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冬瓜


人们习惯将炎热漫长的夏天称为“苦夏”,这样叫不是没有道理。


就拿每年的六七八月份来说吧,马知了立在窗前一个劲地叫,树梢一动也不动,热腾腾的火浪由下蒸烤,火辣辣的日头由上炙烤,教人无处躲藏,可是呢?地里的庄稼不等人呀!况且它们都是一齐地生一齐地长,都抢在那几天熟,那么也只好抢在那几天收了。


草帽,手巾,白水,树荫在此时都是紧要的金贵东西,譬如你家地头没有赶上有一两棵杨柳树,那么就要苦迭迭了,只怕是要跳着脚收麦子咯!


白天做活心思在外,不打甚要紧,可晚晌不好捱呀!经过了一天两个晌头的暴晒,再好的房子也变成了一个天然的桑拿室,及至脱下衣服要躺下了,那凉席却是热乎乎的教人反感。


庄稼人不在乎什么享不享受,可潮热且多蚊虫的夜依旧使他们翻来覆去。


树梢依旧一动不动,此时夕阳西下,在垂柳间隙散发出金红色的余晖,忽的一下,那半边天的烈火一样的云彩变而为了亮蓝色,日头却没了。


农村的夜来的总比城中的早一些,孩子们也敢不穿鞋在街上走了——太阳一下山仿佛地面上就不再发烫。家家户户你先我后,炊烟袅袅,不一会,街上热闹起来。


男人们光着膀子,大声地喧嚷着一天的疲惫与劳累,放肆的开怀大笑。


女人与孩子们玩起了天官背靴,你追我赶,一不留神,把饭碗都踢翻,紧跟着一连串的咒骂,然后就是哇哇哭喊的声音。


乡下的生活简单恬静,粗俗可爱。


从东边的一条胡同里出来一个矮个头,歪戴帽,唏嘘胡,小圆眼,走路一拐一拐的男人。


他也端着饭碗,笑迎迎地来到街上。


他的眼睛不大,却烁烁闪光,个头不大,精神却很棒。


他托着一个搪瓷大碗,不时把嘴探在碗边,用手一拧,即使不用筷子,也能喝掉大半碗饭。


由于盛夏时节,心火旺盛,人心浮躁,加上农忙,早出晚归,一天当中只剩下晚晌这一顿清净饭。


可老天爷不作美,西北角乌压压阴沉沉一块黑云彩移了过来,这闷热便是雨前的预兆罢了。


“嗬!黑过来啦!要下雨啦!”老头边走边说。

“老矮子!还行雨哪!下了浇透你家地!看你怎么收麦,怎么扬场。”

“浇吧!我可不怕,我一人管一家。”

一些年青些的便走将过来,一把打掉了他的帽子,叫道:“你个秃歪剌,让我瞧瞧你的脑袋!”

老头一转身,指着鼻子骂:“狗东西!快给我!”

“哈哈哈!矮冬瓜,放下碗,来杀两盘。”

“你不行,小毛东西。”

稍小一些的也跑过来与他玩笑,可有时候孩子童真不晓得利害,也叫将起来:“矮冬瓜,秃歪剌!斜戴帽,真邋遢!一拐一拐找妈妈!”

大人的玩笑他本不在意,可尤其恼怒这些娃娃,围着他吵闹不休。


他便抓起一把土来,撒向他们:“你们老子都不敢这么样,都一边去!”


人们纷纷跑过来拽起自家孩子,一边走一边咒骂:“谁叫你们淘气的?!该死的王八羔子!没大没小的!滚回去换衣裳去!”


这时候,从那条胡同里又出来一个女人,又瘦又小,头发稀疏,瘪脸小嘴,嘴里叫着:“啊唷!天爷啦!娘哟!我怎么嫁到这样的人家!我受罪啊!女婿是个没用的,偏又摊上一个这样的大伯哥,疯疯傻傻,叫人笑话哟!我白活咯!你又跑出来做啥?我的娘哟!快回家吧!娘哟!”


说话的是矮冬瓜的弟媳,他一生兄弟两个,有一个妹妹已经出嫁,父母俱已亡过,妹妹少来走动。由于自己没娶上媳妇,自己又不会做饭,只好跟着弟弟一家过活。


吃罢晚饭,大都要去看场,可眼看着西风飒飒,女人们都来嘱咐夜里当紧小心。


本来皓月当空,满天繁星的夏夜,教这一块黑云遮个严实。


麦场大都是几家合打,用石磙石碾在地上反复碾压,压的平整而坚硬,打下的粮食在上翻晒,去谷,装袋,直到囤好,再翻种秋粮。


看场是农忙时最热闹有趣的时候,人们往往拿几件啤酒,几个松花变蛋,夜里斗牌喝酒,划拳说笑,累了,便枕着麦秸,嗅着泥芬,数着繁星,沉沉睡去。


可今天不行,人们都拿着大篷塑料布,一到场里,七手八脚的把粮食盖好,才点上油灯蜡烛,开始耍牌斗酒。


矮冬瓜坐在草草蓭外面,用一根草秆剔着牙,不时地叹着气。


人们招呼他快去蓭里,他只是仰着头叹气。


“轰隆隆。。”远远雷声逼近。


闪电四起。


矮冬瓜踱步走进蓭下,拿起一支烟,抽了起来。


“哗!”

“哟!下了下了!”都探头向外看了看,有的跑出来把一些农具扔在大篷上。

“矮冬瓜,看看,说应了吧?”

“唉!雨来早,催着农家不得了。”


夜也深了,酒也饱了。累了,困了。渐渐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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