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一挥间

当我又一次蹒跚地走到村口的那颗老槐树下的时候,夕阳已经渐渐落到山的那一头了,但是还是会有暖黄的光芒从各种挺拔的树梢里细细碎碎的照过来,小河上就亮晶晶的涌起层层叠叠的水花,鸭群已经排着队上岸了,摇摇晃晃像是一群醉酒的汉子。

牛羊也被村里的小孩子们雀跃的骑在身下,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们会稚声稚气的叫我奶奶,我走过去,摸他们的头拉他们的手,抹去他们脸上沾的泥巴。他们的眼珠骨碌碌的转,笑意盈满整个脸庞。

树上的叶子也和我嘴里的牙齿一样,掉的差不多了,光秃秃的矗立在那里。风卷起落叶的时候沙沙的响,像回忆的蚕在心里啃食。我靠着树干休息了好久,腿已经没有力气,灌了铅一般沉重。 闭上眼睛,你骑着那匹白色的马驹离去时的画面一直在脑海里萦绕。

就在这棵树下,你穿戴严肃,银色的盔甲闪着冰冷金属的光,我的郎骑在马上,神情坚毅目光如殤,仿佛已经身在鼓点震天的战场上一样。我知道这是战时男儿别无选择的宿命。我既无法阻止,亦不能做到平静送你离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是你这样满腔热血立志保国为民的青年呢。你告诉我,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没有了国,家也将不复存在,千千万万处于战乱的破碎家庭等着你们去救他们于水深火热。

你在送行的人群中搜索着我的身影,我站在拥挤的人潮之中烟雨迷蒙的看着你,深深的把你的模样刻进脑海里。你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向我。我低下头不敢看你,怕你发现快要因储存不了而滴落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盔甲上金属薄片互相撞击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你离我越来越近,然后你停了下来,手指停留在我长发上轻轻的抚摸,像是出于温柔的溺爱。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决堤,你掏出我缝给你的丝帕,慢慢的擦拭仿佛是在收集世界上最晶莹的珍珠。被你拥入怀,你那坚实宽阔的胸膛让我总有种特别安心的魔力,觉得只要伏在这里,我什么也不怕,哪管狂风狰狞,哪管暴雨倾城。

你的话语还在我耳边氤氲未散开,你却已经骑着白马绝尘而去。你是怕自己回头了就舍不得走?还是怕我看见你同样泪流满面的脸?你在我耳边轻声说:等我归来。我点头答应你,却始终料想不到这句简单的承诺竟是我这一生的写照。

是时,我们新婚刚满月。

秋风带来你的第一封家信的时候大雁刚刚南飞,那已经是你出征半年以后了,你告诉我此时你已经身在塞北大漠,驻守在一个粮草贫乏的边陲小镇。小镇的基础设施已经破败不堪,战乱和风沙已经让这座古城死气沉沉。没有离开的多半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和失去父母的孤儿,你们的到来是他们的生命中不容沉没的最后稻草。

你说你记得孩子们像受惊兔子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眼神,记得老人布满皱纹脸上流露出来的惊恐。你们来了,像一家人一样帮他们建起新的屋子,修好战损的围墙,带来急需的生活物资。小镇渐渐的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安和,孩子们的脸上渐渐多了笑容,老人也搬出藤椅靠着墙角眯着眼晒太阳。

秋风说你刚到的时候水土不服,持续的低烧呕吐让本来就消瘦的你脸色蜡黄,单薄的一阵风都能吹走似的,你咬紧牙硬是没吭半句,继续在重建小镇的行动中马不停蹄,终于你还病倒了,发着高烧几日不退,脸色已经薄如白纸。嘴唇纹裂的像是干涸的河床。你一直在低声呼唤着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听秋风说这些的时候,我忍不住别过脸,眼泪流了一地。

往日你生病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窝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我会拧干湿巾搭在你的额头上,然后去厨房熬气味微苦的草药给你驱除体寒,我轻手轻脚怕弄出的声音把你吵醒。

在等熬药的时候我坐在床边端详你,我亲爱的郎。看你斜飞入鬓的长发,看你浓密又细长的让我都嫉妒的睫毛伏在深邃的眼眶之上,看你挺拔坚毅的鼻梁,看你紧紧抿起来的嘴巴,看你右脸颊上若影若现的酒窝。给你换一片湿巾过后,药端上来,叫醒你。吹凉喂给你喝。你也不言语,慢慢的抿,眼里满是柔情蜜意。在我看来,照顾你不过是一个妻子最朴实的责任和幸福。

秋风接着说,你两日滴米未进,镇上仅存的一个老中医开出药方,他们跑到几里之外的山林遍寻,日暮时分,终于是勉强凑齐。几服药过后你又重新生龙活虎起来,只是脸上有拂不散的淡雅忧愁。

秋风说,常常见你屋顶之上拿出手帕对月独饮,月光之下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一坐便是到午夜,也没有人来叨扰你。入秋后,屋顶渐凉,寒气伤了你脾肺,断断续续的咳嗽。加上之前的大病初愈,病根便从此埋下了。秋风说你面朝的是家乡的方向。而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次年七夕,我对镜梳妆淡扫眉,轻毯浮尘拭窗门。把屋里屋外都收拾的焕然一新,穿上那袭鲜红欲滴的红裙,抚琴奏的时候仿佛看到你就坐在对面。一如十几年前的初见。往日过往的一切像涨潮的沙滩,海水瞬间便覆盖过所有的痕迹。

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一个人坐在私熟的角落里双手支撑着脑袋,紧皱的眉头和轻微撅起的嘴巴仿佛告诉我你正在思考着什么事情。显然你有着和其他小朋友并不相称的成熟。我便格外留意起你,却越发发现你的与众不同。

你聪明又勤奋,礼貌又懂事。安静的像是一口幽深古井。若不是教书先生告诉你是村里最近收留的因为战乱而失去家人的孤儿我还不太相信。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几乎没看到过你展露过笑颜。你的眼里始终弥漫着忧郁的雾气,氤氲缠绕,不合时宜。

当别的小朋友欺负小狗小猫的时候,你总是脸红脖子粗的想去制止,但却没人肯理你。那你便抱着它们飞快的逃走藏起来,任他们威逼利诱你就是不出声。得罪他们的下场便是更加被孤立,反正你已习惯独来独往,应该也是不大在意的。有时候我会和你一起照顾那些被藏起来的小可怜,你依旧不说话,只是眼睛的雾气会暂时消散,露出明亮如星辰的眼眸。我们独守着这个小秘密。

后来我们都成长为青年,战乱像瘟疫一样席卷整个家园,我们的村庄因为远离喧嚣苟得安宁。教书先生也教你们强身健体的武艺,你学的分外认真。先生曾问,你们习得武艺的目的是什么?师兄弟们各抒己见,轮到你,你说,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你的目光像一匹神驹从我脸上一扫而过。

有一次我们集体出行,遇到了一伙山贼,被穷追堵截之后只剩下我和你。当他们步步逼近的时候你反身把我护到身后,你转过头来告诉我,不要怕。眼睛里的雾霾消失的干净,带着倔强犀利的坚韧。说不清你是赢还是输,因为虽然山贼被你这不要命的反抗吓退,但是你也浑身是血摇摇欲坠。扶你回教书先生住所的时候,你看到师长松懈了提起的那口气,昏迷不醒。

我就守在你床前悉心照料你一月有余,恢复的稍微好些的时候,你能自己坐起来和我聊聊天。看着你身上留下的各种刀疤心里突然生出很多不忍。倒是你反过来安慰我,说在现在,养父母,教书先生,我,是你最最在意的人,也愿意倾尽全力去保护。不必为他担心。

隔一年你养父母家意外失火,办完他们的丧事,你决心远行,问你归期,你说未知,或许明年,也或许再不回来。告别完教书先生,你看着我咬紧嘴唇,欲言而又止。再一次深深的鞠了一躬后,你转身离去,我分明听到谁的一声叹息。

教书先生的手拍拍我的肩膀说:孩子,人这一生,浮浮沉沉,渺小又漫长。在能争取的时候断然不能做让自己一定会后悔的事情。我追出去从后面抱住你的时候才知道,你已在我心,不可分割。那声叹息,来自你,来自教书先生,也来自我内心。

小镇终于还是在战火中毁于一旦,纵使你们有心,却也无力,压倒性的兵力在夜晚突然魔鬼般降临,来不及有效的抵抗,四周已经变成炼狱火海,到处都是孩子们的惊恐大哭还有在睡梦中没逃出就被烧焦的尸体。那一战,你们输的精光。

你自责没有保护好那些个无辜的生命。这在你看来简直就是军人的最大耻辱,战死沙场还是苟且偷生从来都是不用思考的问题。战争不相信眼泪。小镇是你心中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疤,第一次,你感觉自己的弱小,绝望,无能为力。但同样的,这是一条看不到方向但依然必须坚持走下去的路,至死方休。

秋风曾经问你,你心里可曾有过害怕,恐惧,遗憾。你低头沉思片刻说:有的,说没有都是骗人的,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值得去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我舍不得死,也正因为如此,更觉得更应该早点结束这些战乱,让所有和我们一样的士兵,普通的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爱自己所爱,选择最适合的方式过完自己的一生。

五年很快就过去了,比起你刚走那两年的日夜相思,这几年我心里渐渐变得平静,我在屋前种满了桂花树,那些细细碎碎的小花朵就像从天而降的雪花一样在有风的时候洒满枝头。漫步其间的时候,仿佛一场在香气中的沐浴。

后院也被我平整出不小的空地,种上花生,玉米,各个时令的蔬菜,葡萄,葫芦,夏天的时候,各种藤蔓交织在一起绕着竹架攀爬,搬一张藤椅仰躺在下面看着垂下了的果实,仿佛就拥有了整个夏季。我会摘下成熟的葡萄用清水洗净,送给在院子里做游戏的小孩子们,他们的眼睛和葡萄一样晶莹,他们的皮肤和嫩葫芦一样光滑,他们的心灵和包裹在壳里的花生一般干净。看着他们,总觉得时光几乎是追着赶着转眼就已不见的水蛇,只在心里留下蜿蜒爬行的痕迹。

我并没有养猫狗之类的小宠物,大家都觉得孤独的人似乎应该有一个情感寄托,猫狗的忠心和不离不弃让很多人都为之着迷。可是他们似乎不知道,寂寞是一种潜伏的病毒,是会相互传染的寄生体,养了猫狗,会更加自怨自怜又自艾。我只是觉得,你一直在身边,从未远离。

秋风说,这五年,你们转战过很多地方,每一战都艰辛异常,没有谁敢保证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在这五年里,你们流过伤心的眼泪,受过几乎致命的伤,眼睁睁无能为力看过战友的死去,刀头舔血的锤炼让你迅速的从一名新兵成长为勇而有谋的将领。

在连破敌军三大营后,边疆得到了暂时的喘息,天子亲临决定嘉奖于你们,临到你,你婉拒高官白银,跪倒在大殿之上,言辞恳切只求圣上赐予你半月假探亲。天子念你有情有义予以准许,秋风说五年来第一次看见你欢呼雀跃的像偷喝到油的小老鼠。

于是你戴月披星,当晚便马不停蹄。夜落乌啼,当年的那匹小马驹已经正值壮年,驮着你飞奔过戈壁沙滩,平原盆地。河流丘陵,当星垂四野月光像倾倒而下的水银照耀整个村落的时候,你翻身下马,轻抚马背上的鬃毛,低声说了句什么,白马嘶鸣似是回应。

你穿过青色石板桥,马蹄嗒嗒作响,你穿过曲折蜿蜒的小巷,夜虫蛰伏低语。转过最后一个胡同口就到家了,你放慢了步伐,整整行装拍拍身上的尘土。竟略微有些紧张,想起自己处于成百敌军之中都不会皱眉一下,现在见自己心爱的妻却像个初出茅庐的羞涩少年,想到此你自己也忍不住哑然失笑。

再一次被你拥进怀抱的时候,你勒的我生生的疼,仿佛要把我镶进你的血肉身躯和你融为一体。我爱怜的抚摸着你不再光滑的脸庞,你晒黑了,古铜色的肌肤上泛出成熟男人坚毅的光,几日的奔波劳累让你满脸倦容胡须遍腮,但眼睛里有藏都藏不住的喜悦和温情。

洗完澡换好干净的农家服饰,你就不再是战场上那个叱咤风云让敌军闻风丧胆的戍边大将军,你只是端坐在铜镜前等我帮你梳头的普通农夫。你夸我厨艺见长,我也不言语,扒着饭看你吃的狼吞虎咽,心疼的不得了。

晚上就寝的时候你脱去衣服,看见你身前背后都是常年累月的刀伤剑伤留下来的疤痕,一道有一道,像一条条巨大的蜈蚣盘踞于此,用手去抚摸它们的时候我的眼泪不禁簌簌而下,想象着你是怎样在这些疼痛和伤痕中一次又一次的挥舞手里的长剑劈向敌军。

我问你,疼么?你摇摇头说,战争本来就有流血和牺牲,相比那些长埋地下的枯骨,我已经是万分幸运了。每当觉得自己坚持不住要闭眼休息的时候就想起远方等我归来的你,便又充满了再一次站起来的能量。

时间就像指缝里的水,不管你如何攥紧,终究还是一滴不剩。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午夜梦回,我醒来就再也难入眠,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床榻上半明半暗。听着枕边人均匀的呼吸,看着你安详平和的脸庞,多希望时间凝固在这一刻,永永远远。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再过几日,你又要像五年前一样离我而去,虽有不舍,但也毫无办法。这个千疮百孔的破碎朝代,我从来没像此刻是如此的恨你入骨。

离别的那天你也选在晚上,饭菜变得难咽,桌子上酒也变得苦涩刺喉。你蹲下身给我洗脚,认真擦洗的模样像在是面对一件无上珍宝。你给我盖上被子,深深的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一吻,伏在我耳边说,夫人多保重,待我下次归来,我们便永远再不分开,等我。

我的眼泪涌出来,打湿了被褥,也打湿了你难舍的心。你终于还是在如水的月光中渐行渐远,地上的被拉长的影子孤独的跟着你,我不知道你的脚步有多沉,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有多疼,我只知道我不敢下床,我怕会不顾一切奔向你。良久,马儿的一声长鸣,飞奔的马蹄声宣告你已离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

秋风带来你殉国的消息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给葡萄修剪枝桠,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我大概已经明了,我甚至没有停止手里的剪刀,我就剪啊剪啊剪,却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树枝究竟生长在哪里,他们都长脚在移动吗?还是起风下雨了?不然为什么我的眼睛都模糊了呢。

不然为什么我的眼睛都模糊了呢?他们都长脚移动了吗?还是我的心里起风下雨了?

“待我下次归来,我们便永远再不分开,等我。”

等我,等我,等我。等我。

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平定战乱,等你卸甲归来,等你拥我入怀,等你践行诺言。

终于我还是又看见你了。你更加瘦削,身上脸上还有新鲜的伤疤,嘴唇干裂身形枯槁。你骑着白马,头盔上的穗子随着河风飘扬,就像是那束最孤独的芦苇。

你不断的朝我颔首示意,笑容邪魅而模糊。我不顾一切的奔向你,却总是在快触碰到你伸出的手的时候跌倒在地,等我狼狈的爬起来你却又身在他处,如此反复不曾停歇。

渐渐地,河面上飘浮起白雾,它们像跌落凡间的云,不安的穿梭在尘世间。

你的身形终究还是缓慢的隐匿其间,马蹄声渐行渐远,银翼铠甲反射的光芒也不再现。

从每日重复的梦魇中怅然醒来,依旧是早已泪湿罗衫,怀抱中你的骨灰匣带着我温热的体温,一如临行前你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抚摸我脸颊的温度。

似是感受到了我对你的思念,他调皮地在我的肚皮上用力踹了一脚。

我想他一定很像你,有着你坚毅冷峻的侧脸,有着你鲜活生动的容颜,有着你亮如星辰的眸眼。

想及此,我抿着嘴,眼泪簌簌而下。

弹指一挥间,你竟已遥远,沧海成荒野,真情永不灭。

弹指一挥间,红尘已渺远,青丝蘸白雪,来路生云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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