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扇

夏日,夜凉如水,皎洁的月光在窗前投下斑驳的树影,树下的草丛里偶有几声虫鸣,案前是一摞娃儿们的作文,淘气的夜风试探性地翻看几页,似要窥探娃儿们的童梦。

时光被拉回到三十多年前,儿时的我还在念小学,懵懵懂懂。纵使昔日旧照早已泛黄,记忆却清晰地仿佛昨日重现。对于那个时候,每个人的印象中班里总有那么一个邋里邋遢、成绩倒数的孩子。对,你们没猜错,我就其中一个。永远都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头发蓬得跟鸡窝似的,离得近的还能闻到身上一股长时间不洗澡特有的浓郁的酸臭味儿,还自带那个年代特有的产物“虱子”,同学们没有一个愿意接近我,老师也是对我视而不见。我依然清晰地记得,燕子在被老师分配和我同桌的时候,惊恐地看着周围的同学们,愤愤地瞪着我,恨不得在我身上瞪出个窟窿。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恐惧和怨恨,这种恐惧就像是因为感染了SARS病毒被隔离一样,确切的描述是“生无可恋”,跟像我这样瘟疫一般的人同桌,燕子清楚地知道,从此她与我一样,成为了异类。不得不承认,尽管每天都在白眼和无故的推搡中度过,这样的眼神,依旧深深地刺痛了我。

这一天接下来的日子,燕子一共就对我做了一件事,说了一句话。她低着头,打开凹下去一个角的布满锈迹的铁皮铅笔盒,咬着牙,从铅笔盒里拿出一个缠着破布条的刀片,在泛着死黄的布满歪歪扭扭的三八线的书桌上,认真而慎重地刻了一条最深最新的边界线,即便隔着层布条,刻完这条线之后,燕子的手指还是因为太用力被刀片抵出了深深的红印。做完这件事之后,燕子跟我说了那天的唯一一句话:“从现在开始,不许越过这条线。”跟其他所有的历任跟我同桌的同学一样,毫无创意。

她也会跟他们一样,无一例外的熬不过一个星期就要家长来找老师换座位了吧。

窗外的天空,许久没有放晴了,连日都是闷闷的,独居的奶奶摇着蒲扇说,雷阵雨下下来了就好了。

“死丫头,回来这么晚,是不是放学路上又贪玩了?”我刚一到家,不由分说,那个女人就揪着我一把头发往门框上撞去。

头上传来一阵嗡嗡的痛,幸好这次没有流血,我暗自庆幸。头顶个口子去学校的话,老师那边就得解释好多好多理由呢。如果不小心被老师来家访了,可能我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会“被生病”不能去念书了,学校里虽然也有同学们的冷嘲热讽,那也比家里来得温暖得多,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家。

“还不快去打水!懒骨头!”那个女人的声音又传来了。

“小宝乖,不哭哦,妈妈刚才没有凶你,是跟死丫头说话呢,乖乖~~”语气中流露出无限的温柔,原来一个人是可以同时扮演反差这么明显的角色的。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打了一天牌的男人,嘴里叼着从牌友那里顺来的大前门,疲倦而烦躁地往回走,看样子是输钱了。远远的看到打水回来的我。

水井太远,为了早点把水缸的水加满,每次我都尽量多装点,于是乎,水桶很满很满,我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看着脚下,一步一步尽量走得平稳些,少洒些水出来。我并没有看到远处气急败坏走来的那个男人。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肚子上一阵吃痛,那个男人对着我又是一脚,水桶在我失去平衡摔下去的时候,陪着我一起打翻了。我知道刚才三个小时的劳动成果没有了。心下忍不住惋惜的看着一地的水,咬着牙,死死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看什么看,这倒霉孩子,自从生了你之后,我运气就没有好过,扫把星!当初真该直接用枕头把你闷死,一了百了。”语言的暴力有时候甚至比实际的家暴更有杀伤力。

见我一声不吭,他又踹了两脚,觉得无趣,便悻悻地走了。

天越来越黑,脚下的路已经不太看得清了,借着邻居们房子里传出的微弱的光,我重新捡起水桶去打水。偶有几声狗吠划破夜的寂静,叫得人胆战心惊,不得不承认,对于八九岁的孩子来说,黑夜依然是恐怖的代名词。回到家里,他们都已经睡了,男人的鼾声震耳欲聋,夹杂着女人的骂骂咧咧。

掀开锅盖,锅里除了一堆待洗的碗,什么也没有。这是对我打水回来太晚,没有做晚饭的惩罚。

走到水缸前,拿起葫芦瓢,几口冷水下肚,肚子里稍微好受了些。锅里的碗总算洗完,我悄悄地进了房间,从他们的床铺下面抽出一张草席铺在地上。赶紧睡吧,明天到学校又是美好的一天。

“没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糟糕了,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值得期待的。”奶奶的蒲扇总是能扇出鼓舞人心的道理来。

“喏,拿去。”燕子趁着下课的间隙,递给我一包东西。见我迷茫地看着她,怕我不明白,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妈妈说,这个可以杀死头上的虱子,洗头的时候加进去。”说完匆匆离开座位,去操场上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的同桌竟然还送礼物给我,我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来表达,边哭边笑,泪水在黝黑的脸上冲刷出瀑布般的泪痕,我至今也没有明白那天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就像是要把那些年忍住的泪水都流尽似的。

是的,我委屈。

父亲,那个男人嫌弃我是个女孩儿,三天两头酗酒家暴,母亲不堪忍受,在一个被家暴的夜晚,趁着他熟睡,逃走了。丢下了我。

从此他家暴的对象变成了我。不久以后,父亲另娶了。我以为皮肉之苦的日子结束了,不成想,那只是一个开始。

我能去学校的唯一一个条件就是无条件听从他们的使唤和安排,不然就给我打得没法走路。随着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我就成了他们发泄不满的对象,弟弟,暂且称为弟弟吧,他成了他们展现父爱母爱的对象。

能上学,对于我来说,已经是恩赐。

“可怜的孩子,不要恨,你现在生活的不幸福,是为了磨炼你的意志,所有的事情,结局都是美好的,如果现在还不够美好,那只是说明还没有到最后。”奶奶总是会偷偷的给我准备一些米饭,我一边吃,她一边摇着手中的蒲扇,蒲扇的风将奶奶的那些话带进我的耳朵里。后来我才知道奶奶的那番话,古人也讲过类似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只是后来我没有机会将这句话转述给奶奶听。奶奶走那年,我已经考上了大学,听说她走得很安详,面带微笑。

生活就像阳光和影子,有光明的地方,也有黑暗,我们能选择的是面对黑暗还是迎接光明。生活对你态度如何并不能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真正能够决定的,是你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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