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的节

        早上起来,看到微信满屏关于父亲节的文章,给爸打电话,问他知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他说不知道。

        上个月回家待了一个月,爸说,这是自1997年,我去城里上高中开始,在家和他一起待过的最长时间,20年了,240个月。

        我离开家的时候,爸爸在田地间劳作,在二楼我的房间门口,用竹子编一些生活的物件。我这次回家,他仍然在田地间劳作,在二楼我的房间门口,编生活用的物件。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腰弯了,重的东西搬不动了,会让我给帮忙。

        其实爸已经不能算一个农民了,虽然出身在农民家庭,但是与他那个年代的人相比,应该还算多了几分幸运。爸的家庭是地道的农民,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那个年月,能吃一口饱饭是全国人民共同的愿望。爸爸从小得奶奶偏爱,父兄关照,在最艰苦的岁月,吃东西上,也能得到很多“优待”。爷爷是远近闻名的厨师,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家里有个红白喜事,都会请爷爷去帮忙。当地有“谢厨”的习俗,帮过忙以后,经常会收到一些吃喝用品,作为对厨师的感谢。爸爸到了四五岁的时候,和八九岁的二伯一起上学,那时,大伯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支持不起两个孩子去上学,必须有一个孩子回家务农,在四五岁的年龄,爸爸的学习成绩已经是优等,但是学习成绩还是不如懂事的二伯,大伯权衡了一下,让爸爸回家务农,从此再没有回到学校。但是爸的自学能力很强,一直喜欢看武侠小说,经常看到他们同事朋友间互相借阅小说,偶尔,爸也会给我讲金庸、古龙。我对武侠小说的认识,最早都是爸给我讲的。

        有一年春节回家,全家团聚,听爸他们兄弟三人闲聊。二伯大学毕业后到了其他地方上班工作,他退休时是某国营企业的厂长,一直对爸爸感觉有愧。大伯半开玩笑的对爸爸说,其实当时他要努力学习的话,谁会让他退学呢?爸爸很认真的说:就是你让我退学的。大伯一时语塞,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爸爸对大伯是有怨言的。但是除了这件事,爸爸在很多方面都很感激大伯,前几年大伯过世,爸经常会跟我讲我们家的的变迁,讲大伯这个像父亲一样的大哥,如何自己一人负担起整个家,也是由于大伯的原因,我们才得以从山村搬到镇上,分到了建房子的宅基地。为什么我们两家的宅基地,用地轮廓是歪七扭八的呢?因为当年生产队需要大伯的制犁耙手艺,就在镇上给大伯一块地,让他自己去划范围,大伯把这个历史的重任交给了六七岁的爸爸,爸爸就拖了几根竹竿做围墙,历史性的在这块地画了一个圈……

        做了十几年农活,爸爸应征入伍,在部队的厨房待了六年,复原后直接被分配到了当时核工业部下的一个地质队,地质队在云南各地转战,我和姐姐在这期间出生,我们的印象里,每年能看到爸的时间以单次来计,所以我童年对爸的印象,都是骑着自行车离家的身影,每年能看到一次两次。我到三四岁的时候,爸爸的地质队搬到了离我们比较近的地方,再近也有几十里地,那时候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一年假期,妈带着我们到爸爸的地质队去小住,那时候营区已经稍具规模,我记得爸爸带我去看他自己开垦的菜园子,爸爸随手摘下他种的黄瓜给我当水果吃;带我去看他最喜欢的车床车间,他用无缝钢管自己制作火药枪,地质队很多黑火药和铁砂,那个假期我们有吃不完的斑鸠和野鸡;爸爸带我爬上很远的山,那里有地质队的用水水池,我们清理掉堵在水管上的野草,暴露在山上的很长一段水管,在天气好的日子,太阳把管子里的水晒得很热,等我们再走回地质队,光是管子里的热水,就够我在地质队澡堂,洗一个淋浴的热水澡,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洗淋浴。晚上营区放露天电影,我和一个小伙伴爬到钻探设备上玩,爸多次让我不要去爬,后来从设备摔下来,灰头土脸的哭,爸把我抱起来,屁股上给了两巴掌。那是爸唯一一次动手打我,他有时会问我记不记得这事?我当然记得,因为仅仅只有一次。要是妈妈问我这话,我觉得那是一部血泪史,但是没有细节。

        地质队的叔叔阿姨都很喜欢我,我印象里,爸爸什么都能自己加工制作,自己建房子,制作家具,自己造枪,自己种地……很多有些年纪稍大的孩子,跟随父母就住在营区,他们都喜欢跟爸爸一起玩,那时候,看着那一群孩子跟爸爸亲热的样子,我竟然感觉自己像个外人。这些哥哥姐姐后来一直对我们照顾有佳,只要有空就到我家看爸爸,我慢慢知道了,在那个都是工人吃大锅饭的年月,地质队里的孩子没有外面的朋友,他们把爸爸当做长辈叔叔,更当做朋友。直至今日,爸爸在镇上的人缘一直很好,镇上老小,都统一称呼“老彭友”,小到三四岁,老到七八十岁,不乏二三十岁年轻人,只要他在家,都喜欢往我家跑,没有年龄界限。每次回家,看到别人跟爸爸那种亲切热情,我感觉像个外人,他们都对我很客气,包括爸爸。

        现在可以找到的我们全家的第一张合影,就是在地质队住宿区拍摄的,仍然可以看到,住宿区边上,爸爸当年种的蔬菜瓜滕。

最早的全家福

        为什么对这段记忆如此清晰?因为这是我童年对爸爸唯一一点像样的记忆了,只有这么一段,大多数时候,记忆里都是背影,一年,一两次。

        我上小学,核工业部西南地质队大调整,准备撤掉很多地质队,特殊行业,满20年工龄正常退休,爸爸退休时,四十多岁,一起退下来的还有好几个同事,其中不乏他的徒弟,约他一起创业,有的搞农业,有的做酒店,爸爸拒绝所有邀请,回家跟相亲们租了一些别人不种的土地,开始种地,养猪,一道镇上红白喜事多的季节,整日的各家帮忙,他的厨艺远近闻名,再没经验办宴席的人家,只要请到“彭友”帮忙,整个宴席的筹备就算有了着落,只管听从“彭友”安排就好。

        爸爸回家后,我都是和爸睡,几年当兵生涯,让爸养成了极规矩的生活习惯,早上六点多起床,给我们姐弟做早点,那时面食极少的临沧,我们经常能吃到各种包子,馒头,饺子。他也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原材料给我们换花样,米线,炒饭,面条……我那时很期待冬天快来,因为冬天,爸爸就要经常出去给办喜事的人家帮忙,没时间给我们做早点,我就可以到街上买早点吃了。最开心的是那时枪支管理不严格,放学了以后或者周末,我就喜欢跟爸上山打猎,或者跟他下地干活,妈一直反对爸种地,所以她和姐姐是不会去地里的,我却不管这个,经常跟爸一起上山下地,我知道,爸会为此感到开心。我去干活,纯粹就是去玩,各种特制农具都给我准备。有一年,我带了一群小伙伴去地里玩,在地里堆了很高的树枝烧篝火,因为在我看来这样对土地有好处。后来才知道,我们生火的地方,埋着爸刚收获的红薯,没有来得及运回家,先埋地里,这一大片地一年的收成,被我一把火全烧熟了,后来爸看到了,没有一句的责备,反而乐开了花……

        慢慢的我到初中,越来越多的听到家人都催促爸爸出去打工赚钱,妈妈因为这个事情已经跟他吵了无数次,我记忆中,爸妈的吵架都只有一个主题:走出去?留下来?眼看着爸爸以前的徒弟一个个做饭店做得风生水起,又不停来邀请爸“出山”,妈妈难免动心。我家虽然爸妈都有工资,当时在镇上也算中上收入人家,可是妈妈和其他人都觉得,爸爸空怀一身本事,浪费了。可爸爸无动于衷,渐渐地,我和姐姐站到了妈妈的阵营,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爸爸拗不过,终于在镇上开了一家早点铺,每天三四点起床,蒸包子,准备米线,结束营业后,下地干活。那一段,跟小伙伴们疯玩是学习之外头等大事,上山下地,也很少跟他去了,直到初中毕业,我上高中去了,爸爸关了早点铺,他有次跟我说,他跟餐饮打了一辈子交道,做餐饮太辛苦了,做餐饮的人,你要太认真了,最后自己都吃不上一顿像样的饭。我那时忽然反应过来,爸一直都瘦,印象里,就没有胖过。

        上高中以后,关于爸,关于家的消息,大多数都变成了“听说”的状态,他依然每天下地,该给别人家帮忙的时候就去帮忙。但是我们之间已经基本没有交流,很多时候打电话都是跟妈聊。

        高中毕业,妈给精心安排了爸送我上大学,提前很多天出发,一路走一路旅游。那是我跟爸单独相处最长的十天,昆明,北京,长春……那时我知道了,爸其实很喜欢旅游,很喜欢到处走走。

        中间是一个长长的故事,一个乡下孩子独自到上海打拼,与家里联系更少,有时几年不见。家里的一切都是传言。

        那一年,我接爸妈到上海,爸在上海住了三个月,他每天都从住的地方开始走,走很远再返回,最远走过十几公里,依然走不出高楼林立,几个月后他坚持要回家。后来他跟我说,在上海的那段日子,有种坐牢的感觉。

        2013年10月15日下午,我在开车出差的路上,接到家里电话,爸爸在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我接完电话,手握方向盘,眼泪忽然就下来了,这是第一次,为爸爸哭。我赶回上海,收拾停当后一家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云南,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第一次看到我六个月大的女儿,表情甚是欣慰。将近一个月,爸爸出院了,我知道我很难改变他的观点,他也不可能来上海居住,那么我能做的就是多回家乡。接着,我开始越来越关注家乡的发展,越来越关注我能够参与的项目,或者自己去发掘一些项目。我们已经在外安家的人,想举家回家乡生活是很难了,但是能回家乡工作,也算不错的选择。

        今年,父亲再一次病危,我固然着急,但是心里已经有了承受能力,而且对于医院动不动就下病危通知这个做法,有些习以为常。我回家看到病床上的爸爸,知道与上次的情况有所不同,危险期很快就过去,又是虚惊一场,但是经过这几次以后,我知道,我应该更多花更多的时间陪在父母身边。

        在家住了一个月,顺带做一些工作上的事,看爸每天按时起床,下地干活,喂猫喂狗,偶尔串会门,经常从外面扛回来竹子,削成薄片,编成凳子,或者其他生活用具,然后送给亲朋好友,大家都喜欢爸编的东西,结实,精致。

        我给爸提要求,给我做小时候吃过的菜。但是很多原材料都不好找到,所以有时一个菜要准备两三天,到市场,到隔壁家去找一些不常用的调料,看着爸给我做各种配料,我每样必问,他总是很满足的给我讲解。间隙我们一起吸水烟筒,他吸完把烟筒口一抹,就递给我,接着给我讲爷爷的故事:爷爷也是当地的大厨。当地习俗,有人请你去当大厨,那么同时也就请你家人去喝喜酒了,喝喜酒肯定要随礼的,没有一家人像我们家这样每年要喝那么多喜酒,每顿喜酒代表一份礼钱,实在没有办法了,爷爷奶奶为了随礼的钱,卖掉了一头牛,那年代,卖了20块钱……

      他给我讲祖上的故事,我们这一支彭姓来自江西,清朝时出过一个武举人,因为人缘好,派他去跟少数民族谈判,前两次谈得挺好,清朝的官方不满足,还让他去谈,少数民族开始生气了,让他不要再来,他没办法,还得去,第三次去就被害了。

        爸讲的故事我在祖父的墓碑上看到过,然后我给他讲我搜集到的资料,我在县志里搜索到,清朝乾隆年间,有个叫彭光斗的武举人,应该就是他吧?

        爸不置可否,他当然也不能确定,但是我看到他,眼里有欣慰。

        今天早晨起来,看到微信朋友圈里都是关于父亲节的文章,我开始在记忆里搜寻成长过程中父亲的影子,发现有些记忆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天。我这个人对节日一直没有很强的概念。中国传统文化里面的“节”,有“劫”的一层意思在里面,所以节日一定要开心,要把不好的东西冲走。节日也是时间的警告,让我们感觉时光的流逝。基于这样的原因,我对中国传统节日尚不上心,更不用说这“舶来”的节日。但是今天,却感谢这个节日了,不止是因为女儿给我做了父亲节的礼物,更重要的是,让我能够回忆梳理以前的日子,爸对我没有太多的言语的嘱托,而是用长长的岁月里一直这么坚守着我的成长,想到这,总能够让我太急躁冒进的脚步慢下来。以前忽略的东西,希望能够再找回来。

        爸当年没有说出口的话,他之所以没有出去做生意,其实就是想守护我们的成长,为此他放弃一个男人外出闯荡天涯的念头,他耕耘的土地,埋着我的根。

        我电话里问,爸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爸笑笑回答,不知道。

        我心理说:没关系,我知道。

家乡的“博海”


附记:去年生日与父亲一起饭后散步

——

刚刚收割的油菜,

一簇一簇惬意的躺在田里。

晚风吹过水面,

把油菜的香味和田里的蛙声

一股脑的吹进我的身体……

泼水节以后,雨来了

给原本准备升高的温度开了一个当头棒喝

风起,微凉。

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岁,就算以前极喜欢热闹的生辰之日,也只愿跟老父一起清淡小酌,两只水烟筒,一杯小锅酒,男人之间的话题……

微醺!

父亲把最美好的东西包裹进岁月里送给了我

        父亲的腰身

慢慢弯成一张弓

而我

是搭在弦上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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