要学羽毛球,打开医务室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支球拍,拿在手里试试韧性,一点头:“这支拍子送你吧。”我有点出乎意料,眼睛盯着球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一支名牌球拍,红蓝相交花纹,碳纤维材质,纯木手柄,手胶上浅浅的握痕证明它也曾经在球场上大杀四方,至于价格,我猜至少也要五张朝上。看我不敢伸手,田老师把球拍往我手里一塞,说:“这是前几年打球的时候朋友送的,用了几次觉得太轻就一直搁着,既然你要学那就送你,也不算暴殄天物。”

    我的心情激动,双手不停颤抖。接过老师的球拍,我就像接过了大师兄手里的金箍棒,除了兴奋,更多的是一份责任和使命。我要保护世界和平,推翻一切邪恶势力,让那些妖魔鬼怪无所遁形,最后灰飞烟灭在我正义的棒子下。“喂,醒醒,你拿的就是一支普通的球拍,保护世界和平这种事还是交给人民警察吧,什么乱七八糟的,胡闹。”老师的话瞬间把我从幻想拉回现实,我的脸有些发烫,耳根有些发红。“让这支拍子重回球场,在你手中绽放逸彩,别再给我丢脸,知道么?”我用力的点一点头。我发誓,我会努力,至于结果如何,就交给上天来讨论吧。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反应迟钝,别人一周领悟的动作,我需要一个月,甚至更长。这期间,田老师也曾来指导过,后来他也不来了,倒不是因为被我气走,而是我发现,田老师的羽毛球水平,也不怎么样,并没有他在泳池中的那样如鱼得水。看来之前的预判错了,这支球拍大杀四方不太现实,被人肆虐倒有可能。又有谁会把这么昂贵的一支球拍送给一个不怎么会打球的人呢,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身边亲密的人,另一种是田老师说谎。但不论是哪一种,我都心存感激。

    功夫不负有心人,数月下来,我已轻松战胜球馆里所有的女生,从一个连握拍也不会的小白,成长成一个能在场上独当一面的“好手”,来向我请教的妹子越来越多,我有些沾沾自喜。下铺偶尔也来打羽毛球,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怀疑他是不是也是个“半桶水”,我终于找到一项能超越他的运动。可他却从不和我打球,两人见面,也只是寒暄几句,说些和羽毛球无关的事,就仿佛这里不是球馆,而是寝室,他始终不给我证明自己的机会。

    今天,我决定向他挑战。下铺怔了一下,淡淡的说:“不必了,你赢不了。”他的语气中透着肯定,就好像未卜先知,让我有些生气。“还没打怎么知道输赢?”我只是想在他身上证明自己。“真要打吗?”“真的。”“那好吧。”他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

    站在场地的一端,看着对面的下铺,我有些小小的激动,因为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赢他。但事情并没有按我像想中的发生,从他打第一个球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输定了。恰到距离的高远球,犀利的直线扣,多变的斜线吊,出其不意的假动作,再加上灵活的走位,这完全是一个经过长期专业训练才能达到的水平。

    短短五分钟,我已累的衣衫尽湿,两腿似灌满了铅块,豆大的汗珠不停的从额头渗出,在脸上汇聚成线,顺着下巴淌个不停。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强接过他打来的羽毛球,球高高飞起越过球网,但可惜落点远远不够压制底线。只见他侧身将球拍背于身后,然后高高跃起,奋力一挥,球拍击中球头,耳听“啪”的一声脆响,羽毛球调转方向,像一发炮弹般直朝我的面前射来,这是我打球以来见过的最快速度,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球已狠狠砸在我右侧腮上。我只觉右边脸一阵火辣辣的疼,像被人打了一计响亮的耳光,紧接着嘴里泛起一丝腥咸。不好,口腔内出血了。

    下铺也从对面跑过来,一边查看伤情,一边道歉:“对不起,打的太投入,让你受伤了。”原来这家伙之前打球都是装的,有能耐不使,故意看人笑话。潜伏够深的,连我这个四年的室友都不知道,敢问,祖上是姓“余”,名“则成”么?

    比赛提前结束,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进了校医务室。田老师简单处理了伤口,看着我高肿的右颊,说:“你呀,就是得意忘形,怎么样,被教训了吧。”我羞愧的不敢和老师对视,手捂着半边脸,低了头琢磨他的话。得意忘形,真的有吗?虽然我叫“晋欢”,可“人生得意须尽欢”这种好事从来也没落到我头上过,这不,今天又应验了。

    “到哥”不是白叫的,否则,也不会叫了四年。到,“倒”字去掉偏旁,倒霉(没)的人。

(五)

    毕业后,我来到另一座城市,本以为走上社会,我的人生会有一个新的起点、好的开端,但生活好像并不希望我过的太顺利。

    “枯藤老树昏鸦,好饿好想吃,古道西风瘦马,好饿好想吃,煎炒烹炸……”早上七点,该死的手机音乐闹钟又响了,这是什么魔性音乐,总是吃、吃、吃的,搞的我肚子里“咕咕”乱叫?揉一揉惺忪的睡眼,看一眼手机,我去,《唐诗三百口》,现在的人脑洞真大。

    关掉闹钟,慵懒的从床上爬起,打个哈欠,挠一挠如鸟窝般的垢发,我又开始了无聊而又多余的一天。每天重复相同的事情,又看不到一丝希望,是不是很无聊且多余?

    洗漱完毕,冰箱里还有昨晚撸串吃剩的烤翅,拿出来放微波炉热一下,再打开一袋即将过期的纯奶,这就是我的早餐,高脂肪、高蛋白、营养丰富,但又觉得哪里不对,有人大早上吃烧烤的吗?

    我就职于一家服装贸易公司,作为一名底层业务人员,我在公司已经干了半年多,每月拿着微薄的薪水,干着最辛苦的工作,还要经常忍受部门经理那冷酷的脸色,我很疲惫,但有什么办法,人在屋檐下,该上班还是要上班,即便是去应付,那也要让领导看到不是。

    公司离我租住的地方很近,步行大概十多分钟,中间需要穿过一个公园。晚上的时候,很多人会带着宠物到公园散步,那些素质低的人会任由宠物拉撒,第二天清晨,散道上就会埋伏很多“地雷”,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我低头小心谨慎的走着,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爸爸,小心,有狗屎。”身后传来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音。爸爸?不是应该叫叔叔吗?我可是连女朋友都还没有的人,别啥都往我头上扣。我转身,一对父子正跟在我身后。父亲蹲在地上,用手中的纸擦着鞋上污秽,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爸爸别骂了,老师说骂人不是好孩子。”小朋友,骂人当然不是好孩子,可你爸已经不是孩子,更不可能是好孩子,对于那些没素质的人,就应该遭人唾骂。佛言因果报应,既然种下这个因,就应该接受这个果,这叫天道。我庆幸的看着这对父子。

    不对啊,怎么踩了“地雷”还高兴上了?我走近半步,不会把,里面竟然裹有一只戒指,纯金的那种,上面还镶了钻石。我那个恨呐,这谁家的狗,想吞金自尽就吞呗,又拉出来干吗?拉就拉呗,为什么不让我踩到。那戒指看上去很大,少说也有十多克,可比我一个月的工资值钱多了。看着那位父亲将戒指取出,拿纸包好握在手里,我只能叹口气,低头失望的继续前行。好事永远轮不到我头上,就算是“狗屎运”。

    无意间,不知被什么东西晃了眼睛,难道又是戒指?我心中念着,眼睛四下里寻找,原来是枚一元的硬币。丢了“西瓜”捡个“芝麻”,也算有个安慰奖,总好过廖无收获,我一边宽慰自己,一边弯腰。空中划过一阵鸽子哨声,紧接着,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头上,伸手去摸,鸟屎,还是稀的那种。慌忙中拿出纸巾去擦,它已渗入发根,任由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而且还抹了个均匀,看来只能洗头了。可现在回家已然不及,我只能硬着头皮先到公司。

    进大厅,墙上一份临时通知煞为惹眼,“因公司管道维护,暂停供水一天。”我飞快的奔到盥洗室,凉水,没有,热水,也没有,真的好巧。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恨恨的问,你难道就差那一块钱吗,真是手欠。坐在位置上,鼻中飘入淡淡的酸臭味,那感觉就像头顶着个便盆,真比坐牢还煎熬。一会功夫,苍蝇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不停的在我身旁环绕、振翅、停驻,挥之不去,不召自来。我的头,成了它们的早餐桌。

    尤小闲,算是我在公司的死党,人如其名,游手好闲。在我还没进公司之前,他被称为“二哥”,长期霸占销售排行榜第二的位置,自从我进了公司,他便从“二哥”升至“三哥”,而我,则接替了他“二哥”的头衔。别羡慕,倒数的。

    周一晨会,经理一如既往的紧盯业绩,不过,好像除了业绩还真没有其它值得他关心的事。“这两个月,我们部门的进步很大,在全公司部门考核中暂排探花,仅次于状元三个百分点,希望大家再接再厉,争取在月末季度考核中能超过他们,争取第一。尤其要提出表扬的是梅姐,两个月的时间已经完成了季度任务的90%,全公司新科状元,让我们为梅姐鼓掌。”

    周经理,同事们背地里称他“周扒皮”,因为我们永远满足不了他对业绩的渴望与追求,即便如梅姐这般优秀。“但是梅姐,咱也不能骄傲,再接再厉,争取年底拿个销售冠军。”经理一边鼓掌一边鞭策。看到了吗,二季度还没完,就一鞭子赶到年底了,有这样的领导,下面的员工不愁过不上苦日子。文辞是他讲话的标配,以在我们底层员工面前彰显他渊博的学识和超凡的素养,可这些话,在我和尤小闲听来,是那么的刺耳,不是因为听不懂,而是因为这些都只是客套,重点在后面。至于说鼓掌,梅姐的工作能力还是值得我们肯定和学习的。

    梅姐姓段,是我们部门中年龄最大的,说是最大,其实也不到四十岁,单身多年,独自带着儿子,最大的乐趣就是跟我们唠叨她儿子又参加了什么兴趣班,又拿了多少奖状,但这些,对我们几个还没成家的人来说无异于鸡同鸭讲。我们每次都笑而不语,可这反而鼓励了她,有一次实在被她说的没辙,尤小闲回了句:“媳妇,今晚下班接上儿子咱一起吃饭。”从那以后,梅姐再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过儿子。

      “成绩值得表扬,但同时,我们也要看到自己的不足。”“经理惯用伎俩,先表扬后批评,尤小闲一撇嘴,小声嘀咕:“什么我们,不就我俩呗。”“晋欢,尤小闲。”经理将手中的数据往桌上“啪”的一拍,两眼射电般盯着我俩,那眼神似看到了杀父仇人一般,吓的尤小闲刚要和我说话,又缩了回去。“看看你们两个的业绩,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两个人加起来还不到梅姐的一半,还好意思开会时间交头接耳,你们是能聊出个大客户,还是能聊出个销售冠军?还有一个月季度考核,末位淘汰,我看,你俩还是商量下谁先辞职比较合适。”说完,目光转移到我身上,开始单批:“尤其是你,晋欢,只完成了10%,我看你还是提前准备的好,省的月底的时候被动。”经理冰冷的声音,让我有些发抖。这才是今天会议的重点,开会就是查缺补漏,员工各个完美,还要领导干啥?你见过全自动流水线上的领导给机械臂开会的吗?

(六)

    闷闷不乐回到座位。“别听‘周扒皮’瞎掰,末位淘汰,公司业务几十人,哪那么容易轮到你。”尤小闲凑过来,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我有一次也是10%,可到最后还不是倒数第三,没事。”他当然没事了,至少有我在下面给他垫底。看我仍愁眉不展,他继续说:“前几天我找到一家馆子,他家的酒是自酿的,特别好喝,菜也不错,要不今晚我请你尝尝去。”这家伙,明知我不爱喝酒,还兴致勃勃的说要请我喝酒,你是在逗我吗?还是说和上次一样,自己喝的不省人事,然后让我买单送你回家,这如意算盘打的啪啪响,真拿我当待宰羔羊了。但不论是他请我,还是我请他,我要先解决眼前的事。

    “你下楼去给我买两大桶水,我就和你去。”我要洗头,又懒得跑腿,这个条件并不过分。他先一愣,马上一脸坏笑,“怎么,连两瓶水的钱都没有吗?”“不是两瓶,是两桶。”我强调。他一脸惊讶,不知道我葫芦里卖什么药。“这么多?”“你去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不能告诉他实情,只能以此要挟。“去、去,不就是两桶水嘛,又花不了几个钱。”说完,他起身往外走。我轻声叮嘱:“两桶,两升装的那种。”

    一会功夫,尤小闲拎了两大桶水进来,看到他,我仿佛看到了上帝,看到了救星,我的头发有救了。搞什么,他怎么把水倒饮水机里了,还大声宣布:“今天停水,晋欢出钱,特意让我下去买水请大家喝,都别客气。”说完,还冲我一霎眼。这个二货,不会真以为我要请大家喝水吧?

    “怎么样,兄弟给你办的敞亮不?”尤小闲得意的走到我身边。我很生气,又不敢大声呵斥怕被同事们听到,压低了声音:“滚。”他一愕,有些不知所以,悻悻的离开,回到自己的位置。看着他失落的样子,我有些后悔,他本是善意,我不该冲他发火,还是向他解释一下比较好。

    “我买水是用来洗头,不是喝的。”我打开微信给他发消息。“你的头怎么了?”他回了句。“早上出门被鸟屎砸了。”对话框里一阵沉默,倏忽,一张笑脸、两张笑脸、三张笑脸……。

    怎么发公司群里了,这下可好,我成了全公司的笑话,那种感觉就好像被扒光了衣裳站在大街上供行人观赏。我恨不能钻到桌子下面躲起来。经理出来,敲敲办公桌:“中午放你两小时假,回家一趟。”看来经理也并非像他们说的那么不近人情。这是我一上午听到最有爱心、最有温度的一句话,我恨不能站起来亲他两口,但我还是抑制住了内心中的冲动,因为,我喜欢女的。

    走出公司大门,我有种脱离苦海的感觉,浑身轻松自在。微信传来消息,尤小闲发的:“知不知道‘周扒皮’为什么让你回家?”“为什么?”“因为他说今天办公室苍蝇特别多。”原来所谓的爱心只是一颗裹了蜜的“糖衣炮弹”,有点上头。

    回到家中,洗了头,煮一碗泡面填饱肚子,懒懒的靠在沙发上。阳台上那棵兰花,卖花的人说很容易养,随便浇浇水、施点人工肥就行,可我还是把它养废了,看着它打蔫的样子,我起身连根拔掉,这下,再也不必担心它会缺水枯萎了。一个连自己生活都照顾不来的人,就别惦记养别的了,请收起所谓的爱心,别再让它们受罪。

    下午到公司,梅姐过来,说:“我这里有个客户,跟了几年,今天下午本约好了要签单,可我临时有事去不了,要不你帮我去一趟,业绩算你的,也算你平时帮我整理资料的报酬,如何?”看着梅姐,我感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跟了几年的客户,要签单了送给我,真是雪中送炭。我暗自发誓,以后不管梅姐再说什么,我都用心的听着,决不厌烦。

    收拾好一应物品,在梅姐的提示下,我准时到达一家高档西餐厅。因为已经过了饭点,厅里的客人并不多,靠窗的位置,一位中年男子西装革履、心不在焉,似乎在等人。身旁的座位上放着一束玫瑰花。

    我礼貌的上前打招呼:“请问,您是许总吗?”男人看我一眼,又侧过身看下我身后,有些疑惑:“是我,你是哪位?”我从包里取出名片,双手奉上,“许总您好,我叫晋欢,是梅姐的同事。”男人接过名片看一眼,放在身前的茶几上,一抬手,“坐吧。”还没等我在他对面坐稳,又开口问:“就你一个,段梅没来吗?”我一笑,“梅姐下午临时被总经理叫去开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梅姐怕您等的着急,所以让我先过来了。”当然,这个理由并不是真的,而是梅姐教我说的。男人一笑,有些尴尬,还有些无奈。

    我从包里取出合同,说:“如果许总没有异议,我们就把合同签了吧。”我已经开始幻想他能给我带来多少业绩,听梅姐说他是一家公司的老总,手下有几百人,这次是要给员工订做制服,而且是每人两套,这对我可是一笔大单,至少能让我的排名逃离危险区。男人看也不看把合同放一边,先盯着我看一会,突然开口问:“你知道我和段梅的关系吗?”我轻一摇头。他叹一声说:“段梅让你来见我,又不告诉你真相,看来她心里还是没有接受我。”我听出点端倪,问:“许总是在追求梅姐吗?”男人稍一犹豫:“是,也不是。”这个答案让我有点云里雾里,谈恋爱还有第三种结果?我不知道说什么,只看着他。男人点燃一支烟,抽几口,才又开口说:“我是段梅的前夫。”他这一句着实让我出乎意料,颇觉尴尬。看一眼旁边的玫瑰花,我似乎猜到了梅姐不来的原因。男人并不介意告诉我真相,接着说:“我俩离婚八年,我这次约她出来就是打算要和她复婚,可她还是借口不来。”说完,又是一声叹。我心中跟着暗叹一声,看来今天这个合同我是签不下来了。

    “既然要复婚,当初为什么要离呢?”我不解的问。男人将烟灰弹入烟缸,缓缓说:“十年前,我在政府上班,薪资虽谈不上多高,但至少工作稳定,和段梅结婚,两个人的日子也是其乐融融。”“这不挺好的嘛。”我插口说一句。男人看着我,反问:“你结婚了吗?”我摇摇头,“我倒是想,可是没有女孩愿意嫁。”男人一摆手,“结婚不是那么简单,很多现实的问题不摆在眼前是考虑不到的。”

    我仔细琢磨他的话,小学时候老师要求我们做个“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青年,可长大后才发现,这个标准在今天的社会压根儿没用,还不如三有来的实在,有房、有车、有存款,如果能再加上一条无贷款,那真就是恋爱市场的香饽饽,来说媒的人只怕能把家门槛踢断。爱情,已经彻底沦为物质的附属物。缘分,也早被金钱拉出辕门斩首,有元有分,无元无分,一元等于一百分,与其看缘分如何,倒不如看有多少钱。

(七)

    “只要物质够充足,爱情就像纸内裤,五颜六色品种全,一天一条真舒服。”我突然想起了尤小闲的“金句”。这家伙比我早入社会一年,听他自己说,上学的时候也曾交过女朋友,两人从高中开始,后来又考入同一所大学,也算青梅竹马,惹人羡慕。毕业那年,二人约定一起在这座城市打拼。当年的尤小闲和大多数毕业生一样,怀揣梦想、努力拼搏,本以为幸福就在不远的将来,却不料,半年后女朋友移情别恋提出分手,分手的理由更是让他想不到,“咱俩在一起不合适。”“可笑,七年才说不合适,早干吗去了?”尤小闲知道自己已被女朋友判了“死刑”,可在临刑之前还要再挣扎一下,像被拿上砧板的活鱼,下一秒就会被剖腹刮鳞,可还是要翻腾几下,以证明自己还活着。

    女朋友给的答案也很直接,“不多相处一下,怎么知道不合适?”就像一部电影里说的,不入道,焉得道?这句话让尤小闲哑口无言,明明就是嫌弃满足不了物质追求,还要惺惺作态。尤小闲说他当时看自己的女朋友就好像日本“动作电影”里的女主角,明明没感觉,还要表现出一副兴奋、夸张的样子来取悦观众,那感觉,恶心!“你确定只是恶心,就没点别的?”我狡黠的问。他哈哈一笑,已经给出了答案,转头又说,“虽然恶心,但时间久了还是忍不住想。”我没问他想具体指什么,是他女朋友,还是日本电影里的女主角,也许两者皆指?现实和虚幻总有一个是真实的,有人活在现实中梦想虚幻,有人活在虚幻中就是现实。现实与虚幻之间隔着一片海,这片海惊涛骇浪不知淹没多少人,名字叫欲海,能游过去的,听说都进了“世外桃源”。

    男人继续他的话题:“后来有了儿子,家里的开销大了许多。”他说到这,稍微顿了一下,又说:“有些捉襟见肘。”能说出这句话,说明他把我当知心朋友对待,我也不能再了了敷衍。“梅姐工资不是挺高的吗,你们还养不了一个儿子?”我说。男人轻一摇头,“那是现在,八年前她是全职太太。”我恍然大悟,一个人挣钱三个人花,是不够,我现在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都不够。“那后来呢?”我又问。男人把烟掐灭,陷入沉沉的回忆当中。

    “你觉得智能驾驶怎么样?”男人靠在沙发上,看着正在追韩剧的女人。旁边,三岁的儿子正在玩遥控车。“智能驾驶,这个算吗?”女人指着儿子的遥控车问。“这个是初级的,只能算遥控驾驶,我说的是不需要人为干预的那种。”男人解释。“那不就是人工智能吗,类似于无人驾驶汽车。”女人看着自己男人的脸,有些莫名其妙,一个政府职员怎么突然关心起科技领域的事,不是更应该关心政治吗?“你问我这个干吗?”女人问。“我大学同学正在研发智能飞行器,这是一个很大的市场,而且一旦成功可以填补国家科技空白。”男人说。女人一皱眉,“咱家没钱,自打儿子出生家里每个月都花的分文不剩,哪里还有闲钱往外借,再说了,就你那仨核桃俩枣,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你就别上赶着给人家张罗钱的事了,还不如多想想怎么赚钱养儿子。”女人态度很坚决,不容反驳。

    男人没有接话,喊过儿子伸手抱住,捏一下脸蛋,笑着说:“儿子,遥控车好玩吗?”儿子一笑,“嗯”一声点头。“那等爸爸赚钱了,给你买遥控飞机好不好?”儿子手舞足蹈,在客厅里伸开双臂来回奔跑,“噢,爸爸要给我买遥控飞机喽,爸爸要给我买遥控飞机喽。”女人有些不耐烦,“你到底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我不是打算借钱,我打算辞职。”男人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女人一愣,“他们给你出多少钱让你过去?”“没工资,但有5%的股份。”女人很生气,“一分钱没有,你让我们娘俩喝西北风么?”男人直起身子,“我打算把这套房子卖了,留出三十万给你和孩子,你俩暂时搬到爸妈家住,剩余的钱我投到同学那里,算是入股。”女人瞠目结舌,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是这个家的核心,可今天,他要把这个家拆了。女人看了良久说不出话,半天,才憋出一句:“疯了,真是疯了。”说完,拉过儿子下楼,不再理会男人。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既然无法达成共识,倒不如好聚好散。“我和儿子,还有你的同学,你选一个吧。”女人躺在床上,声音冰冷的说。男人放下手里的书,“为什么非要二选一,人生有很多条路走,为什么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我大学学的计算机工程及自动化,现在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就像是个牢笼,每天面对着那些枯燥的文案,我感觉自己就是个移动的尸体,没有一丝生机可言,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女人声音依旧冰冷,“这不是你想要的,你有问过我想要什么吗?”男人一皱眉,这几年来他和女人虽在一起,但二人之间的沟通反而越来越少,彼此间共同的话题也愈发稀缺,好像除了儿子,其他已经没什么好聊的了。

    爱情的甜蜜逐渐褪去,曾经彻夜聊天的场景不再,只剩下柴米油盐和淡然无味的日子,生活将两人绑在一起,不同的环境和经历又将两人越拉越远,唯一羁绊的就是这个家和孩子。算起来,两人已经有两年没有一起去看电影了。男人时而邀请,女人不是以孩子为借口,就是嫌电影票太贵。“有什么好看的,过段时间网上不就免费了吗,干吗非要花钱去电影院看,你钱多的话就给儿子买罐奶粉好了。”男人唯一的一次先斩后奏是在结婚周年纪念那天,男人定好餐厅,选好了电影,通知女人下午六点在餐厅见面,可最终,还是因为需要处理一份临时加急文案而导致延时下班。女人独自吃了纪念餐,独自看了一场本该是喜剧结尾的喜剧电影,影院里人人都在笑,只有女人默默的擦着眼角的泪水。理想很美好,可现实总是那么让人猝不及防,生活的压力让二人喘不上气,而这根救命稻草也在最后时刻被现实拉扯,变成了杀人的快刀。从那以后,男人再也没有提前下过决定。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我知道现在的生活一定不是你想要的,给我几年时间,我一定能给你想要的生活。”男人恳挚的说。“够了,明天我带儿子回娘家住,这个周末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房子你看着处理,钱我不要,不过记住你今晚说的话。”女人声音冰冷,但其实,心还是热的,她只是害怕,害怕一个未知的未来。但为什么要选择离婚呢?男人和我有一样的疑惑,看来这个答案只能在梅姐身上找。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听着他和梅姐的故事。作为一名旁听者,我很羡慕男人的做法,他敢于挣脱枷锁,去争取他想要的生活,即便付出家庭的代价,前提是他成功了。如果换作是我,敢这样做吗?我在心里问了自己三遍,答案是,不确定。其实人都有懒惰心理,擅长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而成功并不是平白等来的,需要坚韧不拔的精神和坚持不懈的毅力,有时候还需要点运气。

(八)

    男人沉默一会,忽然问:“段梅有新男朋友吗?”我知道他想要的答案,可我并不确定,犹豫一下,说:“应该没有。”男人有些怀疑,追问:“你们总经理不是总喊她开会吗,难道……”他不再说下去,似乎在等我的答案。但我并不能告诉他这个借口是梅姐自己编的,只能笑说:“梅姐和总经理之间只是正常的上下级关系,也许是梅姐业务突出,总经理有心提拔,所以才经常喊梅姐开会。”男人放心点头,又说:“要不这样,你负责帮我在公司盯着段梅,一旦发现她和哪个男人走的近,马上通知我,如何?”我有些犹豫,我只是个基层员工,又不是私家侦探,何必淌你们这混水?男人一笑:“好处嘛,自然是有的,我可以帮你介绍客户,而且都是很重要的客户。”说完,怕我不信,又说:“段梅的业务很多都是经我介绍的,怎么样,答应吗?”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想想梅姐的成绩,经理那句“我看你还是提前准备的好,省的月底的时候被动”再一次在耳边萦绕。于公于私,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回到公司,我把玫瑰转交给梅姐,梅姐有些迟疑,满脸泛红,但还是接住了,因为她知道那是谁送的。尤小闲又开始八卦:“看不出来啊,年纪轻轻竟然喜欢经验丰富的,还买大送小,怎么,打算姐弟恋了?”我瞪他一眼,并没有解释,因为这是男人的计划,就是要把我放在明处,好让他的那些假想敌自动现身。不过男人是不是太过自信,就不怕我把梅姐抢走吗?想想自己,好像除了年龄,其它还真没啥他可担心的。

    那家馆子在古城老街,我和尤小闲下班打车过去,穿过整条步行街,最后在一条窄巷尾才找到地方,门头招牌上写着四个字“深巷小馆”。名字很简单、很写实,但听起来很雅,给人一种小家碧玉的感觉。当我还在幻想老板应该是一位年轻貌美、身着古装的妙龄少女时,一瞥间,看到门口残破不全的对联,顿时怡兴全无。现下,我只有一个要求,老板别是抠脚大汉就行。这么偏的地方,卫生条件达不达标都不知道,也不知尤小闲是怎么找到的?

    进门是一个小院,墙角种着几枝还不及膝高的竹子,看起来有些寒碜。院内陈设简单,但看来很是干净,暂时打消了我对卫生环境的担忧。已到了晚饭时间,可院子中间的桌子还空着,两旁的屋里也不见人影,与步行街上那些馆子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老板看我们进院,热情的走过来,尤小闲也报以热情回应。他这个人天生自来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友见面,实不知也就认识几分钟。酒是必须要的,因为只有两个人,在我和老板的商议下,点了三道家常菜,尤小闲觉得仨菜不好听,又加了一盘水煮花生,算是凑齐四菜,至于一汤,老板家的小米粥是免费的。

    坐在院里,喝着清茶等上菜。这期间,有食客进门,尤小闲看老板两口子忙不过来,反客为主的干起了接待工作。虽然专业性不够,但好在能说会道,在送走了几波客人后,终于有两个妹子被他说动留了下来。

    一会功夫,我们的酒菜上齐。那酒盛在一个收口的玻璃罐里,淡淡的绿色,上面还漂浮着些许泡沫,让我忽然想起白居易那首“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抬头看看天上,稀落的几颗星星偶尔懒散的眨一下眼睛,这大晴天的,别说下雪了,雨都没有一滴。尤小闲迫不及待打开盖子,在开盖的瞬间,一阵香气扑鼻而来,让我忍不住暗吞一口涎水,心里嘀咕,这罐里装的是酒,不是香精?还没等我拿杯,尤小闲已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口中还不驻赞叹:“痛快、痛快。”看他这陶醉的样子,今天大概率又是我请他了。拿起酒杯小酌一口,这绝对是我喝过最好的酒,绵柔而不烈、醇香而不腻,入喉顺滑略带一丝辛苦,回味悠甘,有淡淡的花香却不似果酒般爽甜,有点像清香白酒,却又少了白酒的盛气之势。隔壁桌的妹子,大概也是闻到了酒香,不驻的朝我们这桌偷看。尤小闲抓住机会,自作主张倒了两杯送过去,他这个家伙,泡妞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你把泡妞的本领用在工作上,一定能拿销售冠军。”我悄声说。尤小闲一笑,“身价过亿的老板不好找,漂亮的妹子满大街都是。”我又一次被他的“金句”震到了,多么冠冕堂皇的泡妞大话,原来业绩不好不是因为不努力,而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客户群体。

    妹子吃完,结账离开,馆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一桌二人。老板为了感谢尤小闲的无偿付出,又特意加送我们一道菜,趁着不忙,又拿来一瓶酒,坐下来陪我们聊天。几杯酒下肚,我们的关系也从主客变成了朋友。“你家的酒很好,菜也做的很有特色,但酒香也怕巷子深,为什么不想办法宣传一下呢?”我说。老板一叹气,“我们也在平台上宣传过,可巷口那几家看我家宣传,人家也跟着宣传,客人们过来,走到巷口就被拦下了,能走到我这的寥寥无几,就算进来了,看到这馆里空荡荡的没个人,也是转头就走。”他话说一半,看看尤小闲,“今天要不是有你们俩位小兄弟在,只怕又要挂零了,来,我敬两位小兄弟一杯。”说完,已拿起了面前的酒杯。三人碰杯,老板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拿过瓶子一边斟酒一边又说:“没办法,慢慢熬吧,只要我们俩口子生意上实实在在,价格公道,早晚能熬出个头。”尤小闲夹一口菜,放在嘴里嚼着,说:“我上次来不是还有个年轻服务员吗,怎么今天没在?”老板愣一下,笑说:“那是我女儿,晚上约了朋友出去逛街,今天不是周末,本就没什么生意,所以也没让她守在家里。”尤小闲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是男朋友吧?”他伪装的很好,但我知道他又在动歪脑筋,在下面用脚踢他一下。尤小闲若无其事的瞥我一眼。老板又一笑,“什么男朋友,我这个闺女,大学刚毕业,哪有什么男朋友,就是几个上学时的玩伴而已。”尤小闲“嗯”一声应下,不再说话,心里却不知在打什么鬼注意。

    我四下里看一眼这院子,面积约有四、五十平,盈门是一面丈阔的影背墙,上面雕刻着各种吉祥图案,左右两边各一栋三开间硬山房,正面是一栋五开间悬山房,砖瓦结构很是别致,从建筑风格来看当为民国时期修建。拥有这样一处宅院,莫说是今天,即便是在当年也是大户人家。“这么大的宅院,房租不低吧?”我试探的说。老板一摆手,“我可租不起,这是老辈人留下的宅子。”我对他的回答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刚才已经在不经意间说了家里。“我看门口的招牌是新的,莫不是刚开业吗?”我说。老板饮一口酒,“去年年底才开的,我们夫妻之前在外地打工。这宅子老人在住,前年的时候老人过世,再加上这些年疫情影响,外面的生意也不好干,我俩就回来了,可回来总不能一直闲着,这才等给老人过了周年,我俩一合计,才把这招牌挂上,好在有这祖上传下来的酿酒手艺,再加上我在外面学的烧菜本领,勉强能把这馆子撑起来。”老板指着墙角那几枝竹子,又说:“这是刚开业的时候女儿种的,她说只要竹子长到两米高的时候,咱家的店就能挣钱,这都几个月了,一寸都没长。”我看一眼那竹子,纤细的杆上伸出几片新叶,并没有枯萎的迹象。

    老板娘忙完手里的活也坐了过来,说:“女儿说这叫‘竹子理论’,竹子前几年仅长三厘米,可之后的每年以十几米的速度疯长,她希望我们的馆子也能像竹子一样,扎实根基,厚积薄发。”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竹子理论”,忽然很好奇,想见见她的这个女儿。

(九)

    回家路上,尤小闲问:“感觉怎么样?”我回忆着舌尖的味道,笑着说:“只要是你请客,酒菜都不错。”尤小闲白我一眼,“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老板和老板娘人怎么样?”“很好啊,很热情。”我说。尤小闲叹一气,“可惜你今天没见到最应该见的人。”我一迟疑,“谁?”尤小闲瞪着他那对车头灯大小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在怀疑我装傻,“他家女儿啊,还有谁。”我虚踹了他一脚,“谁跟你一样,就惦记妹子。”尤小闲一脸正色,“我说真的,我觉得你俩很配,所以今天才帮你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哎呦,这家伙除了泡妞还学会说媒了。我给他比个心,“多谢大哥照顾,小弟的事还是不用大哥操心了。”尤小闲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自言自语:“这么好的姑娘,要是让给别人就可惜了。”我一摆手,“你就别替人家父母操心了,只要你别惦记就行。”尤小闲还想说什么,可我已经到小区楼下,和他别过快步进了小区,不再听他胡说。

    “你确定不想和妹子认识一下,人家可是才女。”隔天大早,尤小闲又开始在我耳边念叨,让我很烦。“那我们更不可能了,我一没财,二没才,无论是哪个我都配不上人家。”“那至少先见一下嘛,说不定有机会呢?”尤小闲笑说。“我们不是去了吗,可人家没在,这就说明我俩无缘,你就别再瞎操心我的事了,赶紧忙你的去吧。”我一摆手,把他打发走。我可不想一大早就被人唠叨个没完,这会影响我一天的心情。

    看着梅姐忙碌的身影,我忽然想起男人昨天说的话,我有必要和梅姐走的近一些,要不如何能打探到需要的情报?“梅姐,又在制作电子样板?”我走到梅姐身边,看着她在电脑上熟练的操作,一点不逊于专业服装设计。我很难想象一个没有学过相关专业知识的人,是如何达到这样的水平,唯一的解释,就是熟能生巧。

    “客户要的急,我必须周末之前发出。”梅姐一边忙一边说。“我中午想请你到外面吃个饭,方便吗?”我说。梅姐停下手头活,稍一犹豫,“不必了,大家这么熟,你又何必跟姐姐客气?”“别啊,梅姐,你把这么重要的客户介绍给我,我这个做弟弟的怎能不表示一下?”我坚持不舍。梅姐又迟疑一下,这才改口,“那可先说好了,就咱俩,不能有第三人。”我当然知道她所谓的第三人是谁,只是我还不清楚,梅姐为什么不愿见他。但只要她应邀,这事就有戏。我爽快的答应,“放心吧,梅姐,就咱俩个。”

    我在手机上提前订好餐厅,中午下班,和梅姐一起过去。这是一家中式豪华餐厅,厅内布置基本以暖色调为主,卡座、吊椅分散四边,中央是一座假山,山上流水淙淙,下面池中,几条金鱼自在游弋,池的一角铺着玻璃,上面放一架钢琴,一位红衣女子正在弹奏名曲《星空》。

    梅姐进门,先是一愣,然后打趣说:“晋欢,挺会选地方,带几个女孩子来过?”我尴尬一笑,“梅姐,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有没有女朋友你还不知道吗?”我俩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因为是提前预订,菜品很快上齐。梅姐一边吃一边夸赞我的眼光,点的菜都是她喜欢吃的,实不知我是得到了男人的指点。

    梅姐很开心。“女人心情好的时候,也是防备虚弱的时候,你要相机行事。”这是男人说的。趁着还有点时间,我要正式开始我的“间谍”工作。“梅姐,其实我今天请你吃饭,除了感谢你给我客户之外,还有件事想请教你,可我又怕你不愿意说。”梅姐笑笑,“说吧,有什么怕的,你不问又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那我可问了,你听完可不许生气。”我特意强调,先给她打个预防针。梅姐“嗯”一声应下,“我不生气,你说吧。”“你为什么要和许总离婚?”我抛出我的疑问。梅姐先是一怔,沉吟一会,开口说:“是他让你问的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如果我说“是”,那证明男人连离婚的原因都没整明白,如果我说“不是”,那证明男人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总之这就是个陷阱,跳与不跳都对男人不利。我只能避重就轻的给一个看似合理的答案,在我看来,这个答案对男人的伤害小于正面回答。“我问了许总,他给了我答案,但我更想听听你的答案。”说实话,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已经在发虚,这是个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这个答案破绽明显,梅姐只要问一句“他的答案是什么?”就可以立刻让我原形毕露。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梅姐并没有这样问我,也许在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你觉得我现在生活的幸福吗?”梅姐向我抛出另一个问题。“还好吧,就是有点辛苦,一个人带着孩子。”我说。梅姐苦笑,“一个人带着孩子还叫幸福?”我无言以对。作为一个局外人,我不知道她这么多年经历过什么,吃了多少苦,流过多少泪,我不能用我的想法去说服别人,甚至绑架别人,站在所谓的道德至高点对别人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就好像惠子曾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与梅姐之间,看似近在咫尺,实隔万水千山。

    “那就再走一步把,别为难自己。”我只简单的希望梅姐再走一步,并没有特别的对象。梅姐拿出包里的纸巾,抹掉眼角的泪水,“哪有那么容易,还带着个孩子。”她的回答既让我伤心,又让我高兴。伤心的是眼前这个女人为爱情付出太多,以至于已经迷失在自己为自己搭建的牢笼里。而高兴的是她还没有男朋友,男人还有机会。我需要再确认下我的猜测,“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人追你吗?”梅姐勉强一笑,将纸巾扔进垃圾桶,她所扔掉的,也许不仅仅是一张纸。“除了那个笨蛋,还能有谁,连我为什么离婚都不知道。”她这句话不单给了我答案,还戳穿了我的谎言,让我有些尴尬。女人真的很敏感,让我莫名有些害怕自己将来的那一位会不会也这样子对我。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那我告诉你。”梅姐继续她的话说,我洗耳恭听。“其实我知道他一定会成功,我选择离婚,又把儿子带走,就是不想让他因为我们分心,因为从他开口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没有了退路。”看着眼前的梅姐,我惊讶的说不出话。这个女人是在用自己的一生幸福为男人保驾护航,用最残忍的方式做最温柔的呵护。可现实中,这样的付出又有几人能感知和报答?“那你就不怕许总成功以后不回头吗?”我担心的说。“当然怕,但怕改变不了现实,我只能改变自己,准备好在他真正离开的时候没有那么伤心。”梅姐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在叙述一件和她无关的事,但我能像想的到,当年在她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曾经流过多少泪水,内心中曾经有过多少挣扎。没人为她答疑解惑,没人为她指点迷津,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自己心中最纯洁、最真实的想法。

(十)

  “那现在为什么还不同意呢?”这个问题,我想知道答案,男人更想知道答案。“我并没有不同意,我只是还没想清楚,该用什么方式去接受他。”梅姐的答案让我有些发懵。女人的思维,绝对是这个宇宙中最难破解的课题,没有之一,如果说世界十大谜题难倒了全人类,那女人的思维绝对可以难倒上帝。

    外星人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你们还爱着对方,又何必在意方式,不累吗?”我很为梅姐的想法着急。梅姐红了脸,有些难为情,“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这么多年过来,让我一下子回到从前,还是有些不适应。”我终于找到了症结的根源,这个情报对我来说很重要,对男人来说更重要。

    “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把咱俩今天的对话内容告诉许总,好让他对你有所了解,可以吗?”我问。梅姐看着我的眼睛,叹一气,“如果当年我俩之间能有一个合适的沟通方式,料想也不会走到今天。”我看到她的眼中有一丝抱怨,但更多的是欣慰。“放心吧,姐,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承诺。梅姐并没有表现出兴奋,只是平淡的回句:“随缘吧。”她对男人的爱,更像是家用空调,她就守在那里,冷的时候可以吹热风,热的时候可以吹冷风,不冷不热的时候可以关机,甚至拆机。真正的爱是不计较付出,也不强迫接受。

    这世上,只有血缘关系不会随着时间与空间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即便如梅姐与许总般相爱的人,也会因为现实的残酷而最终选择了妥协,好在他们坚持了下来。而更多人却没那么幸运,他们只在现实的浪涛中随波逐流,偶尔遇到合适的避风港,获得暂时的安稳,一旦风起云涌,又不得不漂向另外一个未知的地方,永远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种人称为“过客”。

    回去路上,一排高档商务车停在路边,一群年轻女孩捧着鲜花、打着条幅围在酒店门口,十几名安保人员把酒店大门把守的密不透风。“这是在干吗?”我问。“追星呗,还能干吗。”梅姐瞥一眼说。“这么大排场?”我又问。“排场?花钱雇来的,你要肯花钱也可以这样。”梅姐的话让我有些疑惑,“保安是花钱雇的,粉丝也是吗?”梅姐一笑,“当然是了,每个地方都有粉丝团,只要经纪公司肯出钱,再多的粉丝也能找来。”说完,顿一下,又说:“我年轻那会也干过,一天一百块,只要给钱,管你是男是女,是一线大腕还是十线小卒,对粉丝来说这只是一种赚钱的方式,逢场作戏罢了。”我恍然大悟,原来某些明星戏演多了会陷入角色无法自拔,走到哪都需要有配角儿。

    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马路边看过的耍猴。几只猴子在训猴人的指引下完成各种的杂耍动作,做的不好给一鞭子,做的好了赏口吃食,末了还要拿着个铁盘绕圈一周,看哪位心善的看客给几个赏钱。基本上表演的时候人挺多,收钱的时候就一哄而散,一场下来能收几块钱就算高收益。和今天的场面相比,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以前做观众要付费,现在做观众要收费。经纪公司可比训猴人高明多了,不过人家猴子拿的可是铁饭碗,这点比不了。“过客,要经历几次恋爱,才能找到生命中的另一半?”

    趁着下班回家,我把这个问题扔给尤小闲,尤小闲嘚瑟的回一句:“恋爱,那是傻子才做的事。”“不恋爱你认识那么多女孩儿干吗?”我疑惑的看着他。尤小闲神秘一笑,“你能看出哪个女孩儿是富家千金吗?”“不能,你能吗?”我反问。“我也不能,所以才要多认识,万一有个有钱的爹呢?”他又给他的兽性披上了一层光鲜的外衣。我给他一拳,“你就不能正经点?”尤小闲一撇嘴,“我当年就是因为太正经,她才跟别人跑的。”看着他哀怨的眼神,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辞。他曾经把一颗心都交给一个女人,为了一句承诺,他宁愿看“动作电影”也没有对那个女人动手动脚,守身如玉这个词用在当年的他身上一点不为过。同样的,女人也视自己的身体为美玉,只不过这块玉后来被人偷走,女人只能选择跟着走,否则身体就失去价值,贬的分文不值。

    “我去小馆吃饭,你去吗?”尤小闲问。我有些惊讶,“就算他家的酒不错,也不能天天去,昨天不是刚去过吗?”尤小闲狡猾一笑,“我去帮你打探一下情报。”我狠瞪他一眼,“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尤小闲笑笑,“好、好,我自己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暗暗甩出一句:“朽木不可雕也。”朽木真的不可雕吗,也许只是没用到合适的地方?

    隔天,许总打我电话,还没等我开口向他反馈情报,他已先奔了主题。“我们懂事长看了你们的制服样版,很满意,要追加合同,你上午能不能过来一趟,商量下细节?”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久旱甘露。按照他发给我的地址,一小时后,我打车到达。

    那是两栋双子星楼,每栋高二百米左右,上下四十层,玻璃外墙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给大厦披上了一层金色外衣。大厅前台在向我问明来意后,先电联了许总,然后将我引至电梯口送上电梯。许总的办公室在三十六楼,电梯门打开,已经有人在门口迎接,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一个小小的基层业务,竟然有这样的待遇,真是难能可贵,同时,也反应出公司对人的尊重。他们的成功,有偶然因素,但更多的是他们的制商理念,这点至关重要。

    办公室很大,除了寻常家俱以外,还有整整一面墙摆放着各式的无人机模型,更重要的是,在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一个和我年龄相仿,但气场强大的男人——下铺。他的出现让我感到十二分的惊讶,怔怔的呆在原地。他见到我,同样是一脸惊色。

    许总和我打招呼,刚要开口介绍,下铺一摆手,“许叔,不用介绍,我俩认识,大学同学。”许总一笑,“既然是同学,那就更不必客气了,来,晋欢,坐。”我入坐,看着眼前这个迷一样的下铺,疑惑的问:“你不是出国读书了吗,怎么会在这?”“我是到了国外,但疫情影响,我申请了休学,现在暂时留在国内。”下铺说。“你在这里上班吗?”我试探的问。下铺犹豫了一下,说:“算是吧,我爸是这家公司的股东之一。”他说完这句话,我有些发懵,这个上下铺四年的室友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我所不知道的?

    许总从办公桌上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这是我们董事会研究后给出的制服调整方案,你先看一下,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或者操作上面有什么问题,可以和小林总商量。”听到他对下铺的称呼,我已经知道了下铺在公司中的地位——“东宫”太子。

(十一)

    我仔细翻看文件,与之前所提供的模板内容大致相似,只不过为了便于区分,在袖口处加入了LOGO颜色识别,红色、黄色、蓝色和黑色,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岗位,还在每件制服的隐藏处增加了代码编号。这些对于服装制作来说并不难,甚至是很简单的事。看一眼总数,一万八千多套,这个量级是我入公司以来见过的最大单签值,如果成功,至少够我在公司吹嘘一年。

    “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下铺待我看完,开口问。“操作上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价格上可能会稍有变化,不过变化应该不大,待我回去做个详细的计算。”下铺点头,“面料材质方面就按照先前所提供的,至于尺寸,稍后我会给你提供一份明细,上面的数据我们已经大致整理过,如果还有其他需要,你可以随时联系我。”我“嗯”一声,点头应下。下铺没有马上开口,盯着我看一会,才又说:“你我同学四年,对于你,我绝对信任,但在商言商,我希望看到的是一次真诚合作,而不是尔虞我诈、相互欺骗。”很明显,这是他经过考虑说出的话,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感觉到,他已成功融入了新角色。

    角色转换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任何事情,只要他想做就一定能做好。而对于我却有些困难,这个困难不是来自于外,而是来自于内,从儿时的不会做,长大后的不想做,再到现在的做不了,安于现状似乎成了我的人生常态,我就像这样在时光长流中沉浮,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中午时分,下铺请我吃饭,让我惊讶的是他竟然还记得上次请我吃了什么,这次原样不变又要了一份,唯一的区别是这次的汤里没有尸体。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更怀念在校园里的那份单纯,社会人太复杂,他有些疲惫,力不从心。“你这么优秀,怎么会应付不来?”我说。下铺一摇头,“优秀,那是在别人眼里,我宁愿像你一样自由。”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是出于本心还是故意调侃,但在我听来很刺耳,一个站在社会顶尖的人却向往底层人的生活,难道金字塔尖的风光还不如塔基的漂亮?看我面有愠色,下铺又说:“我从出生到今天都没有玩过任何一种游戏,无论是现实还是虚拟。”我很惊讶,努力在脑海中筛拣着关于游戏的片段,记忆中从记事开始仿佛身边没有哪个孩子不玩游戏的,小时候捉迷藏、踢毽子、戏水,大一点有了电脑、手机开始玩端游、手游。玩,是我童年最重要的事情,甚至超过了吃饭和睡觉,用废寝忘食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那你小时候在干吗?”我问。“参加各种培训班,进行各种训练,总之没有任何一个时间是真正属于我的,甚至连周末休息都被安排的满满的,玩,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奢望,是对生活的亵渎。”下铺无奈的说着,“小时候我最开心的事是生病,别的孩子一说要打针吃药都是极不情愿,可这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在度假,于是我经常想方设法的让自己生病,父母以为是我身体差的原因,于是又给我增加了体能课,结果……”还没等他说完,我抢过话茬,“结果你就成了头脑发达,四肢也发达的顶级人才。”下铺勉强一笑,“我只是提前得到了该得到的,却失去了本不该失去的。”说完,顿一下,笑说:“我相信你早晚也能成为顶级人才。”听着他的故事,我不知是该替他高兴还是难过。这本是一个让很多人羡慕的励志故事,可故事的男主角却没有被自己的故事打动,甚至有些抵触,正应了那句话:“每一个光鲜靓丽的外表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返回路上,经过移动血站,喇叭里正喊着:“血库紧缺A型血,望广大市民积极献血”。下铺停车,问:“你什么血型?”说实话我并不知道确切答案,只是从书本里知道这是一道四选一的单选题,稍一犹豫回了句:“B型。“下铺看我一眼,“那你在车上等我,我去献血。”说完,开门下车。看着他快步跑过去的背影,我的内心感到万分惭愧,因为我撒了谎。

    接下来几天,我都在资料的收集和整理中度过。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最忙碌的几天,因为数据量大,甚至需要加班来做,虽然辛苦,但过的充实。方案很快拿出,发给下铺,他承诺会在月底前给我答复,至于结果如何却并没有十足把握,这并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但至少我尽力了。趁着周末,我决定去医院验一下血型。

(十二)

    中心医院永远是个人多的地方,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市场,不同的是,市场所有人都会去,而医院没有人想来。挂了门诊,直奔三楼。内科是位年长的医生,从他鬓白的发丝看的出年龄大概五十多岁。“身体哪里不舒服?”看我神情奕奕,他眼中有些疑惑。“没有不舒服,就是想验个血型。”我回道。他盯我看了几秒,似有心事。“有过传染病史吗,比如肝炎之类的?”他一边开单,一边和我闲唠。“没有,大学的时候打了疫苗,而且我还经常锻炼,怎么会有肝炎?”他随口问,我随口说,至于锻炼与否,谁又会去细查。“哎呦,大学生,学识和觉悟都蛮高的,一定有女朋友了吧?”他的语气里充满羡慕,让我有些忘乎。“还没有,谈过几个,觉得不合适就分了。”这句话打肿脸充胖子,像我这种人,怎么会有女孩子喜欢?“行了,下去缴费吧,一百五十。”他将单子递给我,声音冰冷,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我的第一反应是真的贵,就一个简单的化验血型,竟然收一百五十元,我颇为气愤:“一百五,这么贵?”他一脸平静,收拾着桌上的档案:“是挺贵的,有免费的,你做吗?”有免费的你不早点说,跟我在这绕半天弯子,诚心的吧,真是个“黑心”医生。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明说,只一笑:“能化验血型就行。”大夫将刚才的单子收回,揉成团扔进垃圾桶。“我给你开个HLA分检单,抽血免费检验,以后用到也是免费的。”说完,单子已经写好并落了款,可比刚才快多了。HLA是什么检查,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问号有点头大。

    “砰”一声,屋门大开,一名导医闯进来。“主任,您快去看看,隔壁屋病人晕倒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主任已经站起快步往外赶,临出门撂下一句:“你别走,在这等着我,我还有话跟你说。”你当然有话跟我说了,再东拉西扯一番,然后建议我去做这个检查、做那个检查,你的目的不就是要我花钱吗?主任,您太小瞧我了,有免费的“午餐”,干吗不吃,还要在这等你回来。我抓起桌上的单子下了楼。

    一楼大厅,一对年轻夫妇似乎在争吵什么。女人很生气:“你为什么要背着我来捐献干细胞?”男人一脸无奈,语气轻柔:“我这不是单位组织嘛,再说我表都填完了,就差个签名,你总不能让我前功尽弃吧。”女人气火更旺,抬手指了男人的鼻子:“单位组织?下次单位组织你们跳楼,你也去吗?”男人没了脾气,像霜打的茄子,支吾一会,轻一叹气,搂了女人肩膀:“算了算了,回家吧。”二人“小雨转晴天”,说说笑笑走了。留下几个看热闹的,长吁短叹。

    抽血处在一楼东侧最靠里的位置,窗口已排起长龙。我站在队尾往前看,我地个乖乖,少说也有三四十人,这要排到啥时候?咦?边上不是还有个窗口,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我走近几步,只见窗口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纸,纸的上半部分因为开胶倒向屋内,上面写的什么看不清楚,但最下面三个字我认识——“抽血处”。这些人也真是,宁肯一大堆人在那里排队,也不愿多走两步来这边抽血,看来都是闲时多,那我这个大忙人可不客气了。

    处置单递进去,小护士看了一眼,笑着说:“我们护士长都等您半天了,住院部临时有事她过去帮忙,我来给您抽血。”哇!中心医院的服务就是不错,我一个小小的抽血检验,竟然还惊动了护士长亲自上阵,还要提前候着,看来这个窗口就是为我准备的。小护士递出几张纸和笔:“来,先在这上面签名,留个电话。”我扫一眼纸上,字挺多,密密麻麻的,懒的细看,直接签名留电话,搞定。“怎么,现在抽血还要存档吗?”我挽了袖子问。“当然啦,这方便我们之后通知您啊。”小护士一边准备一边笑着说。我有些惊宠过度,就免费验了个血型,又是护士长又是电话通知的,就差上门服务了。

    抽完血,小护士仍是笑意盈盈:“谢谢您的爱心,您可以回去了,有结果我们会电话通知您。”我发誓,这是我见过笑的最甜的护士,和她的笑相比,我胳膊上的疼根本不算什么。至于她说的爱心,是她口音重,我听错了吧?

    “纸都掉了,也不知道贴回去?”护士长一边责备,一边将纸复位,上面写着:“造血干细胞捐献志愿者抽血处。”

    我在期待中数着日子,猜测着自己的血型。一周后,我接到一个电话,但内容却和血型无关。“您好,请问您是晋欢先生吗?”电话里的声音温和、轻柔,我似乎能看到她清秀的脸庞在对着我笑。再看一眼号码,确认是陌生来电:“是的,你是哪位?”“这里是市血液中心,请问您捐献造血干细胞是自愿的吗?”她的声音依然温柔,可我有些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捐献造血干细胞了?”“一周前,您不是到中心医院做了HLA分检,而且还签了承诺书,难道您不记得了吗?”她语速放缓,字字清晰,生怕我听不清楚。

    我仔细回想那天发生的事,给我开单的主任、没人的窗口、笑脸相迎的小护士和那几张让我签名的纸。这一切怎么就像个预先设计好的圈套,把我牢牢套住,让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成了造血干细胞捐献志愿者?我需要做个解释。

    我在电话中叙述了那天发生的事情,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耳边又传来那个温柔的声音:“那好吧,我现在再问您一遍,您愿意成为干细胞捐献志愿者吗?如果愿意,我可以帮您修改资料。”敢情我刚才的话都白费了,我很生气:“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就是想知道自己的血型。”“对不起,先生,没有经过志愿者本人同意,我不能泄露志愿者的信息。”她的声音依旧温柔,但言辞有些抗拒。“我同意。”我已经迫不及待。“对不起,先生,您还不是志愿者,我不能向您泄露信息。”无奈之感瞬时从心头升起,迅速传便浑身每个汗毛,我很无语,感觉有点冷,挂掉电话,不想再说话,长叹一声。

    我相信,对方也是长叹一声。我还是不知道我的血型,下铺那边也不见回信儿,我还是过着不如意的生活,还是混迹在虚伪与放荡之间。本以为我的人生就该这样一无是处,就该这样浑浑噩噩,可不久后的又一通电话,却彻底改变了我,改变了我的人生态度,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十三)

    “你好,晋欢吗?”声音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可是又想不起来。“您好,我是晋欢,您是哪位?”我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心里猜测也许是哪位大客户亦或者是下铺公司也说不定。“我是中心医院血液内科的李医生,几个月前咱俩见过,你来我们医院做血型检测,还记得吗?”原来是那个“黑心”医生,难怪声音这么熟,他给我打电话,能有什么好事?我的希望破灭,心情也一落千丈,没好气的说:“记得,有事吗?”“是这样的,你下午有空能到医院一趟吗,我有些事想和你商量。”他说话很客气,但我并不信任他。“有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非要在医院,医院又不是没事就能去的地方?”他似乎听出了我的心事:“请你相信我,我只是在尽一个医生的职责,如果你不想来医院,我们可以约在对面的咖啡厅。”“黑心”医生竟然要请我喝咖啡,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所图?无论是哪种,这杯咖啡我是要喝的,更何况那家店可是全市最出名的店。“咖啡我选,你买单,我就去。”我开出条件,他笑的像个孩子:“就这么定了,下午三点,不见不散。”

    下午三点半,我姗姗而至,李医生已经来了半个小时,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白开水。换了便装,我差点没认出来。看他焦急的样子,我有些得意,调侃一句:“赚这么多钱,连一杯咖啡也舍不得喝?”他尬然一笑:“这么多年喝白开水,习惯了。”我潇洒坐下,一扬手:“大杯特调卡布奇诺,两勺糖,谢谢。”说完,我发现有人在笑,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最好的卡布奇诺不放糖。

    他有些惊讶:“怎么?你常来这里喝咖啡?”“只是偶尔和朋友来过几次,这里的咖啡味道一般,并不是最好的。”我故装熟客。他又不知,我连咖啡都点错了。“是这样的,我今天之所以约你到这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我希望你能同意。”我搅拌着杯里的咖啡,看着泡沫浮起又破碎,好像我无聊的人生,懒懒的说:“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同不同意?”他开门见山:“我们医院最近来了一位白血病患者,我通过系统筛查,发现你和她的HLA初配成功,我希望你再去做个高分辨配型,看能不能完全匹配上。”又是HLA,上次就因为它,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血型,今天又来说,我很不高兴:“你就不能简单点吗,非要说这么专业的词汇,我听不懂。”他稍一愣神,紧接着说:“简单来说,就是你可以通过捐献造血干细胞救她的命。”他有些激动,声音很大,就好像往咖啡厅里仍了颗定时炸弹。

    我顿时感觉我和他成了这个厅里的焦点,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工作,几十双眼睛死死盯着我们,安静的等着,等待炸弹的爆炸。这玩笑开的可有点大,我身子一趔,险些打翻茶几上的咖啡。“我是听不懂,又不是听不见,你这么大声干吗?”我轻声责备。他也察觉出异样,有些不好意思。“不对啊,我的承诺书不是已经作废了吗,怎么还能查到?”我疑惑的问。李医生沉吟一下,说:“医院里有设备,我们优先做了分析留档,然后才提交的血液中心,所以我查的到档案。”说完,喝一口白水:“我那天让你留下,就是想和你谈谈造血干细胞捐献志愿者的事,可是等我回来,你已经走了。”

    “你的身体条件很好,各项指标都正常,我真心希望你能参与进来,为更多的人和社会做出一份贡献,这也是我们当代的人最应该做的事。有些人做了志愿者也许这辈子都没有捐献的机会,有些人做了志愿者临到捐献的时候却又反悔,我并不鄙视那些反悔的人,每个人的身体不同,情况也不同,也许他们各自有各自的难言之隐,但至少他们曾经勇敢的站了出来,为那些仍然躲在后面不知不觉的人做了榜样,让那些白血病人看到了希望,虽然结果并不一定会尽如人意。”说到这,他眼眶有些红润,似乎想起了什么。

    看我仍默不做声,他收拾下心情,又说:“我国现在的造血干细胞捐献志愿者有三百多万人,远远大于多数国家,可跟我国的人口基数相比,这个比例远远不够,甚至相差很远。非血缘关系配型成功的几率只有十几万分之一,对于你来说,只是那分母里不起眼的“一”,可对于患者来说,那是百分之百,是对生活的渴望、对生命的追求,是他们人生的全部。”

    我脑袋“嗡”的一声响,就像当年被皮球砸到,不疼,却很震惊。我有些恍惚,似听天书。我现在的生活很糟糕,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除了父母和姐姐也没有人考虑过我,每天拼命的加班只拿到微不足道的薪水,我自认为人生就是这样,要想得意就要有人付出代价,所以我拼命的让自己坏起来,好让别人付出代价,可是我这样的行为,就真的对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清亮的眸,似射入秋水中的月光,温柔、恬静又暗藏着岁月的坚持与信任。从他的眸中,我看到一个隐隐的身影。

    “如果我不同意呢?”我试探的问他。“那我会一直给你打电话,直到你同意为止。”他的声音很坚决,没有半点犹豫。“你只是个医生,不是圣人,何必这么执着?”我说。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正因为我是医生,才需要更加执着,因为我是在和死神抗争,些许疏忽和放松,就会有人没命,今天是陌生人,明天可能就是身边人,后天……。”他话没说完,转眼看着茶几上的杯子,若有所思,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生、死,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时间长短。“你不需要马上答应我,我可以给你几天考虑时间。”他的语气坚定,让我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回到家,打开电视,新闻里正播放一则关于白血病的短片。阳台上吹来一阵凉风,透过掀起的窗帘,我看到那棵被我连根拔起的花盆里不知何时又发出了新芽,嫩嫩的绿,在微风的抚慰下显的那么鲜艳,那是我从来不曾在意的颜色。我的心为之一动,我要给李医生打电话。

    “我可以去看看那个病人吗?”我突然发问。他出乎意料,声音颤抖而激动:“当然,随时都可以去。”“明天上午,我去看看。先别高兴,我还没答应你。”听他兴奋的声音,我心有不甘,故意多说一句。他并不介怀,只是“嗯”一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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