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沐雨春山翡翠深

第四十四章 沐雨春山翡翠深


李植畴的钦差仪仗浩浩然开进黔垣地界,是日正值丁酉年三月初八,清明。细雨银丝轻坠,沾湿了徐徐浮沉的花戟云旛。偶或远远可见山箐翠坪之上,丽装的仕女细剪杨丝,彩胜栽鬓,邀结着一二闺伴执伞踏青。

他无意流连这一片平乐的表面美景,各官长得命,分头下令,沿途不得停留骚扰,稍作修整,便直入贵阳。

筑城军民府府治亦即贵州三司所在,前导逡巡一圈,回来滚鞍报道:“禀都堂,宁筑侯田竑、布政使穆相臣、按察使吕存恤,同知陈儒书及贵府所辖三州四县官已在城下恭候!”李植畴略一颔首,吩咐道:“常速进城。”转乘骊马复行片刻,即见城前官队相迎,拜圣恩问躬安的礼数做完,当先朝黎面健阔、细看眼中却莫名疲弊深重的勋臣一礼:“见过侯爷。”遂拱手道:“古人云,‘正言药也。’李某办一趟皇差,还要烦劳诸位,不吝指引赐教啊。”那穆相臣约莫四十岁许,鬑鬑有须,人也清瘦白净,一幅十分清整的模样,闻言道:“都堂太谦了,自家的地界儿,还讲什么客气?”李植畴将缰绳递给侍者,一面转目笑答道:“实不相瞒,某家自先世迁去浙江,这老祖宗的地可就再没亲近过喽。”便让他将知州县官一一介绍。李植畴仔细听去,各地皆是长令赶赴而来,独独那附郭最近,来的却是位绿袍县丞,不由疑问:“你们堂尊何在?”曹姓县丞张口欲答,一旁穆相臣笑截道:“那李铉刻下还在卧病呢。”拉着李植畴退至一边,又颇为神秘地低声说,“都堂有所不知,前日在李氏的治辖下,发生了一桩奇事。”

于拱形门洞中,为人流马嘶簇拥挟持着缓慢穿行,复觉薄薄雨云后圆赤的金乌坠向垛堞,淡白淡金的西斜阳光如被堙塞一般,窒息良久,方才重见天日。

入得城来,穆相臣与陈同知交代一番,就带京官使臣至下处稍歇,继而田竑开口相邀,请众大人在侯府为钦差接风洗尘。李植畴自无异议,收拾了一身官服,在程子衣外加一件卿云纹褡护,戴一顶玉花皂绢飘飘巾,换作文士打扮欣然赴宴。

宁筑侯的府邸却不在府治之中,需出城后绕附郭贵筑而行片刻,其西南的天底下,绰绰可见白云山与麻绵水铺陈交错,灵秀可爱。步入府门,只见亭楼结彩,石道帚净,早已布置得金碧荧煌。于宴厅间分宾主坐定,田竑起觞笑道:“有赖钦差不辞辛劳,得以仰荷浩荡皇恩,我等乡官不胜感激。”李植畴微微一笑道:“替君父分忧,是为臣子的本分。”田竑见他吃尽杯酒,也缓缓放下盏来,漫不经心地问:“哦?但不知天子何所忧啊?”李植畴微笑不语,席间气氛陡然一凝,吕存恤忙道:“俗话说,京官难做,这一点都堂想必深有体会。但京官虽难做,民父母也不好当呐。”穆相臣遂笑着打岔道:“可以多食,勿以多言,诸公会聚筵席,难道不是来设饮洗尘的么?”

李植畴耳中听着这官兵勋戚演练熟稔一般的一唱一和,心底已觉十二分的乏味嫌厌,思及皇命在身,只好耐下无聊委蛇几句,转首四顾。熟雨未歇,击弹着翠绿的梧桐芭蕉,如泠泠七弦上。又越过乐伎遥遥看去,忽见一领锦袍站在雨中,头脸湿透,恰在此时,舞姬分拂水袖遮蔽一空,他眨了眨眼,又难寻见那人了。

田竑久不闻声,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角猛然一抽,立马强笑着转过话题道:“竑远处西鄙,素闻京城名物风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都堂定要为我讲一讲,譬如月河梵院中,可果然有块净绿如玉的鹦鹉悍石?”

宴已毕,分庭抗礼,宾主尽欢。田竑仍要挽留,李植畴借酒醉为名,回到下榻的官舍。吐息微见白气,头脑也有些眩晕,步至台前动手张开窗阁,寒光满溢。他稍稍仰目看向漫天清冷月色,指望着料峭春风吹酒醒,看得久了,泥土和腐草的腥臭纷纷蒸腾上来,襟前手中俱是水洇洇的湿意,便掩窗返身避雨。他一面记起城下布政使眼含异色提及的话,一面拉门将披挂着青翠江绸的布政使迎进室中。

李植畴让开路,淡淡道:“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穆相臣收起油纸伞,笑道:“城门一语,下官心知都堂不能释疑,特来为都堂解惑。”

李植畴坐回椅上,继而请他坐下,径沏了壶茶,一对病酒的眼睛仍近乎是迷离之色。端坐的方面官在他眼瞳中剪落成深绿的一竿。自按睛明半晌,点头道:“你说吧。”

穆相臣拿盏盖划拉了一下碧波中雪白的悬针,方不紧不慢地开场道:“这话得从一位老明经说起。那户人家姓张,在附郭也算是名头响亮的乡绅世家,四代以内出过两位侍郎。只可惜传到这一辈运交华盖,学堂里三年一试,到老也没考出个明堂。”

老明经的长子名通,弱冠之年备齐了三书六礼,准备迎娶百十里外广顺州方刚适配的祝氏。儿子孝顺,女儿婉慧,祖上又有过从交情,未废口舌,顺顺当当,只等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成就人间一对结发鸳鸯。

谁知这边厢众目之下分明登轿上路,花舆是按时到了,揭帘一看,人却不见影踪。

两家人惊见骇闻,沿途苦苦找寻三日无果,老明经只得挥翰写了状子,教张通携着谒衙报官。县令李铉听得陈述,觉案情诡谲扑朔,决心带着一班衙役差人,亲自登门问探。拜访完张翁,便走上那唯一一条朝向西南的官道。

行至途中,青茏作物插植在土,四望平野茫茫。可他们前方,却突兀挺拔着一株荆棘树。

李铉当即下令,要将它伐去。

祝家家院闻言,大惊失色,连连劝拦,激动几至口舌生结,反复以有神灵相告。李铉孔孟门徒,向来不信神鬼之事,只是一再发令催促。

斧落,红出,腥似人血,血犹温热。

众衙役震惊骇怖之下,断断不敢近前,那李知县却是好胆识,夺下斧柄亲自斩劈数十。俄而风流雾起,云聚天昏,冠叶之中,颤声阵阵。

差人忽而惊道:树上有大巢!

话音刚落,一物从巢中翻出,正跌在软和厚实的草甸上,定睛一看,竟是位盛装丽人。那女子肩搭赤帕,喜裳霞帔,傅粉施朱,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跌坐茅草中,只是翠呆呆地望顾着面前众人,周身无一痕伤,明眸光灿烨然。

李铉怪愕停斧,大喝:你是何人?

女子似被这一声霹雳震回神魂,待看清了他穿戴的官袍翅帽,张口哭诉道:妾是广顺人氏,轿行过此,忽起云雾,骤被狂风吹上高楼,于楼中张望,可俯瞰州县全貌,历历在目,但患无可下之阶耳。

遂唤来家院指认,道确系家中小姐云云,不由喜极而泣。李复问神灵诸事,家院皆和盘托出,乃知此处实一无庙淫祠。结案后,县卒原路寻得所在,依命剖树修廨,除地为田,又觅得祠十数处,尽焚毁之。

穆相臣见他听得入神,呷了口热汤,笑道:“平头百姓的案子虽结了,真正的结局却并不在此。此事惊动省府,报上朝廷,都堂或于途中见过快马信使。”

李植畴道:“不错。”

穆相臣慢慢放盏,垂头轻叹:“事过去不久,李知县忽然大病不起,那指点他的祝家院无缘无故地猝死了,祝家小姐竟也半夜坠井而亡。都堂您说,这算不算一桩命案大案?”李植畴惊愕抬眸,听他一面续道,“近来市井乡野间传唱甚广的一句歌谣,‘贩夫走卒,失其资币’,都堂今日未曾听闻,明日便能听到了。”

李植畴已变色起身,重重一击案:“这是谋反!穆伯玉,你担纲省务,何以束手无为?”

穆相臣面露惋惜地看着满案跳跃流淌的银针翠水,叹气道:“下官说过,省里也查了,查而无功,这才上报朝廷。贵州不比其他省,这里流官土目,盘根错节,官官相护,官民相卫,你既抓不到他们的把柄,号令实施也举步维艰。一旦处理不当,元月十五的事情就有可能再度发生。”

李植畴心知他指的是陶辂身殁的之事,满腔怒火渐寒,重新坐定道:“是我失态了。”穆相臣笑道:“都堂公忠体国,忠厚岂有过哉!只是行藏制在己,升沉制在天,人可错,天不会错,此番我等尽人事,至于如何处置,等圣心睿断便了。”

李植畴直目看他,稍觉齿冷。鳃鳃惊醒,却感到面颊骤然一凉,抬头看去,发现虚掩的窗牖又被吹开了,细如针、密如帘的料峭春雨斜斜拂了过来,在窗外的,还泛着微微的月蟾的银光;潲进窗里,就只剩一片脏乱烛影中玄黄的混色。李植畴词臣出身,言官入仕,砭语厉句却无处找寻,张口半晌,咬牙半晌,终于妥协点头:“先民有言,君子全身远害,惟有不仕而已。”见穆相臣微笑不语,又垂眼掸去袖上茶珠,冷冷道,“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

那布政使笑道:“都堂所言过重,仕而全身的贤人,越有陶朱,汉有留侯,此理其实无理也。”

李植畴沉默良久,闭目问道:“酒已饮了许多,事也论了许久,伯玉可说完了?不必在这里略无参商了罢?”耳畔依旧嗡嗡作响,依稀听得道别带门声,并不愿与他抗礼,静坐半日,方才睁开眼去开窗,任由雨丝批颊春风盈室,回转净面濯手,才发现纸伞落在了门口,便提声唤来随行南下的官长,吩咐道:“将那柄伞扔出去。”

那官长应命拿起伞,刚出门却退了回来,举在手中迟疑道:“大人,这伞中……”说着将油纸翻过一面,竟揭露出一只系在木骨上的扁窄丝囊。李植畴望去一眼,就见一个偌大的篆体“银”字,一时浑身血流仿佛往天灵上涌蹿,扶住桌沿深深纳了口气,揉了揉闷涨颞颥,忍无可忍地喝斥道:“你要抗命不成?!”

穆相臣离开钦差府院,冒雨行至阶下,一绿袍官连忙张伞近前。穆相臣斜瞥过去,问:“看清楚了?”官员答道:“是,有个治卫的提着东西出门,在院子里烧毁了。”穆相臣微微颔首,伸手拢过湿发,唿道:“果然如殿下所说那般,不是一位省心的主。”那绿袍官显是他的心腹,见状一面托着伞柄随他走动,一面自袖中掏出条干巾递去,问道:“三公子那儿,大人还去不去?”穆相臣接来布巾敷在额头上,笑道:“你未知一句话,叫做‘让人一步,高人一筹’么?他要当吴光,只管去当,见结果的关头,咱们附庸太紧,非但伍相公扮不成,岂不变成专诸了么?”绿袍官点头道:“下官交代使者,只说大人中酒,不言其他。”穆相臣随意收起巾帊,眯眼笑道:“你如今倒是晓事了许多。”绿袍官谦逊奉承:“都是大人提携。”又道,“轿子停在街角,大人既病酒气,又淋了雨,乘轿回去?”

穆相臣帖然一笑:“不妨。天下事皆是国事,你我沿路看看,朝廷里旨意下来,也好有个应对。”

承宣布政使司八品照磨柳清河妥协似地叹了口气,擎稳木柄,认路慢慢走去。雨虽小,却在倾斜的屋檐、伞面汇聚裒集,一股股瀑流一般,沿着凹陷处和筋骨处泼洒而下。眼前世界一片青黑,而模糊街上烨烨灯火的水色,亦分不清究竟是雨雾还是月光。二人并肩默然,穆相臣遂抬了眼从伞下仰看天空,云质稀松之地,则可见一层徘徊在水汽之上的薄幕清辉,冰盏晶莹,益发皓洁圆满。

如此意象,如此异象,是天嬉人和,还是天怒人怨?

“江表水潦,河东岁俭,北面用兵,南面吏治一片混沌,皇帝并无耐心,来分神照管一陲地孽子相残的事。”经行过有数市人避雨的茅棚,穆相臣方缓缓出声道,“从今以后的事情,尽量不要掺和。我想左不过四月中,钦使就能传旨到黔,届时阪上走丸,诸凡百事便功成了一半。”

柳清河含糊应了一句,眼瞥向茅沿下,低声道:“大人,你看。”二人遂驻步细细观听,只见一双麻衫蓑笠的三尺小童站在干地上,拍着手且歌且蹈,正是暗室之中吟与钦差的那句话。方欲转身,有一半大的泼皮少年笑道:“我听你们镇天唱这个,耳朵也起茧了。”见那小童嘟起嘴来,满脸不高兴的模样,又哑然失笑,“这样罢,我教你们一首。”听他表态,周匝的老少百无聊赖间,不禁纷纷注目,看着少年掷下骰子,清了清嗓子,一壁拿了只钵儿击阶,一壁放喉唱道:

“平舆之渊有二龙,

“宁斫紫荆背家翁。

“敢赋凌云同造化,

“燃萁未苦试刀工。”

一青一绿两个官儿迎风冒雨地听,这时谣声渐止,柳清河已侧头向自己的上司望去。穆相臣皱着眉,脸孔雪白如金纸,湿淋淋的肩上发梢一阵阵朝外翻着寒气,喃喃道:“怪哉!”柳清河同他走开四五步,方问:“大人说什么?”穆相臣摇摇头,微微冷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先前想岔了,吴王父子其实是像得很的。”又过一个幽深的交巷,便有穿堂的疾风携着料峭春寒鞭笞在身上,柳清河肤表不禁生起轸粟,这才发现他手足冰凉发抖,停步劝道:“下官去叫车。”穆相臣这回却并不阻拦,只无心道:“也好。”自觉躲进一扇风檐下。

因布政使职只系暂领,且贵阳府知府尚未补缺,穆相臣实际是一人担着两担事,办公的地方仍在原地。回到府衙,朝甬道中高峻威严的戒石作揖如常,便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柳清河心急火燎地一迭声叫下人煮汤拿衣,青天底雨势式微,沾着雨珠的轿幂白森森地泛着月光。穆相臣沐熏过后更下湿衣,让书办将鱼鳞簿备在签押房里,又唤了柳清河来。柳清河插上门,看了眼案头的籍册,道:“大人今晚要验?”边抬目将目光循循送上藩司的面颊。穆相臣腰束花犀带,一身绫罗彩绣的锦鸡公服,一枚玉冠珠端正嵌在乌纱帽压眉的中央。这是二品大员的服色,银灯流转,绯红玉白,宝光明灿,庄威逼人。柳清河遂轻轻一笑,放下手中书籍,步近前柔声道:“不过整日应酬、连月勾斗,大人着实累了,倘若再这么用功下去,身子是受不住的。”穆相臣向后把脊梁贴上一统碑椅笔直的靠背,一面仰颈闭目,柳清河这时才可见他鬓角未干的漉湿沐水,情不自禁伸出手去。穆相臣忽然握住那一只探到鬓边的手,略有些疲乏地吐出一口气,良久叹道:“快一点。”便慢慢放开五指,落在了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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