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把自己扔进废纸篓
回到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在路上的时候,老怪骑了自己的自行车,没有绿色,只是依然虚脱着,在不再触碰温柔天堂的手心里,依然不懂忧伤。一点未见忧伤的痕迹。一个诡秘的影子躲在心里,吞噬老怪的心灵,挥之不去的,那是小妖的眼睛。
其实,老怪曾经仔细想过,有的人,也许一辈子也不会真正遭遇一个影子,不会让眼睛在影子里宿命地徘徊,如同自己一辈子不懂得忧伤。
影子是个潜意识里的假想敌,忧伤也是。
只是,生活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二选一,非此即彼。就像老怪虽然一辈子不懂忧伤,但并不见得就如何的快乐;小妖依然也会在眼睛里怀念影子,会在老怪的胳膊里回忆,会在激情攀至颠峰的时候大骂自己是只破鞋,但并不妨碍她依然勇敢地将人尽可夫的骄傲继续进行下去,尽管,有时流有泪水,有时眼睛里的忧伤无人领会。
矛盾,就是这样肆无忌惮的、轻佻地挑逗着生活的情趣,乃至,情欲。
他爱过小妖吗?老怪问过自己,也许有,也许又没有。
在小妖人尽可夫的岁月里,她需要温柔,需要颤栗中略带忧伤的抚摸,需要跳跃在妙曼曲线游戏里的真实,需要在一个个真实得近乎丑陋的男人的疯狂里寻找风干在胡同里漂白得没有颜色的影子以获证自己生命存在的一种最原始简单的问讯。
小妖,在将自己成为小妖的理由的岁月里,索取过很多,也需要过很多,但唯独不需要一点,爱,或者被爱。于是,老怪觉得自己并没有爱过小妖,包括老宋、大刘、小威和援朝他们,也没有。
需要,仅仅只是一个游戏,当游戏中的人都小心着恪守游戏的规则的时候,游戏本身就变得很美,永远不要破坏游戏规则,不然,收获的就只有属于自己的那份原罪。
路到了尽头,家就在眼前。老怪笑了一下,觉得那是个谵语,却并不曾存在于现实生活当中,因为,家,真的就在眼前,亮着灯。
在老怪没有回家之前,老怪妈妈一直很担心,亮起灯,似乎只是为自己壮胆,但后来就不了,因为老怪好好的回来了,虽然脸上依然有不可琢磨的神情,但手上没有拿着任何一杆老枪,她就很放心。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老怪,以后再不许这么晚回来,害得我操心”老怪妈妈依然神神叨叨,欣喜中略带一丝忧虑。
“妈,你爱过老爸没有?!”老怪喝着水,突然发问,在焦黄的白炽灯下,仔细看住妈妈的眼睛,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突兀。
“傻儿子,当然爱了,不然怎么会有你!”老怪妈妈下意识的应答着,却也突然象想起什么事似的,眼睛开始迷惘起来,老怪觉得,那里面,其实也有影子,只是藏得很深,象一口深井。
“怎么了,老怪,今天说话怎么没头没尾的”老怪妈妈以为儿子有点儿发烧,伸手摸了摸老怪的额头,被老怪轻轻拿了下来。
“呃,也没什么,就随便问问”老怪几乎在喃喃自语,很多时候,老怪希望自己是在发烧的,最好把脑子烧出点毛病来,那样,别人就永远不会去介意一个脑子有毛病人说出话的真实性了。
回到自己的小屋,老怪就突然想起了以前的那些岁月,那是老爸刚刚散到不知哪里去了之后的一段日子,他也这么静静地坐着,怀着黑夜里才有遐思,象一切在黑暗中沉默的大多数一样,擦拭那杆早已不知去向的老枪,然后,很感性地闭上眼睛,轻轻吻上那冰冷的钢铁,默默用温热的泪水怀念那个散去的英雄。
老怪没有开灯,所以就很黑,那个小屋子本来就很黑。老怪也许在想,他是否也能象小妖一样,可以听见自己眼睛的声音,凭借黑夜的力量。
可是,除了黑,还只是黑,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微微的,象在喘息,但是却听不到一点眼睛的声音,大概眼睛也是轻灵的吧,只属于小妖专有。
老怪就又突然想起喘息,喘息真是个可爱的动词,老怪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就很舒畅地笑了,出了声音的那种,仿佛又见擦拭老枪的岁月,在黑暗里飞扬。
老怪笑过之后,就拉亮了灯。黑夜,只是一道帘子,只那么拉一下,就切换了风景,蒙太奇式的,象极了生活本身的寓意。
于是老怪就拉开抽屉,从最里端取出一沓信纸,很古朴的那种,有素素淡淡的梅兰竹菊的影子印在信笺的落款处,顶头右侧有一方小小的石印,朱红,在焦黄的白炽灯下刺伤老怪的眼睛。据说那是老怪他爸生前在琉璃厂买的,来自于一家叫“清秘阁”的老字号的南纸店。本来当初老怪他爸的打算是希望老怪成为一个作家,可以用这样素淡的信笺承载那些曲婉动人的故事,然后成名,再象鲁迅当年一样经常出入“清秘阁”,换一些信笺笔墨,也留下一些故事供后人评说,但老怪后来,先是做了兽医,在城市里尴尬着,没有见过任何一头母牛,再后来,老怪跑起了邮路,骑着一辆他不喜欢的颜色的邮车,在城市的巷道里游荡。在天堂的时候,老怪找了好久,并不曾找到他老爸,其实他只是想亲口问一问,即使自己当不了作家,也未做成兽医,是否会怪他。
摊开信纸的一刹那,老怪觉得自己也摊平了似的,很舒服,他有些后悔未能如老爸的愿,要不然,此刻“清秘阁”的老板正在床上念叨自己的名字,他也不用每日里在风尘的巷道里赶路,骑着那辆有着他不喜欢的颜色的邮车,而且,以后在天堂里碰到老爸的时候也有个交待,不会有丝毫的惜惶。
掏出笔的时候,老怪文思泉涌,觉得有很多很多需要写的,就像一个真正的作家那样,抽着烟,看着故事流过,在黑夜的虚无里,却可以一一的拾取,但是落笔的时候,老怪如同得了健忘症,先前的才思敏捷,便秘一般。
老怪想了很多,先是一些人,然后是一些事,包括,那个曾经闯入他梦里,将自己的梦搞得一塌糊涂的那个外语系的女孩,如同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是一样难以描绘,一些浅浅淡淡的影迹,未能让老怪有刻画的的欲望,当然,小妖的眼睛也会出现,在黑暗中,诡秘的眨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想起眼睛,老怪就觉得有些恐惧,突然之间,一下子有很多的眼睛扎在身上,芒刺一般疼痛,窒息生命的那种疼痛,仿佛一下子全部都复苏了,都有着实在的可以把握的实体,一起撕咬着老怪灵魂中最柔软的那个位置,死死的,一刻不放松。
老怪害怕了,文字是害人的东西,它能顷刻之间吞噬别人,包括自己,在那样迂回曲折的叙述里,独独的,留下一些细节,而掩隐在故事后面的心情,却痛苦的在黑夜里呻吟,不是呻吟到无法自抑的时候,是没有人可以体会的。
此刻老怪妈妈趴在门缝前窥视,老怪坐在那里,咬了笔头,一动不动,看见儿子手上没有了那杆老枪,就很放心,轻轻的,消逝在夜色里。
一切都睡了,静寂的没有任何声音,包括眼睛。后来老怪在天堂的时候,曾经嘲笑过那些依然生着的坟墓外的人们,为什么生前先睡下的,不是心灵,而是眼睛。
老怪想了很久,也很勇敢,象一切在黑夜里勇敢着的人一样,未见忧伤,面对素洁的信笺,涂抹了一阵,趴在案子前,忘记自己曾是一个兽医,也忘记小妖的屁股象母牛那般丰满。
抬起头的时候,老怪脸上有一丝笑意,也是诡秘的。纸上看上去满满的,未留下一点空白,却只写下几个字:小妖、眼睛、母牛、屁股。很多很多,运用了数理上的排列组合,有点后现代主义的意味。
但是,显然老怪并不满意,看了一眼,就揉成了一团,连同自己,随手一起扔在废纸篓里。
后来,在天堂的时候,老怪突然想起那个善良算命先生,他说:过了明年下半年,一切也就好起来了。
只是,老怪没有等到那个寓言的下半年,就提前把自己扔进了废纸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