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此刻的我其实正在奋力编写课程，发小K发来信息说后天回家，突然间鼻子有点酸。那个没山没水的村庄依旧坐落在山上，依旧迎着东南西北的风，依旧迎着来来去去的人。儿时的我曾无数次发誓：尽一切可能离开，永远都不回来！
记得小学四年级老师布置了作文题目：《我的家乡》 。为了能得到老师的表扬，我仔细想了想：家乡有什么值得赞美的地方？似乎没有，那些并不整齐的房屋错落着，村里只有一条大路，还把整个村子一分为二。毫无选择，最终决定第二天一大早上山。说是山，其实它没有山的巍峨、更不险峻，连石头也只有那么几块。但站在上面的风景竟也美丽：湛蓝的天，太阳刚刚从天边升起，天边依旧是山，但天边的山就比我们村的山要高出很多，还连绵不绝，云雾缭绕在山腰间，看起来就是一幅画了。村落的烟囱也陆陆续续的冒起了烟，鸡鸣狗吠声此起彼伏，庄户人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任何写作都是需要灵感的，而我又是带着功利心去，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收获。回家后爸爸问：你干啥去了？我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我上山了，我们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乡》，我没啥感觉就上山看看。我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爸爸露出与平常不同的笑。说来惭愧，这是入学以来第一次主动学习！至今我都感谢那位年轻漂亮的老师，是她把我引上了写作之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拿出笔开始写，也不知道自己写点什么，但写着写着心情就舒畅了。
初中，也是在村里念的，这个时候家离学校超级近，只有5分钟的路程，但我宁愿走半个小时。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一多半都是外村的孩子，他们寄宿在学校或者是村民家里，每周回一次家，我好羡慕他们呀，一周七天有五天是自己的，最最重要的是这五天里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他都不知道，都能安心度日，能毫无顾虑的和同学玩儿，能哈哈大笑。是的，那个时候我不敢笑，觉得妈妈整日以泪洗面，我要是笑那就是弃她于不顾，而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我，我不能当叛徒。那几年，我是个矛盾体，想在家陪着妈妈，又不想看到她眼泪婆娑的样子。那几年家里发生的任何变故都历历在目，以致笔至此眼泪也会簌簌地流下。我也不知道一个孩子的承受能力有多大，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会引发那么多的事端，每天都郁郁寡欢，但回到家还是要一脸笑容的和妈妈说几句话。她心情不好也不会和我多说什么的，总之放学回到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吃，吃完洗锅喂猪，再去学校。
高中，要去集宁上学了，真是个令人激动的消息！村里大多数的孩子是要进丰镇一中上学的，我知道爸爸几乎每天都在丰镇，要想不在他的监管之下，离家再远78公里也是十万个愿意的，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妈，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他们打起来，连个劝架的也没有，走的前几天也是忧心忡忡。从来没离开过家的我，基本一个月回一次家，每次还没从集宁出发，爸爸就已经告诉我在哪儿下车，他在那儿等我。要不就是一个月的时候让我妈来看我，我从来没要求过爸爸来看看我，原因大概是我的感情世界里没有爸爸，妈妈是弱者，需要我的爱，爸爸强大他不需要！在家的时候常常希望爸爸不在家，那样我们的欢声笑语就会从家里传到窗外，爸爸偶尔从外面回来也能听到笑声，但我和妈妈一听到爸爸的车回来了，我们是绝不敢再笑了，家里就又回到那种凝重到不能呼吸的气氛。他高兴的时候会问：你们笑啥了，高兴的。我就会给他重复刚才的画面，捧着我妈的脸开始唱：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猪头猪脑猪尾巴……他要是不高兴，进门就会骂：一天吱喇的就知道笑，不好好学习去！高中三年，他来过好几次，都不是我要求的。有一次是见分班之后的班主任。有一次是他从二连回来路过集宁，专程下来叫我吃饭。当时手机只在晚上开机，所以那天中午他在校门口等着我，但都是穿着校服，我们没能第一眼看到对方，当我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我已经买好饭往宿舍走了。
有一天，我妈说你是不是没给你爸爸打电话，给我打电话也不问行一下你爸爸，他吃醋了，他在抱怨，说你哥来电话也都是找妈了，我迟疑了一下，说好的，我待会儿就给爸爸打。给他打电话从来不会家长里短、嘘寒问暖，因为当时住在车站对面他每次都要强调安全问题，没事别出去，车站人多也杂七杂八的，还有一点强调的就是请同学们吃饭，别老一个人。和我妈的通话内容完全不同，我妈总是安顿我吃好穿暖，如果她的声音不对那一定又和爸爸打架了，然后母女二人在电话的两端流着泪相互安慰：别在意……
写了这么多不好的画面，好像我的爸爸真的是是个混蛋一样！当然不是的，不然后来的我怎么会一次次的想他，梦里一直都有爸爸。高一的寒假，哥哥的战友拉他一起去大同闹元宵，我就自然接下来他的活——摄像！那几年爸爸的生意做的很好，家里除了做宴席还摄像，那个时候去一次至少200元，大正月的时候一次300—600不等，从入冬一直到正月，宴席基本都排满了。好日子的话一天三四波。正月十六爸爸的队伍分为三场，爸爸带头在家顶一场。天气没多冷，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凌晨三点半就起床去凉城的一个山沟沟，一路上还有积雪压成的冰，车轮就在冰面滚动，一行人中的一个说：注意安全啊！司机是个年轻后生：放心哇，这车能出事了！听他们的言谈中得知这部车是和大同的某个单位领导借的。去的时候一路平安，回来的路上却出了大事。只觉迎面来了几辆大车，然后就没知觉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梦到自己出车祸了，糊里糊涂的告诉自己再睡一会儿，睡醒就没事了。于是我很听话的又睡了一会儿，再醒来的时候觉得下巴这里好痒啊，稀里糊涂的想去挠，手上却沾满了血，这个时候我确信这场车祸不在梦里，是真的！再清醒一些的时候就听到司机在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他在车里，他还在驾驶的位置，我是怎么出来的，我怎么在外面呢？管他呢，先上公路拦车回家。到现在想起来都比较惊讶，我为什么不害怕？我为什么没哭？我为什么还懂得拦车回家？腿大约是断了，我站不起来，所以是爬上了公路，我真的拦上车了，好心人下车询问了几句，又表示不能这样带我回去，打120，我死活僵着回家，他始终不拉我，我又觉得脚快冻下去了，我又请人家帮忙把车里新娘陪嫁的毯子盖在我身上。在救护车来之前我又拦了几次车，但都不停了。那个时候我才开始真的害怕了，回不了家了！！！好心人一直等到救护车来了，把我抬上车才走。医生是救死扶伤的，但有时候说话听损：哎，脑子清楚不？清楚……把大人电话说一下……电话那头家里正忙上忙下，我听到爸爸的声音了，我想和他说我没事，但我似乎是没力气的。医生也是好的，他说你家孩子看起来伤的不是很严重，有一个已经死了……这话一说我相信我的爸爸妈妈脑子都被炸掉了，爸爸处理这种事情是有经验的，前些年三叔就是在死神手里拉回来的，但这次是他的女儿！进了医院医生大约是看我没事，就放在一边，抢救另一个人了。我又睡了一觉，隐约听到医院的患者家属走向我，伫立在门口小声谈论着这场灾难。我做梦了，梦到爸爸妈妈来医院了，他们身后还带着几个人，爸爸推开医院的大门，发疯一样的喊：少霞！少霞！少霞！你在哪儿？？？这时，警察来了，他们来调查事情的缘由末节，我也算是彻底清醒了，最后还在他们的记录下面签上：郭少霞。爸爸妈妈正好看到我了，我妈早已哭成了泪人，看着她女儿此刻浑身泥土柴禾，下巴的血早已和头发粘成了一片……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模样，只知道一定不能哭，不能让我妈担心，看到爸爸：爸爸妈，我没事，咱们回家哇！快点回家！人很奇怪，有的时候在某个场景里好像是来过一样，某件事情又好像是发生过一样。此情此景曾经在梦里千百次的上演，成真的时候我却并不是像在梦里那么不想回家，发出的第一个声就是回家！
这是多少种想回家的一种原因，受伤了、疼过了，想回家。这件事后我昏睡了几天，大家说起来的时候我说我听见爸爸在叫我，他叫的很大声，我就醒了。酒桌上的爸爸说：我真的是一路都在心底喊：少霞，挺住，一定坚持住！……喊了一路，看见的时候就放心了，大脑还清新，能给警察签字，最多断条腿！庆幸的是我腿都没断。后来上了大学也在寒假，忙碌的寒假，依旧接了这样一个活，世间的事真是无巧不成书，去的地方一样，出发的时间一样，爸爸是不愿意的，但这是他的朋友，一个推不开的朋友。那个凌晨爸爸起来的很早，比我早，（我爸在忙的时候可以不眠不休），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凉盘做的差不多了。他点燃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着：他妈的，还是那儿、还是凌晨四点走！他舍不得，哥哥在部队的时候训练加紧了，是为了边防的事。那天他故意喝醉哭着说：爸爸只有这一个儿子，可不能去打仗！现在到我了，他依然只有这一个女儿，可不能再出事了。那天我平安到家，他才舒展了眉眼。
2008年的暑假，是我整个读书生涯中最愉快的暑假了，记忆里他们也吵，但都抑不住我即将去西安读书的激动。那些日子里，家里并没有打算送我，让我自己去，我非常习惯这样的安排，从小就独来独往，所以我也没有想过家里的谁会送我。我妈问：你需要啥我给准备，我答：钱！其他的都不要给我带，我去了买就行了。她啊呀了一声说：这倒是像你老子的女子了！一次在饭桌上妈妈说起我上学啥也不带的事了，并没有一五一十的和爸爸说我的原话，他边笑边端起酒樽：嘿呀，这还用带啥了，钱多带点就行了。说完一口酒就下肚了。我妈也笑了，不管家里打打闹闹多少年，她的不离不弃就是为了以后这种时候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不会有任何矛盾。就这样，我真的啥都没带就去上学了，只带了一只箱子。还有爸爸！他送我上学，送我离开那个没山没水的村子……
火车还没到西安，隔壁邻居就告急了，老婆去世了。空落落的院子就省我妈一个人了，我相信她是不会害怕的，但能看得出来爸爸并不安心。他第二天就买票要回家了，这次我送他离开。公交车到站了，他说看看这车停哪儿，一会儿你走的时候不用再找了。这个建议真是太好了，我看到了知道了，我们走进一家西安泡馍馆吃饭，吃过后我给泡馍的定义是以前他们这里太穷了，羊肉又不多，馍又干又硬，泡起来吃肯定会好一些。来了两天就开始想爸爸的焖羊肉了，他炖羊肉不用一滴水，也不会糊，味道赞极了，可惜我没有学会。我们走出饭店就打算分手了，他向北走前面就是车站，我向南走前面就是公交站，他说我在这儿上车回学校就好，不用进站送他。于是我就顶着太阳，没有回一次头就走了。我们家人从来都不是那种送别流泪的人，哥哥入伍大家高兴的不得了，谁都没流泪。我对此也深信不疑，走在那滚烫的路面的时候心里是有那么一片愁云，但回到学校，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我便好了。之后电话里我妈说：你爸回来那天吃饭的时候说他看着你的背影哭了，心里痛的不行！那一瞬间，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鼻尖的酸楚从头到心底打了个趔趄！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真正的愿意给爸爸打电话，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不需要做任何的准备。大学里我们的通话甚至超过妈妈，深夜里我也会给他发信息，有时候是自己的困惑，有时候只想和他道一声：晚安！他和别人的爸爸不一样，他会再回复：晚安！
2009年的寒假回家比生平里任何一次回家都要激动！都要亢奋！这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即便国庆还回去了一次。闺蜜D好不容易买到了回家的卧铺，我们内蒙古的姑娘们就这样浩浩荡荡的登上了回家的列车，那趟车到丰镇是早上六点。大内蒙的冬天可没西安那么温柔，穿上棉衣棉鞋也冷的上下两排牙打架，出去的时间长了竟会想念我的家乡，竟会想没山没水的那个村，更想我的爸爸妈妈！这一路上我都没有睡着，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我那么警慎，任何的声响都能听到，一路听着火车“哐嘁哐嘁”，听着广播里报站，一路翻着手机看看到第几站了，数数还有几站就到丰镇了，其实回家的前几天就感冒了，在车厢里更是呼吸困难。终于到大同了，到大同就相当于回家了，起身摸黑收拾东西准备下车，闺蜜D听到我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勉强睁开眼：到哪儿了？你到了？没了，到大同了！快呀！即便是没有任何光亮我也能看到她脸上的喜悦，我下了车下一站集宁就是她的站了，大同到丰镇前后一个小时，丰镇到集宁前后也是一个小时。黑夜里我们看着对象笑出了声。在这一个小时里，看着窗外的夜，大同的夜灯光要多一些，微弱的灯下我还能模糊的看到煤堆子，这些熟悉的地方，这熟悉的路途，这列绿皮车正一步步的把我送回家。
看！丰镇电厂！我到了！我到了，我终于回家了！赶紧告诉早就站在出站口的爸爸，他一声应到：好！电话那头依旧是爸爸干脆的声音，我没有听出他很冷。一下车，寒风一吹，呼吸的第一口空气——清冷，而且很甜，真的，那一刻我确信自己呼吸的空气是甜的。啊哈，鼻子通了！在冬天的清晨里，那个黑黢黢仅有几盏路灯的夜空下，我幸福的笑着，风并不冷，刮在脸上也不疼，拉着箱子疾步向出站口小跑去，站外第一个人就是我爸，他像戈壁的白杨树一样昂然挺立，依旧不戴帽子，他总以为自己是钢、是铁，他的头要比天气还硬！
后来和爸爸在医院，吃不好睡不好，他在迅速的瘦我也瘦了很多。一次晚上吃完饭，他吃完了坐在病床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那种说不清楚的眼神。又笑笑说：这会儿在家的话多好了，我坐在炉子跟前烤火（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开始全身发冷，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一会儿帮你妈取东西，一会儿坐在桌前看看书，你妈了，豆面一抿，一会儿就能吃了，拌上腌葱，倒上醋，热乎乎的吃上一碗多虚（“虚”的意思是舒服）了。再烤烤火一睡觉！他说的时候我心里难受极了，这样的时光对于我们已经不多了，可以倒计时了。嬉笑着说：你咋这么不听话，还的输两天液了。输完咱们一回，给妈打电话早早地安顿做豆面。他低着头又笑了，抬起头说给你妈打个电话看看做啥了，一个儿少（“少”寂寞的意思）的。最后的日子里爸爸同我说：你妈才是好女人！
离家的时间长了，回家的次数少了。脑海中，一提到回家还是那个小村庄，那个院子，那条我走了无数次的小路，长大后的回家都不成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