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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看着病重的老伴,她的人生又一次面临了绝望和悲痛,只不过这一次能帮助她的只有她自己。眼眶忽地湿润了,滚烫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淡化不了残酷的现实和未知的将来。家里的药已经所剩无几了,失去了外人的帮助,她只能侧卧、注视,祈祷着老伴能渡过这一难关。
偌大的房子,除了这对老夫妇外再无他人。两位老者的两只弯曲而冷硬的手就这样紧紧地握着,直到她的老伴艰难地睡熟。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下……如果说大半生以来她都在努力束缚住所谓命运的奔流,那么此刻的奔流却正翻涌至一座无底的悬崖边上,而奔流中的她正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
她叫阿果,具体姓什么,街坊邻居都不清楚,包括她自己。她是一个体态稍胖的短发女子,虽然身材矮小,但没有人嘲笑她——因为她总是很爱笑,待人也很热情、亲切。她总是穿着一件朴素的红毛衣,搭配着一条有两三个补丁的灰色裤子。在她的认知里,红色不仅是喜庆的颜色,而且能给她带来幸福。
快三十岁时,在亲戚的介绍下,她遇到了现在的丈夫——福顺。两个人刚相识的时候,对彼此的好感并不是特别的强烈,他们也从未想过两个人以后会有一段紧紧联系、颠沛坎坷的未来。但无数次的偶然,让这两个人开启了一段必然的命运……
那时的福顺有种干净、正直的帅气,而且还是个大高个,常年积累的腱子肉和宽大的背部让他看起来格外的强壮。在当时的年代,大多数姑娘都觉得高个子的男人靠得住,再加上渔民的日常生活需要的更多是实实在在的体力,福顺恰好便是那种靠得住的人,因此他的身边总有不少仰慕者。他家的亲戚有很多姑娘,虽然近亲结婚在那时候很正常,但他嫌她们都太八卦,做事情也是粗枝大叶,所以他对她们都提不上兴趣。
刚开始,他的确对眼前这个娇小的姑娘并不在意,但和她攀谈和相处几天后,他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姑娘不仅做事细腻,更重要的是他发现她身上有一种特质——稳定的情绪和十分乐观的生活态度。
尽管阿果也希望自己能遇到一个很好的丈夫,但在亲戚的渔船上住了许久的阿果早已习惯了这种大家伙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一时间她还无法接受这位陌生男子的突然“闯入”。在阿果看来,那时候的福顺的确很惹人注目,但那时的她并不了解他的内心,她也不能轻易地决定和一个不太熟悉的人相伴一生。
一次偶然的机会,两个人在船上的小桌前面对面吃着晚饭。虽然这时的他们已经来往了很多次,但正是这次的晚饭成了他们彼此命运的转折点。
“阿果,明天我一个人去湖里打点鱼吧,小河里能打到的太少了。”饭桌上,福顺小心翼翼地提出的自己看法,眼神却是十分坚定。
“说了多少次,不可以!”平日里,阿果几乎不会生气,福顺有什么请求她也常常答应。但每次当福顺提到要去湖里打渔时,她就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态度十分强硬。
“我们总不能一直靠家里人养活吧,我有能力养活自己和你……我水性好,落入水中也淹不死!”这一次,福顺并不想退让。他并不理解为什么阿果总是不愿意让他去北湖打渔,但在生活面前他别无选择。
“乱讲什么呢!”她从未这样愤怒地瞪着福顺。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她的心里基本上认定了福顺,但想要迈出那一步,可能还需要一些机会。阿果转头看了眼米桶中几乎见底的大米,还是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声。她心里清楚,哪怕自己并不嫁人,自己也是迟早要脱离亲戚们的依靠,自己去打渔谋生。
“行……行吧。不过,我要跟你一起去!”阿果低声回应。她想跟着福顺学点打渔的本领,但同时也有另外的意图。
“你相通了?”福顺瞪大了双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松了口气,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给阿果夹了几条咸菜——这饭桌上除了鱼肉外唯一的菜肴,自己往嘴里猛塞了一大口饭。“来,多吃点!明天我们就出发……”
阿果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埋下头吃饭。
出船的日子到了,前天夜里,阿果和福顺都做了十足的准备,阿果甚至还特地去岸上的庙里拜了次神,祈祷龙王不要在那天下雨。福顺也是第一次来到北湖打渔,为了安全起见他叫来了几个兄弟一起出船,临行前还把船和打渔的工具仔细地检查了不下十次,确保万事俱备。
小船缓缓驶向了湖面,虽然阿果只在梦里见过这北湖的模样,但这时的她双腿已经止不住地发抖,仿佛亲身面临了年幼时的那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场景。看出了阿果的害怕,福顺则在身边不断地拍着肩膀,安慰她:“会没事的,我们一定能满载而归……”
这次的打渔一切顺利,头几次下网、收网都捞上了不少活蹦乱跳的大鱼,这么多肥美的鱼不仅够几个人吃上一个多月,还一定能卖个不错的价钱。看着天上晴空一片,火辣辣的太阳照得人发烫,阿果的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她清楚,这次打渔是不会下雨了。她拉下了自己头上的尖顶草帽,一边看着福顺打渔的模样,一边等待着回航。
最后一次收网时,福顺兴奋地单脚踩在船沿上,一点一点地拉起渔网,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半个身子已经露出了船侧。忽地,他的右脚一滑,“噗”地落入水中。看到福顺掉下水,阿果发了疯似的跑过去查看情况。等她探出头往湖面上看去,福顺却从水中探出脑袋,笑呵呵地对阿果说:“没事!我水性好,淹不死!”手里还抓起了一只扑腾的大鱼。可此时的阿果,却已经吓得瘫软在甲板上。这么一来,阿果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意。
福顺在几个兄弟的帮助下安全回到了船上。顾不上他的身子有多湿,阿果一把抱住了刚上船的福顺,在他的怀里稀里哗啦地哭。
“你……你知道我又多着急吗!”她一边哭着,一边用拳头捶打着福顺的手臂。她再也不想因为意外而失去一个身边人了。
“知道,知道……我这不还好好的嘛……”福顺抚摸着她的头,眼里饱含着心酸,心里却是十分激动——他知道他和阿果的事基本成了。“这样,我答应你,等我们打渔攒够了钱,咱们就去岸上盖一栋房子,再也不用靠打渔为生了好吗?”在他看来,这可不是一句简单的安慰,而是一句沉甸甸的承诺。
阿果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没过多久,他们成亲了。在之后的日子里,阿果和福顺住在了同一条船上,每天依靠打渔为生、卖鱼赚钱。他们常常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了床,两个人收拾好渔网、整理好绳索便一同出船了。一般情况下,福顺负责拉网捕鱼,阿果则掌舵。两个人配合默契,干起活来也是省心又省力,少不了几分笑颜。若赶上鱼多的季节,他们就可以在下午赶回来,若是收成不好,小两口就会一直打到快天黑了才一起回港。除了天气不好的日子外,他们几乎每天都是如此。
果不其然,在两夫妻的共同努力下,他们如愿以偿地在岸上盖了一栋只属于他们俩的房子。阿果说过,她很想住得离亲戚近一些,一方面是因为万一有什么不测,相互之间还能有个照顾。另一方面是因为自从父亲去世后,十年来她就一直住在亲戚们的船上。
亲戚们平日里待她不薄:她们总把最好的菜留给她吃、把最暖的衣服送给她穿……她们都知道阿果的不幸,便都把阿果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用最好的去供养她。阿果很懂事,她很清楚自己不能白吃白住,便总是恳求着跟着大人们一起出船打渔。但这样的“请求”却总是会被她们的一句“你还小,这种苦活累活就让大人们来吧”而拒绝掉。
她何曾不想靠自己的本领去生存?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那么喜欢和福顺一起打渔、生活——在这里她能觉得自己是有用的。尽管如此,搬到岸上住,她还是想着有机会去报答她们当初的恩情。
福顺了解阿果的这些经历,因此,他在挑房子的地址时还特意拜访了不少阿果的亲戚,才最终选下这个离她们最近的地方。
(二)
这时的夫妻俩已经年过半百了,他们的房子位于一条狭长的小巷里。石板小路、青灰墙壁以及随处可见的碎石和青苔,都是小巷最经典的元素。因为道路两旁的房子之间相隔很近,阳光很难照进来,因此这条巷子总是比别的地方要冷很多。尽管如此,巷子里的人们却十分热情亲切,刚搬来这里时,邻居们都十分热情地欢迎,还盛情邀请夫妻俩来自己的家里吃上一顿。阿果和福顺都对这个地方很满意。
午后时分,当西斜的阳光好不容易挤进这条狭窄的巷子时,邻居家的门前总会围着一群和阿果年龄相仿的妇女,她们搭起一张小小的圆桌,摊开准备好的扑克牌。这几个女人一打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候玩得不尽兴还会赌上两三毛钱,打的时候那叫一个热闹,整条巷子都能听到她们的拌嘴声和笑声。扑克牌对阿果来说是个陌生事物,她常常站在一位体态臃肿的女人身后观察着她们的对局。渐渐地,她知道了如何打牌,有时兴致来了还会教最近的女人如何出牌更好,也对扑克牌产生了点兴趣。
自从搬到这里来,福顺就寡言了许多,除了因为这边人生地不熟外,他还觉得和附近的人们搭不上话。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找些事情消磨下漫长而寡味的时光。阿果虽然喜欢扑克牌,但她并不舍得买扑克牌——对她来说花钱买一副这种东西并不值得,但这一切福顺都看在眼里,他心里也清楚。也不算很贵,不如就给她买一副吧。
“喏,我买了一副扑克牌,你拿去和她们玩吧。结束了记得拿回来。”福顺把崭新的扑克牌放在阿果手心里,指着门外说。
“谢谢……”阿果低声回应,微微一笑。她并不是很兴奋,因为在她看来看别人打牌比自己打有意思多了。但丈夫的一片心意她不好意思辜负,于是,她每次出门看牌局时都会捎上那副扑克牌,假装自己拿去用了,但从不拆开。
这样的小把戏当然骗不过福顺,接过手后他会检查一遍扑克牌,那两张“小丑牌”总是在牌堆的最上面。但他也不忍心拆穿阿果,每次出门前还祝她玩得开心。两个人就这样秘密地达成了某种约定,谁也不说,但彼此的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一天傍晚,饭后闲来无事的福顺举起几张扑克牌,在白炽灯旁看了许久,陷入了沉思。
“这牌,不就是薄一点的砖头吗?”他自言自语道。
说着,他拿起几张牌就开始“搭建”。起初他只是用两张牌竖起来,自然并靠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然后逐渐往上加“砖块”。但这样的搭法并不牢固,搭到一半的纸牌屋总是会倾斜、倒塌,更别提炎炎夏日中时刻转不停的风扇带来的风力干扰了。后来,他学会了更加高级的搭建方法:把四张横着放置的纸牌相互依靠彼此的中间,形成一个向四周延伸的延伸“小方块”,在此基础上拓宽,直到许多的方块构成网格,纸牌屋便有了十分牢固的“地基”。之后,他不断地自我探索、改进,他的纸牌屋也越来越高大、牢固。
“把牌收好,该吃饭了。”阿果走到福顺面前,两只沾了水的手在裤子擦了擦。
“好,吃完再弄。”福顺缓缓站起身,往楼上的饭桌走去。“辛苦你做饭了。”他拍拍阿果的肩膀,和她一同上楼。
“你捣鼓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纸牌做成的房子。”
“又不能住人……”阿果摇了摇头。
“图个乐子而已嘛。不说这个了,让我尝尝你做了什么好吃的菜。”福顺搀起她的手,平和地解释说。
一张小桌子,两个人,几碟炒好的小菜,便是夫妻俩每天最平凡的场景。
在阿果看来,搭纸牌屋并不有趣,对她而言那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但对于福顺来说,却大有意义。他每次搭完纸牌屋,都会把一张“Q”和一张“K”放在同一个“房间”里。“长头发的女人和戴帽子的男人,应该是住在一起的……这个胡子少的,应该是他们的孩子吧……”福顺一边念叨着,一边把一张“J”也放在了那个“房间”里。这样,他似乎完成了某种使命,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随后心满意足地躺下、闭眼、落泪……
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也可以换种方式在心里开花。
(三)
“你说,为什么过去了这么久我还是……”阿果紧皱着眉头,走在前往县城医院的马路上,陪她一同前行的是福顺。平常阿果不开心了,福顺都会想尽办法哄她开心,至少会微笑着给她讲起很多有趣的往事。然而,在这个对两个人都至关重要的时候,他却低垂着头、眼神空洞,能给的回应只有一句冰冷、短促的“嗯”。
马路宽阔而绵长,灰冷的颜色和夫妻俩的心情十分相似;车辆和行人来来往往、喧闹不止;阳光躲在白云后面,迟迟不肯出来拥抱地表的万物和生灵……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到听不到这夫妻俩焦虑哀凉的心声,只顾着按照自己设定好的模式陌生而恒久地运行着。
“别哭了,咱俩又不是不能过日子……”福顺抚摸着在他怀里泣不成声的阿果的头,心如刀割的他此刻很想找出最好的语句来安慰自己的妻子,可强忍着泪水的他实在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对不起……对不起……”阿果自责地重复着抱歉,两只眼睛已经肿得像一对红苹果。她把这一切的结果都怪罪于自己,“善良”和“道德”在此刻化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剑,刺穿了她的胸膛,却没有流下一滴鲜血。
福顺并不怪她,他觉得生不了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两个人也能生活得不错,还能少些哭闹的声音呢。但他何尝不希望能有个孩子,何尝不想做一个尽职尽责、仁爱宽容的父亲。他和阿果一样,在成亲时早就设想过无数次孩子的脸庞,幻想过来自世间最纯粹、天真的那一声爹妈。他们并不奢求自己的孩子能有多大的出息,只希望孩子能健康快乐地成长,只不过现在的他们连这种盼望的机会都没有了……
经过医生的检查发现,阿果并不能生孩子。那个年代,虽然国内的体外人工繁殖技术已经有所突破,但对于这对夫妻来说,跑上大老远去换来一个从小管子里诞生的孩子,简直是天方夜谭,更何况这个需要花掉两个人几辈子都攒不到的积蓄的技术还不能保证完全的成功。
“谢谢医生,我们先回去了。”福顺给医生鞠了一躬之后,便转身背起了阿果。此时的阿果,已经心如刀绞,她内心里原本鲜艳靓丽的世界,如今全然暗淡无色。
“我就说怎么过了这么久肚子怎么不会大……都怪我……”阿果在他背脊上抽泣地说,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不断地滑落。
“行了行了,不要骂自己。大不了等咱俩老了,我给你洗衣做饭……我身体硬朗得很。”福顺强忍着泪水安慰说,他此刻也很想找一个地方痛痛快快地把这几天压抑的情绪都一次性释放出来,但他很清楚他的妻子总爱自责,于是不得不再一次假装坚强。
午后的太阳虽然没有往常般火辣,但照在人身上依然很暖,甚至有些发烫。可奇怪的是,这阳光却怎么也暖和不了这夫妻俩沉入海底的心。那时的马路上有很多细小的砂石,风儿一吹便扬起来,像极了那些在路上不停奔波的只为祈求安稳的生命。
这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福顺和阿果两个人就这样相依为命,平平安安地生活着。
阿果很喜欢小孩,巷子里有三两个十岁左右孩子总爱在闹腾,她有机会也会和他们攀谈,看他们玩闹。有时没事情可做,阿果会在自家门前的长长的石凳上垂着头坐着,许久又会抬起头凝望着空荡狭长的巷子,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无法自拔。只要眼前有人经过,她又会马上笑起来,和气地跟对方打声招呼。“吃了吗?”是她最爱用的语句。
有个很懂事的十来岁的小男孩总是喜欢坐在石凳上和她攀谈,问她今天吃了什么,叮嘱她天冷了多穿衣服。阿果每次和他讲话时也总是笑盈盈的——她似乎把小男孩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偶尔也会拿来几颗糖果塞在他手里。
“你要好好读书。”这是她对小男孩最常说的话。
而小男孩也总是热情回应:“当然会的。阿果婆婆,我这次的期末考试又拿了第一名呢……”。这温馨的一幕,仿佛是一对母子最平凡的对话。
寒冷的风如刀刮,刮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使她的脸有些冰冷。但她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有一股又一股暖流涌上。
日升日落,黑夜和白昼时刻不停地轮换、交替。小巷的生活没有那么多吵闹和烦心事,和谐的日子让原本寡淡乏味的时间都变得快了起来。一眨眼,福顺和阿果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古稀之年。这个年纪的人,对很多东西已经不在乎了,平安和健康才是他们眼中最大的幸福。可是啊,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总要面对……
(四)
福顺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用嘴喘着粗气——此时他的两个鼻孔已经塞得密不透风。他的脑袋像个随时会爆炸的蒸笼一样发烫、发胀,喉咙上仿佛插满了刀片,每一次吞口水都会将那些刀片移动、插入。
看着老伴痛苦的表情,阿果没有心情睡觉。墙上时钟里的分针转了好几圈,她也跟着哭了好几轮。偌大的房子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互依靠,自从阿果把自己家为数不多的药物拿出一半送给亲戚们后,家里的药便时常告急。药已经不多了,而福顺的病情却没有好转的迹象。她很绝望,一个多礼拜对福顺的照顾和焦虑已经让她的头发又白了一大片。她很想去找邻居们帮忙,可如今,每个人的家里都有几个这样的病人,他们也缺少类似的药物。自己生病时,邻居们已经送过很多药给自己了,阿果不愿意再麻烦他们。
冬日的巷子格外的冷,寒风呼呼地吹着,对于身处困境的夫妻俩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没有出路的阿果只能祈祷,她嘴里不断地念着祝福、康复的话,嘴唇时不时地打颤,合十的双手时不时举起、落下,诚心地祈祷神灵可以救救这个唯一能与她陪伴的人。
如果神灵真的存在,他早已帮了阿果无数次。但是这一次,神灵也无能为力了。
老伴去世的那天,阿果再一次想起了她年幼的时候。那件事,福顺并不清楚,但她至今都忘不了……
北湖并不远,那里的风浪通常也不大,许多在小河里打不上鱼的渔民总会来这里打渔。但富饶而平静的湖面,却是阿果一生难以直面的地方。
一天清晨,不同于往常,阿果的父母早早地出船了,他们要在北湖撒下一张大网,好让自己的女儿能吃上一口久违的肉。出发时,天还蒙蒙亮。凭借着几十年打渔的经验,阿果的父亲便让妻子下网,静候鱼儿落入圈套。但令阿果的父亲意外的是,原本平静的湖面忽然阴风四起。他站在船头远眺,一片黑云好似千军万马飞奔攻城一般往这边飘来。想起昨天夜里还喊着肚子饿的女儿,他决定冒险一次。
“快下大雨了,收网吧!”阿果的母亲对她的男人喊道。
“再等等吧,打多点咱女儿就能吃饱啦!”男人安慰道,心里却已经开始发怵。
暴雨来得太快,顷刻间雨点连成了数千万条粗线,昏暗的天空仿佛崩塌了,雨水狂乱地拍打着宽阔湖面的这艘孤单小船。
“快拉网啊!我去稳住船头!”男人一边声嘶力竭地对妻子大喊,一边用粗壮黝黑的手臂控住船头,不让它被狂风吹翻。
没时间埋怨了,女人只好用尽浑身解数去拉网。可这网在这种天气下格外沉重,若说平时她能拉起和一头牛一样重的渔网,那么此时她便是在与一头挣扎的大象搏斗。
“啊!”后方传来妻子的惨叫,男人心头一紧。当他赶往、船尾时,妻子的身影已经不见,只留下一张还没扯上的大网。
那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天,河水已经涨了不下十厘米。
阿果的父亲明白,自己的妻子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回来后,阿果的父亲沉默不语,只是换下了湿透的衣服后,独自在船的一头一个劲地哭。之后几天,在阿果的不断哭闹和询问下,父亲才把真相告诉了那时只有八岁的她。
这件事,阿果在成亲的十多年后才告诉了福顺。从那以后,阿果就十分排斥出船到湖面打渔——她不愿意面对母亲离去的地方。也是从那时开始,她便十分向往在岸上盖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过上安稳的、没有意外的生活……
福顺走的那天,亲戚们陪阿果一同给他送行。不知是疲惫至极,还是麻木已久,送行的路上,阿果只是睁开肿大的双眼,脸上没有太多的伤感之色。在场的人们都戴着口罩,眼中尽是悲色。她们大多数是阿果最熟悉的亲戚,可此刻却显得那么陌生。在场的人们都知道,福顺和阿果彼此陪伴了多久、对对方有多好,她们很疑惑:为什么在离去的爱人面前,阿果却显得那么淡定,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只是,在场的人们并不知道,回到家后的阿果看到一楼大厅桌子上那盒纸牌,她哭得有多凄惨。
如果说前两次的打击是命运的捉弄,那么这一次的沉痛便是岁月的必然。
之后的日子,阿果和往常一样:把肚子吃到不饿的地步就放下了碗筷,然后出门。有时,她会去到巷子尾巴的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弯着腰驻足。有时,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前的长石凳上,虽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精神,总是睡着,但只要有人对她打招呼,她也会热情地回应,随之睡去。有时,她也会和以前一样,在那个已经白发苍苍的胖女人身后站着,那些已经老去的姑娘们打牌、欢笑。只不过现在,在阿果的手中,不会再握着一副纸牌。
小男孩上了中学后就很少回家了,但每次放假回家时,看到阿果,他也总是会微笑着上前跟她打招呼:“阿果婆婆,您吃饭了没有……最近身体还好吗……”阿果也很耐心地回答着小男孩的问题,告诉他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体。
“阿果婆婆现在的耳朵不好使了,又经常睡觉。要是哪一天我在睡觉了,你又叫不醒我,那你就坐在这张石凳上默念着和我打招呼的话,说不定我在梦中能听见。”阿果嘱咐道,然后又催促他快点回去学习。她知道现在的孩子时间紧、任务重,不用在她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嗯,明白了。阿果婆婆你先回去休息吧。”男孩挥手告别。
只不过,当男孩离开后,她的世界又会再一次被强烈的孤独感和空虚感所侵蚀。为了逃避这些痛苦的情绪,她只好弓着背,颤颤巍巍地上楼,回到自己的床上再躺下。以前,梦是她不愿面对的地方。如今,梦是她最向往的温馨之地——那里有她的母亲,有她的丈夫,还有她从未见过却好像见了无数次的自己的孩子……
午夜十二点,阿果常常在这个时候辗转反侧。曾经的晚上十点,她早已进入梦乡。她这一生有三个心愿:母亲还没离开前,她的心愿便是一家人能安稳幸福地在渔港的小船上生活;和福顺成亲后,和丈夫、孩子一同住在陆地的大房子里是她最大的心愿。只可惜,前两个的愿望都被现实无情地粉碎,还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痛。当她不再追求什么时,只希望和福顺两个人安安稳稳地共度余生后,生命必然灭亡的宇宙法则终究还是降临在她的丈夫身上。一次、两次、三次……她还能依靠什么过完这一生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果也开始自己搭建纸牌屋。年轻时候,人们都夸她心灵手巧,现在老了,心还是那么灵,手却不自主地弯曲、颤抖,因此一不小心,她刚刚搭好的纸牌屋又会被碰倒、散落一地。可阿果并不会因此受挫,她努力地回忆着老伴生前搭建好的纸牌屋的模样,一次又一次地搭建、倒塌、重来,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也似乎在重构内心的某种力量……
时钟时刻不停地滴答滴答地转动着,阿果也在这平凡的日子里独自生活着……
(五)
又是一年春节,这是小巷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换上崭新的春联,有些人家还会拿着红色的灯笼挂在小路上。人们都穿着火红的新衣裳,见到人都会说一声:“新年好!”。有条件的人家会打开家里的音响,放上一首首喜庆的音乐,给原本就人声鼎沸的小巷增添喜庆的氛围。孩子们总爱在这时走街串巷,这样他们不仅能获得大人们的祝福,有时运气好还能从大人们那拿到几个小红包。
当年的小男孩如今也长大成人了,带着女友从远方的大城市赶回了老家。许久未归乡的他好似已经淡忘了邻居们的模样。但事实上,只要他回到了那条最熟悉的巷子,儿时的记忆又会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和父母寒暄完毕后,男孩走在巷子里的小路上,挨家挨户地拜年。
“新年快乐啊!”他拍了拍坐在家门前的一个白发胖女人的肩膀,好似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新年快乐!许久不见已经这么高大了啊……什么时候拉你女朋友让我见见啊……”胖女人也打趣地说,嘴角就没有下来过。
“等下吧,我先去给大家伙拜完年。”他微笑着告别了胖女人。
走到了那个熟悉的长石凳上,他并没有见到那个体态稍胖的老妇人的身影。
“奶奶,阿果婆婆呢?”他回到家里,询问着自己的奶奶。可这位百岁老人并不知道,只是回答道:“不知道哦,她应该还在睡吧。你去下一家看看吧,别打扰到她休息……”
男孩轻轻敲了几下阿果的家门,没有应答。不死心的他喊了几声“阿果婆婆”,但紧闭的大门依然没有打开。
“也许是睡熟了吧。”他嘴上安慰着自己,眼里却满是失望。
男孩忽然想起了当初自己与阿果婆婆的约定,便坐在石板凳上,默念着“新年快乐”。随后,他离开了阿果家的门前——那一扇巷子里唯一没有换上新对联的大门。
就这样,男孩和阿果这两个被命运丝线偶然牵起的人,却在无数人重逢团聚的日子里留下了无法相见的遗憾。
巷子里的人们吃完了团圆饭,就在饭桌上唠家常。你一句我一句,难得相聚在一起的亲人们询问、述说着一年来的经历和收获。人们肆无忌惮地放声寒暄,狭长的巷子里仿佛没有哪一个角落是安静的。
夜晚,小巷的上空便会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绝美的烟花。烟花的响声之大,巷子里没有谁不会注意到头顶的五彩美景,这时他们纷纷拿起相机记录下这美好的时刻,然后分享给那些不能回家过年的远方的亲人朋友们。小孩子们这时也会嚷嚷着让大人给他们买来烟花,拿起点燃的仙女棒后,他们又会蹦蹦跳跳地挥舞着手中的跳动的焰火。
天上、地上,没有哪一处没有绚丽的火光,也没有哪一处没有人们的欢笑。新年的小巷是十分热闹的,热闹到没有人注意阿果的离去——她在一个寒夜的睡梦中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来不及留下一句告别。
当亲戚们和她们的子孙们都来拜年却敲不开阿果家的大门时,她们才意识到了什么。把门破开后,她们涌进去,却为映入眼帘的一幕而感到惊奇:大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由阿果搭成的纸牌屋。纸牌屋的屋顶,放着福顺和阿果唯一的黑白合照。
只是她们并不知道,合照中阿果的灰色毛衣在现实中是那么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