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夏，上午10点，四大火炉城市之一的C市。

一辆奔驰汽车在本市师范大学美术系旁边的印象画室门口停下。

车后门打开，下来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孩，很高，将近1米7，卷卷的披肩长发透着绸缎般的光泽，长长睫毛下的那双大眼睛清澈无比，乌黑的眼眸，透着灵气。她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收身蓝白横格海军衫，一条紧绷的浅蓝色牛仔短裤，腰挺得很直，年纪不大，锁着眉头，显得异常孤傲。

“瑶儿，就这里，印象画室，全市最好的高考美术班。”一位高大魁梧、一脸正气的中年男人从前门下来，穿着件干练整洁的短袖白衬衫，看不出有一丝褶皱。

“瑶儿，快到妈妈伞下来。”一位优雅美丽的女士，撑着把小花伞，招着手从前门下车走向女孩。

“爸爸，先说好，我只是看看，不喜欢我就走。”女孩似乎在生着气。

这是一家三口，家境很好的一家三口，因为奔驰汽车，本市还不多。

印象画室，最大的一间教室里，摆着大卫的石膏像，一帮学生围着一个帅气清秀的男孩，看他画着。男孩头发有点长，时不时得捋下掉下来遮住眼睛的头发，专注的画着。

教室很安静，同学们站在男孩身后，没人交头接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都在全神贯注的看着。

当女孩从门口进来，男孩敏感的感觉到照在石膏像的光线有所变化，落在远处教室门口的余光不由自主变成了焦点。他把头稍稍转过去，看到了正进到门口的女孩。

画室的核心就是这个男孩，女孩的目光自然落在那里。

世界停顿三秒，四目相对。

“同学，请问张老师在吗？”中年男人带着中气十足的声音走到男孩跟前问。

男孩已停笔，用右手食指背捋了捋眉宇的长发，缓了缓神。

“张老师在楼上办公室......我带你去吧。”男孩把笔放好，起身站起，个头还挺高，比中年男人稍矮一点点。

中年男人微笑着表示谢谢，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那张引人注目的素描。

带他们到三楼张老师办公室后，男孩下楼来，靠着教室门口的围廊，点了根烟。一个猴精猴精的男孩跑了过来，嘴巴一努，坏笑着对抽烟的男孩说：“这妹子，好漂亮啊，雷。”

男孩叫傲雷，张老师得意弟子，小学六年级便跟着张老师学画。

猴精男孩叫陆杰，傲雷的兄弟。

傲雷吐着烟圈，“少想点乱七八糟的，这妹子一脸的苦大仇深。”

可他明明在回忆刚才那三秒，那种从未有过的被闪电击中的感觉。

抽完烟，傲雷继续回到座位画着大卫。

这张素描是一张对开尺寸的长期作业，画了一个星期，快完成了，型很准，用的标准的学院派写实塑造手法，连大卫鼻子上被磕碰掉的一小块缺口都表现了出来。

傲雷此刻似乎在拖延完成的时间，这里抹一下，那里画两笔。

没多久，傲雷锁着教室门口的余光，终于迎来了那女孩。

她走到傲雷身后，看着那张画。

“雷，你还没画完吗，我看已经很OK了。”陆杰故意喊着。

“嗯，长期作业，要有耐心，我再看看哪里要加强的。”傲雷把画板放到石膏像旁边，眯着眼睛看着。

这是故意展示给女孩看，摆在那和实物一对比，简直一模一样，无可挑剔。

“雷，你画得太好了，我什么时候才能画成你这样啊。”旁边的学生叽叽喳喳的赞美着傲雷。

“雷，隔壁美术系的只怕都没人比你画得好。”陆杰很大声拍着傲雷马屁，生怕女孩听不到。

“这么拽？画得很好吗？画得跟照片一样，就算好？”清脆且带有很强力度的声音打碎了阵阵马屁声，女孩歪着头看着傲雷的画，言气中带着不屑。

“哟，方圆几百里没人敢和你挑战，这是来了个踢馆的？！”陆杰拍着傲雷肩膀，显得特别兴奋。

傲雷侧过脸瞪着看那女孩，她的眼睛始终盯着画，丝毫没把他放进眼里！

“看来这位同学对素描有很深的研究啊，新来的？”傲雷开口了， 第一次有人说他的画不好，情绪瞬间上头。

“新来的就不能说话吗？”女孩脱口而出，立刻意识到她这句话有点问题，让旁边的爸爸听到了。

中年男人心中的石头放下了，女儿竟然无意中同意留下来了，刚才在张老师那可是没表态的。

中年男人不露声色，双手搭在胸前看着。

女孩目光转向傲雷，她很少把视线投向一个男生，“同学，我就特别不喜欢把画画成照片，那是照相机干的事儿。”

‘‘哦，那请这位同学指点指点？’’傲雷近距离仔细打量着女孩，额头上那捋长发不听话地掉了下来，还一抖一抖的。

女孩迈着大长腿，背着手，把傲雷摆得高高的画板拿下来竖在地上。

‘‘你的型抓得很准，应该学了很久了，但是，你磨得太厉害，连线条都看不到了，这样的画，不会给人任何想象空间，就像是，就像是一条原本应该鲜活的鱼，现在死了。’’

一下子没人做声了，竟然有人毫不客气的把傲雷画了一个星期的得意之作说成是死鱼！

虽然话很难听，可是有一定道理。

‘‘我要晕倒，彻底晕倒，死鱼！哈哈，雷！’’陆杰有点亢奋地扇着火。

傲雷气得要死，狠狠地走过去把画板拿到座位上。

不过她说得没错，傲雷很少这样磨一张画，他骨子眼里不喜欢这种超写实画法，这次因为是长期作业，他想锻炼下自己的耐心，所以才这么画的。

可用得着人这么直接批判？

场面无声，显得非常尴尬。

‘‘瑶儿，不许这样说同学，这不画得很好吗？’’女孩妈妈想缓和尴尬的气氛。

女孩高兴了，打击成功，但脸上不露声色，一本正经的看着蔫了的傲雷，“好吧，同学，其实你画得很好，标准的写实风格，我看你是准备考央美吧。”

女孩竟然递了个台阶给傲雷下 ，但傲雷的气没消，从小被人夸长大的他，今天竟然被这个女孩把记录给打破了。

“同学贵姓？你说得很有道理，你是美学理论专业的？”

“孟瑶，听同学口气，是看不起学理论的？”

傲雷一听，以为她就是学理论的，他认为绝大多数学理论的眼高手低，水平都不怎么样。他恢复了点自信，说：“孟瑶同学，希望早日看到你的作品，让我们开开眼界。”

刚才门口对视那三秒，孟瑶也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傲雷那双单眼皮透着一种特殊气质。

凭心而论，他的样子，是她所喜欢的类型。

个性使然，她看不惯傲雷被众星捧月般的骄傲，没想到才说几句就把他气焰压制下去了。

孟瑶没回他话，在周围转了转，看了看其他同学的画，确实，他是画得最好的，其他的画和他的水平完全不在一个级别，自己肯定也是达不到的。

孟瑶天性要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现在这有个比她强的，激起了她不服输的那个点，还有，她对这个男孩有种奇妙的感觉。

她转过身，对着傲雷，“同学，明天见。”

“欢迎新同学。”傲雷虽然被她打击了，但是非常奇怪，他希望她能来这里。

同学们齐声鼓掌喊着：“欢迎！”

班里的几个女生都过去围着孟瑶打招呼。有个戴着放大镜似的高度眼镜，瘦瘦的女生尤为热情，“孟瑶，我叫宁红，要不要我带你参观下咱们这里，还有好几个教室呢。”

“好吧，那谢谢你了。”孟瑶撇了傲雷一眼，跟着宁红出去了。

宁红带孟瑶一家参观了美术班其他教室，有初级班、假期班。高考美术班是最大的，很正规，条件也不错。

“瑶，你是和我们一样，也要在这里寄宿吗？”宁红是美术班的老人了，高一开始寒暑假都在这里学。

高考美术班所有的学生都是寄宿，最后进行加强专业训练。

“带我们去看看你们宿舍，小同学。”孟瑶爸爸很高兴，孟瑶已经愿意留在这里学了。

孟瑶的爸爸叫孟建军，打理着自己的商贸公司，一天忙到晚。

宁红把他们带到自己宿舍，在隔壁的高中学校内学生宿舍，周围种满了橘子树，竟然还有栀子树，阵阵幽香飘来。

房间很大，挨着窗户摆着四张高低床，采光很好，阳光从窗户照过来，照在旁边的桌上，床上，窗外不断传来“唧唧”的鸟儿叫声。宁红睡在最好的位置，挨着窗户的下铺，最打眼的是，床头摆着把吉他。

“这个宿舍刚好有张空位，瑶可以住这里，如果喜欢下铺，我可以睡上面。”看得出，宁红很喜欢孟瑶。

“这周围附近有好点的房子租吗？”孟建军问，虽然这里条件不错，但原本他打算给女儿单独租套大房子。

“有啊，但是住外面，画室是不负责安全的，我们这里没有女生会在外面租房子。”宁红说了孟建军最担心的问题。

孟瑶倒是很喜欢，这里空气也很好。

“吃饭很方便，学校有食堂，画室同学都在学校食堂吃，晚上可以去画室画画。”

“爸，这里挺好，就这了。”孟瑶给了宁红一个笑脸，露出雪白的牙齿，“谢谢你，宁红。”

宁红受宠若惊，自打孟瑶出现后，这是第一个笑脸。

孟建军和妻子低声商量了下，点点头，“瑶儿，那一会爸爸回去帮你清好东西，覃姨帮你搬来，先住下看看习不习惯。”

“今天我就不回去了，你们先回吧。”孟瑶下了决心就不会回头。

孟建军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叠钱交给孟瑶，“瑶儿，对同学热情点，多请同学吃好吃的，一定要注意安全。”

“知道了，爸，你们走吧。”孟瑶接过钱亲了下孟建军的脸。

“嘿嘿，闺女，你可要好好的别让爸担心啊。”孟建军高兴得很。

宁红从没见过这么大了还亲爸爸的人，她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亲过爸妈了。

“瑶儿，周末一定要回家，你不在家，外公会很想你。”妈妈抚摸着孟瑶的头发，她也舍不得。

“知道，知道，妈妈，告诉外公我也很想他的。”

“宁同学，多多关照瑶儿啊，谢谢你。”孟瑶妈妈始终堆满了温和的笑容，孟瑶完全不像她。

孟建军两口子依依不舍的走了，宁红带着孟瑶在学校转了一圈，去食堂买了餐票。

“红，中午别在食堂吃，我请你吃，叫上宿舍的那两个同学一起。”孟瑶很感激宁红。

“好的，现在就去画室，我去叫她们。”

一路上，宁红嘘寒问暖问东问西，一点也不冷场。

重新回到美术班，宁红叫上两位室友，正准备出门，进来两位戴着墨镜，头发铮亮，抹了油似的，穿着时尚，都挺高的男生。长得帅的那个看到孟瑶，把眼镜放低，露出惊讶的眼神，“哟，这是哪来的小美女？”

孟瑶撇了他一眼，问宁红，“这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是同学吧？”

宁红没出声。

那男生冲着孟瑶直点头，“同学？新来的？”

“瑶，我们先......”宁红话没说完。

“先什么先！小美女同学，哥哥带你周围转转？”男生越走越近，肆无忌惮，另外一个男生也摘下墨镜放在手里拍打着坏笑着走来。

一直没做声的傲雷站到孟瑶面前，严肃的看着这几位。

“朱少、樊少，这是我的表妹，孟瑶，今天刚来。”

“哟，有这么漂亮的表妹，怎么从没听你说过？雷。”二少没再往前了。

“我家里亲戚多，难倒一个个都和你说？”傲雷拉下了脸。

“别呀，这......你表妹真是漂亮。”二少看上去不敢得罪傲雷。

“瑶，杰，咱们吃饭去。”傲雷喊着陆杰，伸出手，牵住了孟瑶的手，往外走。

傲雷的手很有力，孟瑶愣住了，任由他牵着。

走到外面，傲雷赶紧松开了孟瑶的手，脸色有些发红，“瑶，刚才那两个也是美术班的，师大美术系教授的儿子。”

“那俩坏家伙天天在外面玩，作业都是傲雷帮他们交。”陆杰很厌恶他们。

孟瑶刚才心跳得厉害，不是因为那二少，而是她从没和男生牵过手。

她的脸红了，看着傲雷，冰霜似的脸融化了些，“雷，我请你们吃饭，你挑地方。”

“别，我请，向来我是不会让女生花钱的。”傲雷看着这一大伙人，还不知道钱够不够，但说得很坚决。

“雷，咱们就去那家店-便宜混沌店吃混沌吧，好吃。”陆杰估摸着他也只能请得起吃混沌了。

孟瑶表情有所缓和，但仍然没笑脸，“不要再说了，今天我请，你们找个这里最好的饭店，红，把室友都叫上。”

陆杰找了家饭店，这边生意最好的，但并不贵，这家辣椒炒肉他们都非常喜欢吃。

孟瑶让陆杰放开点，六个人，点了五个菜，一个汤。

大家坐下，宁红开始介绍了：“雷是我们班班长，在市一中读高三，是画室画得最好的，人很好，不愧是班长，关键时刻英雄救美。”

宁红特别愿意说话，“还有，雷的吉他弹得出神入化，唱歌也一流，我们没事就叫他来弹。”

她说得让傲雷挺不好意思，不停捋着头发。

“瑶在二中读书，以前学的跳舞，后来她和我一样高一学的画。”宁红之前对孟瑶问东问西，现在都倒了出来。

菜陆陆续续上来了，大家聊得很开心，傲雷发现，孟瑶偶尔会笑一下。

奇怪，她笑起来那么好看，为什么老蹦着个脸。

吃到一半，傲雷把陆杰叫出去，“杰，你有多少钱，都拿出来，我口袋里只有十五块多点。”

陆杰把所有口袋掏了个遍，拿出皱皱巴巴一块几毛的数了下，总共五块多。

傲雷拿过钱，要去结账，老板说有人已经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