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她除了脑中的嗡嗡声,什么也听不见。此刻她的父亲歇斯底里地怒吼,额头上青色筋脉分明。母亲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表情淡淡的,怀中搂着她的弟弟。阿姨上前劝她的父亲,被猛地推坐在地上。父亲如同狮子驱赶闯入自己领地的异族一般朝她冲来,拎起地上的她。轻巧得如同拎着一只死物,或一袋垃圾,丢下了台阶。

        简说,她的身子撞向水泥地面的那一刻,丝毫不觉得疼,只是觉得冷,凉意刺骨,寒风一吹便没了知觉,风停了又漫延开来,喉咙里一片腥甜。在十一月的秋末冬初,她在那里静静地坐了一夜。

        我的手指穿过她漆黑的头发,慢慢浸入温水里。她躺在我的面前,闭着眼睛,安静到没有呼吸的声音,没有心脏的起伏。是的,不像一个活物。我在水中抚摸她的头发,发丝冰凉。我们就像一根根头发,生命被不断拉长,远离来的地方,随着时光的冲刷愈发坚韧,但不能够相互纠缠,理不清的时候,必有折断。

        简说,她其实不恨她的弟弟,她的父亲不明白,家中的阿姨也不明白。那个她称呼为母亲的人呢,她心安理得地搂着盾牌旁观这一切。

        我抱着她冰凉的头,湿发沾满了我的衣衫,闭上眼,想象着自己泡进冰冷的海水里。甚好,周围满满的是生命的温度。在那样的温度里待久了,身体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接着会想一直待在那里,永远不醒来,永远保持清醒。

        睁开眼的时候,简正俏皮地仰视我的眼睛,她说:“我是不是将得跟真的一样,但那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我笑了笑,说:“是啊,只是故事(shì)而已。”


        窗外清清朗朗,但透过空气的潮湿仍能感觉到在下着雨。屋内开着冷气,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从层层叠叠的树林间看过去,对面独栋别墅里的男生穿着一套笔挺的黑色洋装,由他母亲领着向这户人家问候。随后,四个人围坐在茶桌边吃喝交谈,男生只是偶尔礼貌地回答对方问话。看着灯火通明的房屋,奢华高雅的陈设,以及他那张与生俱来的绅士脸,我恍惚在观赏一场19世纪英国的贵族茶会。

        我离开窗边,往屋子里更亮些的地方走去。大家都在排着队领明天要用的野外装备。整个年级的人几乎都聚集在旅馆大厅,我越过一排排绵延的队伍,径直向苏走去。我对她说:“你男朋友在对面的别墅里。”苏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聊起了别的话题。


        高考结束那天,初夏午后的细密汗珠在微风中迅速消散。走出校门的时候,我再一次看见苏,一如之前的每一天。她在马路对面大声喊我的名字,随即穿梭在车辆之间,向我跑来。

        我们沿着布满爬山虎的校园外墙,向车站走去。苏说,她刚刚和男朋友分了手,“各取所需,圆满落幕。”

        心脏忽然有丝微麻麻的痛,随着凉意蔓延全身。我说:“会不会太过于现实了呢?”

        苏扭头认真看我,笑着说:“相反,他才是我的现实,而我想浪漫一回。”

        苏陪我在车站等公交车,她从我手心里摸出坐车的硬币,抛向空中:“你猜是正还是反?”

        “猜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双手摁住落下的硬币。

        看着她俏丽的笑容,刚刚的阴郁烟消云散。我笑着说:“反。”

        她摊开手掌,一朵菊花在阳光下莹莹闪烁。

        这时,公交车开进了站台。她把硬币塞回我的手心,把我推上车门的台阶。接着踮脚凑到我的耳边,对我说:“年,我们在一起吧。”

        “好。”我脑中訇然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已不假思索地回答。

        车门在我和苏之间关上,我们静静对视着,车子载着我驶离了站台。


        假期已过半,我在暮色中骑车去超市,手机在车篓里的包中亮了起来。

        到了超市,我拿起手机回了消息,顺手刷了一下朋友圈。最上面一条是苏的,她写道:你是我唯一的浪漫主义。

        几天后,我和苏去高中学校旁的小吃街。温暖的热气扑面,各式招牌横在路边。我们牵着手从街头晃到巷尾,一家接着一家逛吃,你一口我一口。后来,我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她静静看着我吃一碗豆花。

        我侧过头与她对视,她的刘海夹了起来,头一回化了妆。皮肤白皙,面容甜美,一抹淡蓝色眼影,嘴唇红润润的。清凉的风柔柔地吹在我的肩上。

        不知不觉逛到小吃街边的商场里,一楼卖珠宝首饰,我们在亮闪闪的柜台间游走。在光线柔和的玻璃橱窗里,我看见一条心形的镂空蕾丝项链,静静地闪烁着。我花了几乎所有积蓄买下它,为苏戴上。

        走出商场的时候,天空落下淅沥小雨,世界悄无声息。


        多年以后,苏发消息给我。她说她要出差几天,拜托我帮忙照顾下孩子。她知道我不喜欢孩子,但想让我看看她,她很乖,长得也很好。

        苏的父亲将豪车停在楼下,抱着孩子走进屋子,女孩有三岁,身体雪白。苏的父亲走后,她便开始一个人玩,很活泼,但不吵闹。

        我想起苏曾经对我说,她没有办法和男人亲热,但她想生个孩子。

        我坐在床边,苏的孩子已经睡去。我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呼吸均匀细微,细细弯弯的眉熟悉地微微蹙着,温暖棉被中裹着没有疤痕的手脚,梦境香甜。

        一定是沐浴在爱里长大的孩子。

        这时,我看见晚霞映衬中她脖颈间的光亮,轻轻拿出来看,竟是那年我送苏的心形项链。

        几天后,苏的父亲来接孩子,他抱起孩子走到我的面前。“当年......”他欲言又止,只是说,“谢谢你。”我冲他点点头。他转过身,缓缓走出屋子。


        简说她设想过无数次和她爱过的女人重逢,却没有想到最终两人却戏剧性地重逢在更衣室。那一天,她刚刚穿上内衣,便有人拍她的肩膀,让她帮忙从旁边的架子高处拿条浴巾。

        她转头看见女人的胴体,她们俩都愣了一下。她拿了浴巾递给女人,继续低头换好衣服,便迅速离开了更衣室。

        简说,女人只喜欢男人,她当初没少烦扰她。

        毕业后,我和简在大学校园附近租了间80平米的公寓,搬进各自的全部家当。在阳台种上极朴素的花草,傍晚在霞光掩映的窗前浇灌。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有时看至深夜,便随意盖条毛毯依偎着睡去。在梳妆台前化妆,各自或一同出门通宵喝酒。有塞得满满的衣橱和塞不下的书橱,坐在堆了一地的书籍之间打网游,聊哲学,在双人床上做爱之后相拥而眠。

        然而我和她都是天性散慢之人,时而,那个地方只有我或只有她,亦或空无一人。

        直到一天清晨,我在睡梦之中恍惚被人推醒。简坐在床边,轻轻冲我耳边说:“年,我要离开了,其他的东西留给你。”我用仍旧沙哑的嗓音说:“嗯,好。”

        她曾经对我说,如果她决定离开,那便是真的离开了,无人能挽留。她上大学时离开生养她十八年的父亲,逃离了那个没有她才完整的家庭,再也没有回去。

        当时,我故作轻松地打趣着问她:“那能不能,永远别做出离开我的决定?”

        她回答:“永远这个词,只有在回忆中才成立。”

        只听见她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一个她每次离开时都用到的凶器,箱子被撑得鼓鼓的。她走到门口,换上那双旧运动鞋,拉开门,走了出去,把箱子拖了出去,关上门。

        我躺在床上,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仿佛看见披着运动外套的高挑身影在走廊里远去。我想,这辈子就这样了吧。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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