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窈娘的童年,也是有过温柔富贵的。后来她的回忆里,就充斥着祖父的咳嗽,父母的哀告,以及随着自己不断长大,身上换下的一件件越来越破旧的衣服。
这天,一群官卿模样的人,来到邯郸城外徐家的院落门前。
母亲赶紧去开门。窈娘抱起弟弟,穿过内堂来到后院,静听前面传来的动静。
父亲徐幼才来到李园面前,连连作揖。“李大人看得起我这小小寒舍,今日特别光临,贱内不识礼数,见笑见笑。小女确实没有雅名,我夫妻二人看她从小容姿妙丽,音声婉转,便给取了个‘窈娘’的小名。大人若能看得上我家窈娘的资质,便让她跟随府上去学个一招半式,便是以乐舞娱人,做个高门侍婢,挣得一碗饭便可,强于在我这破落家里,虚耗了青春艳质。”
李园环顾四周,问徐幼才:“我见先生的谈吐并非乡野粗人,您祖上可有来历,请不吝赐教。如何现下舍得把长女托付于我?”
徐幼才叹息道:“若非世道无常,生活所迫,原本我夫妻二人是打算给窈娘在乡里说门好亲的。我家叔父曾经生意广布,五年前在长江上贩货遭遇了船难,带着半数家财沉入江底。我父得知,一病不起,求医抓药请巫傩办道场下来,几乎将我家底掏空。窈娘心气又高,不肯将自己打发给乡中小儿,加之年纪也不大,我想不如替她寻个好前程。若将窈娘嫁给乡里豪绅,那也只能做个贱妾,终免不了向主母低头,无甚意思。不如我今日做主,让她跟着李大人走吧。”
李园道:“不急,二十日后我家随从来府上送礼金,我将以李家义妹之礼将窈娘迎进门。这段时日,你夫妻二人也好与她告别。”窈娘早知家中变故,父母根本顾不上自己,弟弟也需这份礼金才能读书,便对这从天而降的前程有几分无奈的期许。
李园每日用过早饭,便去春申君黄歇门上做事。多数时候,只是查抄誊写,清谈洒扫之类的轻便差事,这几日却有些忙碌,常见春申君在府内花园来回踱步,还让管家心腹请来各色人等,引众人进入内堂密谈。
这天,李园惯常回府,刚要下马才看到窈娘站在一旁。这才想起,自从将她接来淮南自己府上,还一直没顾得上好好打量她一番。李园对窈娘一瞥,她并不算丰姿秀貌,却有一种安恬坦荡之气,面对比自己大近二十岁的名流门客,也能对答如流,毫无惧色。李园心中掠过一丝愉悦,便俯下身来,对着窈娘说道:“我与你同是赵人,你以后就是我的妹妹,随我姓李。我已为你取名李环。”李环怔住片刻,略一欠身:“谢过长兄。”
李环在淮南李家的日子,算不上优渥,却也不得闲暇。府中大小事物,俱不插手;半滴阳春之水,全不用沾。即使如此,李环也无缘享福。每天破晓鸡鸣起身,与另外三个一般大的姑娘,一起研习半日文墨、半日乐舞。李环天然音色出众,不过数月,便在琴技舞姿中熏陶得聘婷袅娜、眼波醉人。
春去秋来,淮南城外的山坡上挂满了橘子。这天,和风丽日,万物明媚。教习女师、教养仆妇们,带着李环和另外三个姑娘,来到李府后山上踏秋游玩。
远远地,家主李园的马车,朝着李环诸人的方向而来。隔着几十步远,马车停住,李园也很快出现在车尾。
李环见到李园,感到熟悉又陌生。她是自己在这偌大的李府上认识的第一个人,也算是半个故人了,更何况,他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兄长。然而自从进了府门,李环见到这个兄长的次数,屈指可数。
李园回头对随从说了几句,两个人旋即快步走来,对李环几人说道:家主请各位小姐过去。
李环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她感到另外三人都非常紧张,只有自己毫不胆怯。他李园又能怎样?即便是楚王来了,又能把她怎样?
李园倒也没有端腔作势,看得出他心情大好,也尽量显得和蔼一些。他对仆从说道:把带来的橘饼、干肉、今早打来的野物取出摆在案上,请大家品尝。大王开恩休沐,今天是我李府休憩的日子,各位都不必拘束。
李环跪坐地上,伸手拿了两个橘饼。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顺着丝丝缕缕的橘肉蔓延出来。李环无声地笑起来。
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好吃吗?”李环回头笑道:“好吃,我这是第一次吃橘饼。多谢兄长了。”李环刚刚注意到,身边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散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时聚时散。
李园问:“环妹妹,学会写楚地的文字了吗?给长兄写几个看看。”
仆从端上笔墨、竹简。李环随意写了几个字。李园看完,笑着说道;“你的字里还夹杂着邯郸话嘛。不过多数都写对了,看来你很聪明。”说罢,李园也跪坐下来,提笔把李环刚才写错的字,一个个改正过来。
多年以后,李环依然记得那个明媚灿烂的下午,那天的阳光足以照亮她这悲哀的一生,为她驱散日后所有的阴霾。
回府以后的几天里,李环明显感到周围的一切,正在悄悄变化着。原本对自己非常严厉苛刻的夫子、女教习师,似乎开始对她网开一面。而他们对待另外的三个姑娘,却依然如故。
李环不知道,这种改变和那天李园的表现之间,有没有某种微妙的关系。她只是感到生活变得轻松,变得没有来由地欢快,只是她无法预料这种情形,究竟能维持多久。在这之后,李园许久没有再出现,大概是半个月,大概是一个月。光阴就这样忙碌而按部就班地流过。
这天夜里,李园回府的时间格外晚些,家丁们多点亮了几盏灯。他脱下外衣交给随从,独自一人进了内室。第二天晌午,李园让厨房做了几道菜和点心,放进自己专用的食盒里,随后带着人去了李环与姑娘们居住的院落。待姑娘们出来,仆人把食盒打开,在案上布菜、倒茶,然后自行退下。
李园说道:“今天请你们各位品鉴我们府上新做的应季菜。”顿了片刻,继续说:“以茶代酒,也要行酒令。输的人为大家表演最近新学的乐舞。”
李环感觉,轮到自己的酒令比旁人要难。也无妨,二八佳人,歌舞琴技,都不至于献丑。
李环表演之后,李园叫人进来,低声说道:“我们今日不再舞枪弄棒,可以喝一点酒了。”仆人把准备好的酒倒在杯里。李园问:“这次酒的颜色,可以看出他原是什么酿制?环妹妹来猜一下。”
李环想了想,说:“回家主的话,这是橘子酒。”几个姑娘都掩嘴笑起来。李环笑问:“诸位请说,是也不是?”
喝到半醺,家宴就可以收场了。待李园起身,姑娘们准备返回各自房内。
李园忽然颔首,回头说道:“李环过来,有话问你。”
李环犹豫了一下,跟上前来。李园问道:“今天的弹唱、舞技皆令人惊叹,可是你的一贯水平?”
李环不假思索:“表现如此,尚且不难。”
李园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屏退左右,悄声问道:“你刚才为何称我为‘家主’?”
李环反问:“如此称呼,有何不妥?”
李园皱皱眉,拖长了声音问:“你为何不叫我兄长了?”
李环左右转了转眼珠,有些俏皮地答道:“那就请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园大方摊手:“请环儿说来听听。”
李环问道:“请您先说,您为何许久不来了?”
李环问出这样的问题,她想过某些可能带来的后果。有好的,有坏的。但是李园的反应,稍许出乎她的意料。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显得有些迷离,那意义不明的微笑里还有些许惊讶。李园略一思索,故作神秘道:我没有来看你,固然是由于黄公子那里,最近事务繁忙。不过,也不尽然是为他。我自己还有一些私事要办。
李环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说的是“我没有来看你”,而不是“我没有来看你们”。这两句话的意思,完全可以向着不同的方向延伸。她满脑子都是“来看你”这三个字,他们像橘子园里的大黄蜂一样,在李环因为喝酒而不太清醒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李园看穿她愣在当场,匆匆说道:“我已回答你了。今后可还叫‘家主’么?”李环反应过来,笑道:“今后依旧要看场合。大家相聚,礼仪为上。私下里,自然是叫你兄长了。请兄长日后多来看望妹妹。”
李园比出一个有些嗔怪的表情,转身离去了。
李环晕晕乎乎地走进内室,怀着忐忑辗转了半夜,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久,李环看到自己住所门口的石板台阶上,多出来了一个大包袱,上面挂着一片竹简。竹简上用赵国的文字写着:李环 启。李环走过去打开包袱,里面有一包驴胶,一盆鸭梨,两罐丛台酒和两匹邯郸最时兴的战国袍布料。最下面,压着一封简书,是她父母写来的。竹简上写:家中安好,请小女代谢李大人,代谢黄公子。勿念。
李环想去找李园,当面表示感谢。仆人回话,李园正随黄公子在邯郸,并未返回淮南。李环很奇怪,不是他,又能是谁给自己送来了这些东西呢?
半个月后,李园回来了。他问:东西收到了吗?我当时在邯郸有公务,一时回不来。又怕东西不经久置,提前安排人给你送回来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存储运送很麻烦。
李环知道,李园一定去自己家里取过信,但他绝口不提。对她来说,那才是最重要的。李环眼眶有些发酸,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时间慢慢流逝,李环和另外三个姑娘,已经在李园府上度过了大半个年头,转眼到了淮南百姓祭奠祖先,迎接新年的日子。这天,送别了宾客,下人们也要返家休息了。李园对府上的仆从、马夫、厨娘等格外亲切,无不笑脸迎送。李环的母亲和弟弟,也被李园派车接来,与李环一起度过她在李府的第一个新年。
新年夜,所有宾客大醉而归,李府的学馆第二天也不用温习功课。这是难得的舒服光景。李环一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了。冬天的太阳慵懒地照在窗棂上,似乎这缓慢的日头,就像一天天飘过的岁月一样,没有尽头。
过了几天,李环发现同住一间院落里,每天一起上早晚课的三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人。消失的是四人中最腼腆温顺的云娘,她曾经说过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学到世上最精湛的琴技,日后或许能到楚王宫里做琴师。李环知道自己最好不要打听太多,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怀疑云娘的突然离开不是好事。
李园对自己这个义妹,总是比对府里的其他姑娘格外宽容些。这日李环在府中遇到正在独自漫步的李园,她上前行李道:“兄长午安。”李园看到她,显得很高兴。在冬去春来的季节之交,空气中剩余的刺骨寒意让人脸颊发紧。对面这个男人的胡茬有些青冷,脸颊稍显塌陷。他眼角的淡淡纹路有蔓延开来的趋势,它们聚合交汇在眼尾,强调他的上眼皮微微垂落。那些尖锐转折处松弛的皮肤,使这张不再年轻的面庞显露出柔和感。
李园率先打破了冷场,“环儿最近在读什么书?”
李环答道:“音律方面,在读艺师所授《桑林》《九韶》音谱。日习六经等书,私下也读《列子》。”
李园笑着说道:“《列子》不在《六经》之中,没想到环儿也爱读闲书啊。”
李环问道:“兄长也爱看闲书吗?”
李园想了想说:“此乃人之常情。久做一事,不免倦怠,便想做兼另一事,畅想当初若做出另番选择,如今会是什么光景。我虽为黄公子门下客卿,无人时也喜欢纵马驰骋,比刀试剑。就像你现在,虽然夫子教你仁义礼智,你却心往道法自然啊。”
李环没想到李园会生出这样的感慨。在她看来人一生真正可自选的命运,只占全部命运的极少一点。她也谈不上倾心老庄,仅仅是仰慕道家学派行文如惊鸿飘摇瑰丽,感到读之畅快而已。
李环偏要出其不意。她说:“兄长当初若是做个武夫,断不如现在做君子门客。”
李园似乎没想到这个姑娘会这样回答。他说:“哦?你有何看法,说来听听。”
李环深吸一口气道:“天下之争,在沙场,更在庙堂。以己之力,投身报国,固然是好汉。但毕竟七尺之躯,作为有限。若论当今阴阳捭阖、权谋纵横之术,没人比得上魏国张子、宗周苏子。但他二人,只可做谋臣,不可为密友。”
李园这时说道:“环儿觉得密友是什么样的?”
李环道:“‘巍巍乎若太山,汤汤乎若流水。’密友当如高山流水,两心相知。”
在这之后,李园不置可否地笑笑,又说了些旁杂的话。直到两人分别,李环这才想到有事没问。
又过了几天,云娘仍然未归,房里都被几个仆从进去彻底收拾过了。李环实在忍不住,只得去找另外两个姑娘询问。
其中一人说道:“你不知道吗?你应该听说了……”
另一人使了个眼色:“这事家主不让说,我们不能说。李环,你是家主的义妹,但我们是寄人篱下,处境不如你。你不要怪我们。不过可以告诉你,云娘遭遇的不是坏事。”
李环思来想去,总有些莫名的烦躁。如果云娘是跟随亲友回家了,那还好;但两个姑娘这样表现,显然就不是了。为什么她们都知道,唯独瞒着自己?李园一定有事不希望自己知道。李环从自己的月银里取出一点,买了些东西送给李园的随从,让他安排自己和李园会面。
几天之后,李园召李环去前堂,查问她对楚国山川地形的学习掌握。李环趁机问出了云娘的下落。
李园道:“此事并非刻意瞒你,而是怕你产生某些想法。还记得新年当夜来我府上的宾客吗?那里面有一位叫做姬晃的,相看上了云娘。”李环瞪大了眼睛。
李园停了停,接着说:“他是周室的小宗远亲,与我同为黄公子的门客,到底比我还殷实些。云娘到他府上做贵妾,是好归宿。环妹妹觉得怎样?”
李环喃喃自语:“怎么是这样……云娘她不是想去王宫做琴师吗?去了姬家做贵妾,就出不来了。况且这一眼相看的,仅是姬大人的意思,云娘未必愿意。”
李园道:“面见乐官总领,需要有权贵引荐,不是琴技出色就进得了王宫。一般女子背后靠山不强,顶多进入大夫家中做歌舞姬、侍婢,若有机会受到家主青睐生个一男半女,被抬为贵妾,就此生无忧了。”
李环想到自己的下场,不禁打了个冷颤。她本来想问:“那我会不会也……”,终究是没有问。李园这样的权贵宾客,他对府里养着的姑娘们,不管有多仁慈,终究她们也只是富贵人家的玩偶,是互相交换与交际的礼物,和银钱货品、牛马猪鸡没有区别。李环不愿意往深里想这个残酷事实。从此,她格外恐惧李府宾客盈门的日子。
不过,李园对此也十分坦然。或许他说的“怕你产生某些想法”就是他已了解她的真实想法?可她的真实想法又是什么呢?李环几乎被这两个问题绕晕了。坐在台阶上,一个人苦思冥想一下午,她总算梳理出一个让自己心跳加速的答案。
阳春三月,淮南的贵人们脱去宽毛大氅,换上轻便的春衣。李环这天起来很早,装扮得格外漂亮。她好奇地问帮自己束腰的仆妇:“我们今天要去哪里?阖府踏春吗?”
背后传来李园爽朗的笑声:“是啊!和孔丘门生一样,风乎舞雩,咏而归。”
和另外两个姑娘坐在马车上,李环还在哼唱刚学会的楚国小曲。其中一个姑娘说:“我听家主说,咱们今天能敞开大吃一顿,平时练功怕长胖,今天总算能放松一次了。”
李环觉得奇怪,今天仆从不多,小厨房也没有跟车。她们却说能大吃一顿。难道并不是去郊外踏青?还是在城里的酒楼吃饱喝足之后,再去春游呢?她忽然想回头看一眼逐渐远去的李府大门,但没有看到。
马车停在一栋高大的门楼之前,边上有戍卫值守。李环拨开一点车窗,外面的架势让她以为到了楚王宫门口。一名戍卫快步跑进去通报。过了一刻钟,里面传来悠长的传话声:“客卿李园,车队请进府稍后。”
车队缓缓驶进府门。中间是宽阔的车道;最中心是家主接待贵客的中庭;两边是各房兄弟、子侄、夫人、妾室的院落;隔着高大的院墙,接近正门一排驿站模样的边楼,专供来自各地的门客暂住;最外层是戍卫轮值站岗,保卫全府的箭楼,四角住着仆从、车夫等,靠近二府门则是厨房、小厨房、马厩、备车处、盥洗池等。
顺着车道来到中庭台阶前,春申君府上的侍婢、仆人引导李环等人下车进去。
黄歇坐在主位,李园在他的左手位。看来今日黄歇是特别宴请李园及府上人等赴宴的。黄歇看起来年纪比李园稍长,贵人语迟,透出几分威严,不可捉摸。
黄歇不经意地与大家闲聊。或许是平时常受训练考察的缘故,这一次,面对位极人臣的楚国令尹,三位姑娘都不很紧张。
李园偶尔起身向黄歇低语几句。黄歇听了,不时笑着点头。
春申君府上的吃食比李府更为上佳,有汤鼎煮食的鲜肉,有长江鲢鱼做成的鱼鲞,还有窖藏十年的桂花甜酒。这酒芬芳扑鼻,清冽甘甜,回味全无苦涩。一杯下肚,口舌生香,叫人忍不住想喝第二杯。
李环不记得自己喝到第几杯时,忽然就涌起了浓烈的睡意。这感觉完全超越了神智所控的边界,短短片刻,就将她带离了往日熟悉的生活。
第二章
春申君已位居楚国令尹多年,每日公务十分繁忙,下朝回府,一般宿在自己的内堂,除非他有吩咐,女眷们不得随意求见。子女中那几个受宠的年轻公子,得见父亲的机会多些。每月初一十五,黄歇会住在正妻的院落,兴致好时,偶尔叫几个美妾过去,演绎楚王宫乐师新作的舞曲。这额外的享受有僭越王权之嫌,黄歇也不敢常用。
高门深宅之中,空气就像一潭不再流动的死水,令人窒息。静日漫长,贵妇女眷偶尔相互扶持解闷,也不至于百无聊赖。年深日久,许多年轻美貌的侍妾,都熬成了半大的老妇。不过对李环来说,许久见不到黄歇,倒也无妨。因为他的夫人与姬妾们,也同样很少与他相处。李环身世飘零,只求平静无事。
刚入黄歇府的时候,李环还曾经想过,或许是自己心直口快的性情,开罪于李园,才让他决心将自己当作侍奉权贵的礼物一样,呈献给了春申君。但她转念又想,李园每日训练养护她们这样的姑娘,总归有他一己之私的目的。亲生父母尚且因为家道艰难,而将她“卖”给了李园,那李园将她培养一番,又“送”给了声名显赫,风头无两的黄公子,这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呢?难道郢都豪门的女儿,就能逃避被父兄指定亲事的命运吗?至少在旁人看来,李园已经相当对得起她这个毫无血脉联系的义妹了。别的姑娘,或许和云娘一样,顶多被李园赠予他的同僚。而她李环的归宿,却是无数楚国女子仰慕的春申君府邸啊。
这天,李园府上有人求见。对此刻的李环来说,这是无尽的凝固人生中,仅剩的一点风声了。她不顾自己午睡后鬓乱钗横的妆容,瞬间弹跳起来,冲向府门。
来人她认得,是李园的忠仆,邯郸人赵潢。他来给李环送来留在李园府上的衣服用品,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末了,赵潢取出一卷竹简递给李环,说道:“这是家主差我为小姐送来的书信。”李环听罢,沉寂多日的眼里射出一束亮光。
她急忙问道:“这是谁写来的书信?家主吗?”
赵潢一愣,不置可否:“回小姐话,鄙人不知。”
李环这才发现自己略有失言。她双手接过衣物和竹简,欠身道:“多谢先生了。”随后她立刻又说:“请先生留步,我这里还有一事。”赵潢说道:小姐不必着急,我在这里等等就是。”
李环拿了东西,飞快地向自己的院落里跑去。她知道,赵潢是外人,不便请他进来;若让他在外久等,被太多无关之人看到,也是不妥。
李环身上并无值钱东西,只有一颗玉珠、一支发簪是李园赏的。她想了想,把玉簪取下包好,又从府上分发的月钱里取出约十来个铜币,五枚光泽上好的白贝,另外装好藏在袖筒里,回身出了院门。
李环走到府门口,把袖里钱贝取出交给赵潢。她说:“谢先生费心,一点心意请先生笑纳。”赵潢推辞不过,李环坚持给了钱。随后又把装着玉簪的荷包拿出来,说:“这件物品较为贵重,请先生务必小心交给我兄长。”赵潢承诺再三,纵马离去。
李环回到自己卧房,把衣物放在一边,点灯明烛,打开沉甸甸的竹简,默读上面文字。
夫女子婚嫁,父母之命,古已有之。今楚国令尹黄公子歇,聘小妹李环为侍妾。各种银钱聘礼,均属小妹李环,我皆不取;嫁妆由我府里特备,择日送上。
请遵长兄所训,相夫不忘学务。盼琴瑟相合,新蚌结珠,前程可待。
附言:若有事须同你书信,我将于每月上旬、下旬第一日,遣门人于午时往来。见信如晤。长兄。
这封竹书看得李环心下五味杂陈,悲喜参半,悲的是她真的被李园以妹之名献给了黄歇,并且是用这样令她不悦的方式;喜的是从此以后她的生活中便有了一个微茫的、浅弱的盼头,盼着每月短暂的两天,这两天便是她与外面世界产生交集的唯一机会。李环久久地坐在案前,一会儿满含着对李园的怨怒,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愤怒来得莫名其妙。或许,李园本不愿黄歇选中她的;但那样的话,他为何要带她来呢?这位权倾朝野的春申君大人,又是什么性情人物呢?
下个月又是仲春,对于季节更替,岁月轮转,李环已经没有太多的希冀,左不过年年都是如此。不过这天的餐食格外丰盛,而且不是下人送来的,而是黄歇的一位名叫青音的宠姬亲自端来的。
李环向青音行礼道:“想不到姐姐今天亲自光临,实在荣幸。”
青音大约二十岁出头样子,蜂腰削肩,一身水绿色长裙,是最典型的楚国美人。她将食盒放在案头,十分亲昵地坐到李环身边,柔声问道:“是我做姐姐的照顾不周,怎能让妹妹你一个人用饭呢。”未几,青音接着问:“李环妹妹今年芳龄,是哪里人氏?”
李环答道:“回姐姐话,我今年将满十八,本是赵都邯郸人。”
青音笑道;“邯郸好呀,我宗周诸国,属邯郸人最风采俊雅,打扮入时了。”
李环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有人和自己一同吃饭,说话解闷,总好过独自一人。
青音又开口问道;“李环妹妹来令尹大人府上有月余了吧?”说罢打量四周,惊讶说道:“你房里竹简甚多,喜欢读书写字吗?”
李环答道:“长日无事,给自己解闷而已。”
青音说:“怎么会闷呢?外面天气渐暖,你我二人吃完这顿,一同出去走走可好?”
李环笑道:“那是再好不过,多谢姐姐邀请了。”
饭后,青音带着李环来到府门口。几个随从赶来四五辆马车。青音说道:“我与婢女坐第二辆车,环妹妹,你坐第三辆车。”
李环有些诧异:“不是你我同坐一辆马车么?”
青音笑道:“你上车便知了,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
李环觉得这马车比李园府上的宽大不少,便更觉得忐忑起来。如此兴师动众的阵势,难道是专为她李环而来?
随从为李环打开车门,那一瞬间她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车里空空荡荡,只有黄歇一人。李环上车后,背后的车门轻轻关上了。她低垂着眼睑,轻声说道;“见过令尹大人,令尹大人安好。” 黄歇说道:“李环,你抬头让我看看。”
李环抬起眼睛。黄歇穿着便服。他看起来约莫四十,方长脸型,神态自若,颜色柔和,似乎心情不错。
黄歇细细打量这个妙龄少女。若论惊艳妩媚,李环全然不及青音,在他的众多美妾里,顶多算中上;但她眼里的坦然大方与全无惧色,则令他黄歇印象深刻,似乎在昭示着她的某种果断与勇气,一分不输与男人。
黄歇问道:“你方才叫我‘令尹大人’。你知道我做什么的吗?”
李环答道:“您是楚王身边最得力的臂膀,为我王对内治理百姓,对外伸张大楚。您还是当今四君子之首。”
黄歇本不指望李环能有什么惊人之语,只是想试试李园这个妹妹的深浅。不过李环的回答,倒是引起了他的一点兴趣。他接着问:“哦?看来对另外几人,你也有所知晓。那说说看,在你看来终究是我黄歇更厉害,还是他们三人更有本事?”
李环答道:“论及治家之业,治世之术,固然是各怀其能。但在我看来,还是您更高一筹。”
黄歇说:“愿闻其详。”
李环接着说道:“平原君赵大人,孟尝君田大人,信陵君魏大人,此三君子皆系诸侯亲宗,与国君一家之姓,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唯独大人您,与国君无亲缘私交,以己之力雄踞庙堂,得蒙君恩长幸不衰。”
黄歇抚掌而笑:“好!好啊!李园这个妹妹,绝非一般女子。你可坐近些吗?”随即拍拍身边的座位。李环起身,坐在春申君身侧。黄歇温和地笑着问李环:“今年多大了?来我府上月余,可还称心吗?想做什么,可随时叫他们帮你。”
李环答道:“将要十七了。来府上一切都好,谢令尹大人。”在二人的往来对话中,马车已经驶出城外。黄歇打开车窗,对随行的仆从说道:“就在此地吧。”随从们纷纷下车,在车队停靠的的周围空地上支起帷幔。很快,有近侍来报:“大人,已准备妥当了。”
黄歇执起李环的手,轻声说道:“我们下车吧。”
所有人都低垂着头,对权倾朝野的黄歇毕恭毕敬,也对跟在他身边的李环毕恭毕敬。
黄歇对侍从摆摆手:“好了就先退下吧。”摆着各色果品与菜式的红漆大案上,全无其他宾客,只有黄歇与李环二人。
天已擦黑了。在昏暗的烛光中,李环看到黄歇的眼中有一丛火焰在跳动。他半身靠近,喉咙里有些沙哑地说道:“环美人,不要再叫我‘令尹大人’。”
李环默默无语,继而答道:“子歇,夜深露重,再加件披风吧。”
黄歇在李环耳后呢喃道:“不妨,你觉得冷,我们就到帐幔里去。”黄歇带李环进了帐,侍卫吹灭了门外的灯,把一层层厚重的帷幕、纱帘依次放下。婢女来伺候黄歇更衣,李环也换上便服。两人卧在榻上。
黄歇低声道:“许多年了,没人再叫我‘子歇’。环美人,你和她们不一样。想想,当初穆天子西狩,见西王母,也是我们如今的情形。”
李环说:“子歇怎能谬赞我为西王母,我受之有愧。”
黄歇断断续续地说:“此话是真。将来你便如西王母,我为穆天子。”这句话让李环打了个激灵,想到也许黄歇当下意乱情动,无人处说些僭越的话也无妨。
在一片漆黑的掩护下,李环感到黄歇的手,在自己的脖颈处游走。有什么东西附着到了她的筋脉上,就像一条干燥的、温软的蛇,试探着朝前爬行,偶尔它的肌肉深深地收缩一下,那纠缠的感觉便又紧了一重。它在浓稠的空气中不时吐着信子,摸索着比黑夜更黑的、秘密的甬道。它一边用力推挤着、缩紧自己的骨骼,想要钻进狭缝;一边张嘴吐纳、压碎着猎物——可能是一枚野鸟的卵。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唤醒了李环四下飘荡的意识。
黄歇在黑暗里,只能听到他低声的呼吸,看不到表情。只听到他接着说:“只可惜,人神殊途,萍水相逢。穆天子与西王母,他们二人,终究也只是那一夜金风玉露罢了。”
李环不明白黄歇此话是何意,也没有问。
在这之后的十余天里,李环几乎得到了黄歇的专宠。不过,和其他妻妾不同的是,黄歇总带她离开春申君府邸,留宿在外,每次也都只有青音和几个固定的仆从随行。很快,黄歇就因为公务要留宿在楚王宫,暂不回府了。
李环并没有因为这十几日的特殊优待,而忘记她与李园的约定。事实上,她对黄歇很难说得上有什么倾慕之情。因为他身上有太多陌生的、难以把握的东西,他身在庙堂,志向也丝毫不在她李环的温柔乡。
到了四月下旬,淮南的气候已经很热了。李园每次都派遣赵湟来送信;李环也每次都把黄歇赏赐的东西分出一些,塞给赵潢。这样一来,赵潢折返于李园府、黄歇府之间,十分殷勤。
大多时候,李园送她的是新烤出来的竹片竹简刻成的书籍,偶尔也让门人给她捎来家乡的物产和父母、弟弟的消息。李环从这些信件里,得知她那疾病缠身的祖父已经去世,父亲用她的聘金开了个乡间学馆,她的弟弟也在那里读书。母亲操持家务之余,偶尔给富绅们做点零活,家中生活大有改善。
李园的书信,时常让李环得以看到外面的世界:赵国的国势日渐衰微;秦国的虎狼之师常常袭扰秦赵边境,偶尔需要楚国派兵相救。寿春此时较为安全,但比起过去,已经是大大不如了。李园还常对她讲述楚国最盛时郢都的人情风物,追忆起那熙熙攘攘的市集、长江边丰富的鱼米飨宴、屈子笔下壮美的巫峡、南方泼辣多情的湘女。看着李园的信,有时李环甚至会想,当初自己在李府的时候,怎么没有和他说过这样多的话呢?难道人都是这样,面对身边可及的,反而三缄其口;一旦分别,又有说不完的话了么?
其实对李园来说,又何尝没有这样的遗憾。他看到李环托赵潢带回的玉簪,有些后悔没有趁她在自己府上的那一年里,多了解这个女子。两封书信下来,李园对自己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更是感到有趣和神秘。她可以理解与回应他说的每一句话,听懂它们的弦外之音;她对自己这个年长二十岁的兄长对答如流,时有惊人之语。回想自己往返楚国故地、楚赵边境、替春申君效力的所有刀头舔血的日子,每一天都神经紧绷、朝不保夕。
十余年来,他的心已经硬了,他的双眼再难分辨出世间的颜色,他的满腔热情化为凄风冷雨,夙夜饮冰。那些辉煌的往事已成过去,他的梦想随风飘散,化为焦土。面对全府上下对他恭敬又惧怕的态度,面对那些心怀怨怼的姬妾门人,面对满朝官员对春申君一派的施压,李园时常感到未来无望、心已成灰。他可以在不谋面的字符里倾注心血,把相对真挚的自我,剖白给不够熟悉的李环。
这是个风雨飘摇的乱世,连楚王、连周天子都无力挽狂澜于既倒的乱世。谁也无法预料明天会发生什么,每天睁眼一摸,脑袋还在脖颈上,便默叹一句万幸了。如此一来,李园更加珍视这艰难时世里告慰老怀的一封封竹简。他们的书信不知不觉地变长,从一开始的互相惦念和问候彼此,变得无话不谈。
李环常常怀着对每个月那两天的期待,在床上抚摸着那些竹简沉入梦乡。
五月底,到了楚国王孙公子出游、百姓也结伴祭奠屈子的日子。青音这天来到李环院门口,对她说道:“环妹妹现在越发懒了,今日天光明亮,是个出门的好日子呀!”李环神思怠惰,随口问道:“青音姐姐,我不想去,你们去吧。”
青音问道:“你没听说过吗?孔夫子那个时候,卫灵公还带着他的美妾南子夫人踏青呢。你就这样在四尺院墙里蹉跎青春,也太无趣了吧。这样,你不出门,总得上我那里去拿点蒲草包的饭团吧,我们要拿到江边去,一部分投放江里祭奠屈子,一部分留着自己吃。”
李环起身道:“好,多谢青音姐姐。”
刚一起身,李环就感到目眩神迷,站在原地一阵干呕。青音看李环脸色苍白,连忙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李环扶着墙壁,缓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啊,连续几天都是这样,也许是吃坏了肚子。”青音想了想,说:“你先到床上去躺好,我去找女医官来,给你看看。”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府上的女医官来了。一番问诊下来,女医官对青音说:“请娘子随我来。”
走到门外,女医官低声对青音说道:“环姑娘可能遇喜了,只需要再问问婢女便知。”
青音叫来浆洗衣物的婢女问道:“环姑娘近一个月来,有过月事么?”
婢女答道:“环姑娘近日来……内衣物上未见葵水。”
青音安顿好李环,回到自己的院子,取出竹简匆忙写了信,叫府上的信使务必尽快进宫,把信亲自交到春申君手上。
李环遇喜,黄歇大喜过望。他吩咐青音带领几个心腹下人,好生照顾李环。
妊娠之初的不适持续了小半月,这其中除了饮食起居,李环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睡觉。春夏之交,淫雨霏霏,令人更觉昏沉。
待晴朗的日头重新挂上天空,李环已经从强烈的害喜中恢复了。
这天,两个穿着夜行衣的佩剑随从,敲开了李环的院门。还没等李环问明二人的来意,只见两人摆了一个示意静默的手势,向李环跪地一拜,迅速起身,从怀中抽出一封小巧的竹简递上。
李环看了看两人,将信上的火漆封取下,然后快速默读竹简上的文字:
李环亲启
五月廿四日卯时,梳妆毕到府门口等候。切切谨言慎行,尤其少说多看。楚相印
李环点头收起竹简,两人施礼告退。
很快就到了信中约定的日期。青音这天早早叫李环起床洗漱,穿上最时兴的华服锦衣,连同周身环珮,面上脂粉,将李环装扮得伶俐整齐。青音最后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只见李环鬓发如云,唇红齿白,远观近看,十分夺目。青音满意地说道:“不错,都妥了。李环妹妹,上车吧。”
车声逯逯,车辕与辐条的铮铮响声,像是在开启一栋历史久远的古宅大门。在李环印象里,这一路似乎并不太远。当车门重新打开的时候,眼前的场景令她无比震撼。
眼前是一座远比李园府、黄歇府更加恢弘气派的门楼,两边是高大的围墙、花木掩映的苍翠园林和潺潺流水。跟随侍从引导,李环与府中众人小心翼翼地走进这座豪华庄园。五彩斑斓的百鸟从眼前飞过,丝竹悠扬的旋律不绝于耳。年轻美貌的侍女一行行列队行进,手中尽是叫不出名字的珍馐美味。
李环暗自思忖,比黄歇府更加煊赫的,也只有楚国的大王宫了。楚王宫,这个曾经存在于李园口中传说之地,原来就这样无比真实地伫立在这里。据说,眼前的宫殿院宥,比起原先郢都的楚王宫,已经缩小了很多。即使如此,也足以让李环眼花缭乱了。
李环跟随在一列宫女身后,走过幽静的林荫道,走过荷花盛开的小池塘,走过芬芳馥郁的大花园,终于来到凤仪宫宽阔的台阶前。
宫女们恭恭敬敬地站在台阶两边,把中间的路让给李环。她定了定神,坚定、大步地拾级而上,朝着那未知的宫门走去。
第三章
李环一步一步地走到台阶的尽头,一道雄壮的飞檐映入眼帘,一层层青瓦像飞龙口中的獠牙,将要把房檐下的众人吞噬。一名头戴高帽的近侍弯着腰,用与一般男子略有不同的声音向李环说道:“美人请进吧。”
李环被他怪异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她尽量压抑住自己的喉咙,总算没有喊出声来。一进宫门,两边迎来四五名身着水绿色长裙的宫女,将李环引至殿内,一扇山水屏风之后。其中一人对李环施施然一笑:“请美人在此,稍等片刻。”
李环等待的片刻,就像数年一样漫长。将自己带进王宫的,除了黄歇不会有别人;但是,来这里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她却全无头绪。
身后传来沉重的拖动声音。李环眼前的景象逐渐黯淡下来,身后的宫门被关上了。
过了许久,李环感到身后一片光亮。一个听起来年纪不大的欢快男声说:“你是令尹带来的吧?转过来,让寡人看看你。”
听到“寡人”二字,李环差点惊叫起来。她徐徐转过身去,低垂着眼睛,用身上所有的感官识别着眼前人。李环仿佛感到,这位楚国之主和自己平日里想象的完全不同,他似乎穿着便装,步履轻快,甚至有几分稚气未脱。摸清这些,李环紧绷的神经也微微放松下来。楚王端详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黄歇是你什么人?”
李环跪地行礼:“回大王,民女李环,今年十七,本是楚国令尹黄公子歇门客,李园之妹。”
楚王道:“好,李环。寡人再问你,是否识字?会什么技艺吗?”
李环答道:“回大王,民女对楚地文字大体认得,会琴技和唱曲。”李环原本也会乐舞,但自己此时身子不便,于是未说出口。
楚王颔首说道:“让她们带你去更衣,今晚与寡人一同用膳吧。”
李环答道:“是,大王。”
王宫宴席,满是佳肴美馔,鱼肉熊掌,许多都是李环从未见过的。然而,面对如此阵仗,平民出身的李环自然有些手足无措,食不知味。楚王却十分随和自然,席间一直在询问她中意哪道菜式,是否需要更换杯盘碗盏等。
宴毕,楚王叫来几位宫人,要她们在王宫偏殿找个好些的房间,好生安置李环。至于器物用品、衣服首饰,皆从后宫支取。
楚王由黄歇引荐得此美人,尽日与之乐舞助兴、音律相合,好不快活。寿春都城尽日丝管之声,绵延不绝。平时,楚王将王畿要务,统统交由黄歇处理,自己则带领众姬妾在后宫、园林纵情声色。
如此过了十余日,李环对王宫生活逐渐熟悉起来,将楚王侍奉周到,自处时也不急不闹,十分乖巧。
没过几天,女医官来给刚入宫的女子做例行检查,发现李环已经怀有身孕。
楚王对这个消息欣喜若狂,他迫不及待地召来史官、近支王族、百官与公卿世家之长。楚王在大朝会上,按捺不住欢喜地说道:“众位爱卿,寡人新纳的美人李环已经遇喜,大楚后继有人了。”
众卿百官一时间陷入令人怀疑的静默。过了不知多久,黄歇率先深深作揖,对楚王贺喜道:“臣恭喜殿下子嗣绵延,祝我大楚江山永固,传袭万代。”一瞬间,殿内一众人等,如梦初醒,纷纷跪拜、叩首,向楚王贺喜。
李环平静的后宫生活,被众多下人们围绕着。为了将这唯一的楚王子嗣平安诞下,李环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规格全部依照先王后旧例。
一天,宫外送来一封书信。李环让下人呈上,看到那熟悉的火漆封,心中再次涌起了对往事的眷恋。
吾妹李环 亲启
知你安胎待产,十分挂念。孕中不可贪嘴多食,不可久卧不动,不可耽于沉睡。否则胎大难产,躯体无力,母子危殆。切记切记。
李环毕竟年轻体壮,又是久习乐舞之人,孕中并无惊险,平平安安过了七八个月。
最近,楚王宫里风声紧张,从文武官员到洒扫仆从,人人行色匆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因为,楚王最为看重的环美人,已到临褥。为预防万一,王宫总管、内务官特地聘请十余位民间游方巫医、行走江湖的稳婆与本地产科圣手,纷纷进宫待诏听用。
令尹黄歇也派自己最信任的宠妾青音入宫,陪伴李环说话解闷。这天,两人在王宫后花园里赏花闲坐,一群宫女下人,远远地跟在后面。青音说道:“环美人这次如果能给大王生个儿子,那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李环说道:“不求飞黄腾达的好日子,只求无事便好。”青音凑过来耳语道:“当今大王年轻,尚未立后。你就没想过当王后?”李环笑笑不说话。突然,她感到腹部一阵痉挛。李环敏感地意识到,她才来到王宫八个月,孩子就要如期到来了。
李环赶紧向青音示意,先不要引起旁人骚动。青音扶着她,慢慢往寝宫走去。李环这一路上神思恍惚,心中七上八下。她一直刻意少食多动,就是为了不让孩子在肚子里生长太快。她多么希望这个孩子能晚一些来,这样她就不会那么心虚没底。
青音用手抚着她的后背,安慰似地对李环说道:“环美人,你这几个月思虑太重,或许要早产了。别紧张,我会陪着你的。”
李环最初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这只是躯体偶然的抽搐。随着腹痛一阵紧似一阵,她知道她今天必须面对这一刻了。
她躺在产房的草席上,等待着体内疼痛的浪潮再度侵袭。与此同时,楚王也获知了消息,登时抛下朝中众人,向后宫内院李环居所,兴冲冲地奔走而来。
李环眼前发黑,浑身酸痛,所有骨头都像要折断。那个楚王为绵延血脉而视若珍宝的世子,那个本是黄歇的孩子,现在急着要出来。她神经质地发着抖,冷汗从鼻尖流到眼角,蜇得她睁不开眼睛。
李环不停地向下用力,几乎接不上下一口气。然而一旦松懈,她又要重新开始。
这一定是男孩,一定是。如果不是,黄歇还会送新的美人进宫。一个没有靠山的女子,余生都要在冷宫度过。
楚王熊完在产房门外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念叨着:苍天在上,祖宗庇佑,环美人一定要顺利产子。大楚八百年国祚,不可断绝。请让我芈姓熊氏千秋万代,王基永固。
一阵尖锐的痛感过后,她忽然感到无比轻松。李环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下来,巨大的疲惫旋即袭来,将她拖进了无限虚空。
李环从昏昏沉沉中苏醒,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在黑暗中多久了。一个宫女惊呼:环美人醒了!众人齐刷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向李环贺喜。她听到自己从冒烟的喉咙深处吐出来几个字:让我看看孩子吧。
青音把一个小小的襁褓抱过来,笑着说:“看看吧,大楚后继有人了。这都是我们环美人的功劳。”
李环感到后背完全不能动,腰部以下就像断掉一般毫无知觉。总算有惊无险,是个男孩。她蠕动着干裂的嘴唇说道:“好,好啊。”
如此半睡半醒了几天,李环已经可以在仆妇的小心搀扶下,起身站立了。她感到一种新生般的喜悦,好似自己独自一人的生命历程,开始有了延展。
楚王终于盼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他连续多日沉浸在终于不用愧对先王的欣喜中,一扫往日的愁容与羞惭,变得神情轻快无比。孩子满月后的第一天,楚王下朝后来到了李环的居所。几个宫女围上来,替他换下朝服,穿上便服。李环恭候楚王更衣完毕,走上前来行礼。
楚王笑道:“寡人已为王子取名为‘悍’。环美人为寡人诞下王嗣,于我大楚有功。寡人必将奖赏于你。环美人,你的位份该进了。”
李环答道:“嫔妾与子悍谢大王。天佑大楚,嫔妾不敢贪天之功。”
楚王说道:“寡人已经安排令尹草拟诏书,安排册封之礼,要立你为后了。”
李环一听“令尹”二字,不由得浑身一激灵。不过她还是努力平复下来,笑意盎然地对楚王说道:“多谢大王。”
李环封后那天,百官在列,她看到了她的故人,李园和黄歇。他们两人面无表情地伫立在一群身着朝服的官员之中,和其他人一起静待礼成。
大内官宣读诏书,拖长的声音响彻宫宇:
美人李氏,静美妍丽,德被海内。垂范宫宇,深得朕心。诞育王嗣,特立为后。望教养子侄,为天下效。
后宫中的岁月一年年逝去,无数的暗流汹涌,无数的午夜梦回,李环也在楚王宫中的长日漫漫里,一点一滴消磨着青春。
李环一朝为王后,便没有再为楚王诞育一男半女,其他妃嫔虽然时常蒙受召幸,也全无动静。渐渐地,李环心如止水,她将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放在唯一的孩子,楚王世子悍身上。她看着这个并不属于芈姓熊氏的后人,学会了爬行;继而学会了坐卧行走,学会了一颦一笑,学会了说出一两个含混不清的词藻,学会了读书写字。她总能从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那个人的影子,她不得不心惊胆战地承认,他和他真正的父亲已经越来越神似。她预料迟早有一天,那人会直接站在这个孩子的身后,以前朝辅臣的身份,再扶他一程。李环知道,这些年来,黄歇的每一天都在为之努力布局。朝堂政事,是天下大计,也是他春申君棋盘上的游戏。
李园的书信近日来得越来越稀疏,有时候不仅不见送信人来,甚至就连每月初一的大朝会,也极难见到李园的身影。李环偶尔会想,他在做什么?自己已经贵为王后,这个大国舅却越发地低调、孤僻了。从前,当她还是一个年轻少女的时候,李园对她曾经有过数封无话不谈的密信,而现在,回忆起那些年他们的相逢与知交,不禁感叹,恍如隔世。李环无声地坐在王后宫中,在夕阳下尽显幽暗的大殿深处,凄凉地微笑着。
又是一年春花烂漫,王宫中举办了大宴会。李环虽然对这个大王无甚深情,却也悲哀地发现一道道皱纹已经爬上了那曾经年轻的脸庞。偏安寿春这些年,楚王没有一天不想要恢复父祖的荣光,却又一年一年地蹉跎、作罢。如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心灰意懒,他无所作为,只能躲进深宫、逃避现实,在声色与酒肉之中慢慢变老。
这天,李环在自己宫里,闭目休息。忽然外面乱哄哄一阵嘈杂,宫门大开,宫女来报,一名王宫内官慌张失措地前来求见。李环深深地吸了口气:“让他进来吧。”内官低头快步走到李环面前,跪拜抢地,惶恐说道:“禀告王后,大王……大王怕是要不好了……”李环大惊,立刻起身说道:“不许胡说,大王怎么了……?!你快起来,现在就带我去见他。”
王后已经顾不得许多,带着世子悍,跟在内官身后朝楚王的寝殿赶去。大殿宫门洞开,医官、宫女、巫祝等各色人等,出出进进,个个神色紧张。看到这样景象,世子悍望向自己母后,看到李环也惊慌不已,他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李环稳了稳心神,对儿子低声说道:“不要怕,你是楚国的世子,你若哭了,其他人都会害怕的。悍儿,不要哭,跟着母后走。”
殿内众人看王后到了,纷纷围上前来,报告楚王的消息。李环这才得知,昨夜楚王与新进宫的几名妃嫔玩闹到半夜,突然倒卧不起,吓得在坐几人惊声尖叫,衣不蔽体地逃窜出来。大内官让人把守宫门,将几个妃嫔关押起来,宫中留一道门,供巫医、楚王的贴身仆从进出。到了上午,楚王已经双眼翻白,浑身冷汗如洗,进气不及出气了。
楚王躺在床榻上,李环上前查看,他形容憔悴,脸色晦暗,发黑的眼角缓缓流下了一滴眼泪。李环跪在地上,让侍从捧上绢帛与清水。她说道:大王,让臣妾为你擦擦脸吧,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说过话了……”说着,一股强烈的无奈,化作苦苦忍受多年的一阵心酸,从李环的喉咙深处直冲鼻尖。她看着这个陌生的、满身绸缎的男人,深深地感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观察过他,这个血统高贵的芈姓熊氏子孙。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这个人,也从未想过要试着了解他,试着去爱他。爱这样的字眼,对她而言太过奢侈,太过沉重,她不应该将自己的心系于任何人,她必须把所有可堪成为爱的情绪和悸动,狠狠扼杀在萌芽里。但是,看着这个毫无生气的将死之人,感受着生命在自己的手中一点点流逝,她又有些于心不忍,她到底是不希望任何人,直挺挺地陨落在她的面前。
直到现在,她方能感受到楚王熊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的满心压力,越来越缩小的国土,他所承受的来自祖先与臣僚们的巨大期望,都化成了夜夜笙歌与日日逃避。他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沉浸在美妾娇娘的温柔乡里,想要寻找一个自由自在、不受他人与自我谴责的去处。
楚王想抬起手,却已经抬不动了。他从颤抖的、沙哑的喉咙里,冒出断断续续、不成意思的言语:
“王后、寡人不想……你要陪着我……寡人、与你……这里很黑……寡人恐怕……”李环把脸凑近楚王的嘴边,她听到楚王的嗫嚅,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个男人已经感受到死亡的迫近,感到恐惧无比。所以,他要自己殉葬。
李环赶紧四下扫了一眼,还好,大王身边除了她并无旁人,史官也尚未赶来,大内官站在数丈之外,也断未能听到楚王方才的言语。
李环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求助般地高声喊道:“悍儿,你、你快过来!”
世子悍像一只幼小的兽类,躲在廊柱之后,他盯着床榻之上将死的父王,颤抖地乞求道:“母后,儿臣不敢看,儿臣害怕!”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也许是听到稚子嚎啕,楚王突然清醒起来,他的目光重新变得有了神采,努力地做出一个摆头的动作,眼珠四下转动着,寻找儿子的身影。
李环三两下爬到世子悍身边,将孩子一把抱起,放在楚王近旁。她将儿子的手,放在楚王虚弱的手中,流着泪说道:“悍儿,快抓住父王的手,告诉父王你来了。”世子本已吓得魂飞魄散,看到楚王刚刚恢复了一点神志,便稍稍抑住哭声,瑟瑟发抖地盯着楚王。
楚王盯着世子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一串音节:“你,不像,不像,但我却多希望、你就是、是我熊氏的后人……寡人有疾,他们说,寡人命中…无子,可是祖宗成法,不可改易……大楚将托付于你……你要、替寡人守住寿春,大楚已绵延、八百年,到此……存亡之际,便再无退路了……”
说到此处,楚王喉咙里冒出一连串水潭深处,气泡破裂一样斥斥作响的颤音,那令人心悸的神经质的抖动,让李环明白他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最后关头,楚王解脱似的叹了一声:“王后,你不必去。”
旋即,那盏盘桓在他体内的灯火,熄灭了。
李环顿时感到一种虚脱般的无力,让她几乎无法站起。她一步一步爬行到床榻边缘,扑通一声滚落在地。霎时间,垂首站在下面的众人,听到王后用变了调的恐怖声音说道:“大王,薨逝了。”
第四章
不知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多久,李环终于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她用手肘撑起身体,让身旁的宫女扶起自己。她感到自己的脸有些紧绷,或许是眼泪已经干涸了。李环站起来,对大内官和殿内低声啜泣的众人说道:“让医官和殓官来为先王妆洗吧,这个消息,由大内官传达给前朝的各位臣工。”李环稍许停顿,接着说道:“大内官,你去找令尹大人,让他与众臣商议新王即位事宜。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样的事,也不是我一个女人能够定下来的。”
李环带着世子,在宫人的陪同下,步履蹒跚地返回自己的宫室。她颓然呆坐在空荡荡的寝殿里,一抹残阳从窗棂处斜照进来,不禁让她想到,自己的余生也将如即将到来的长夜,在阴影中渐渐凋落。
就这样等待了近两个时辰,夜色深沉,前朝依然没有动静。李环让宫门落下,自己明日还要带领世子面见百官。
这时又有内官前来急报,李环一听有急报,就心惊肉跳不止。她吸了口气,平静问道:“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禀报哀家。”
内官似乎刚刚经历了无限的惊惧,面对李环的询问,扑通一声跪地叩首:“王太后,前朝大不吉了!”
李环定了定神,问:“你不要惊慌。与我仔细说来,前朝如何了?”
内官带着哭腔说道:“令尹大人……他殁了!!”
李环大惊,连忙说:“我前几日还见他上朝,怎么如此突然就殁了?!”
内官以头抢地,恐惧不已,浑身抖似筛糠:“回王后的话,小奴不知。小奴只是依令来告知王后,您与世子安危无虞,请王后在此等候片刻,少安毋躁。”
李环紧紧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她明白这些年来,有太多人想取黄歇性命,她只是站在场外的一名看客而已,无论她愿意与否,她都无力插手、无法参与,就像傩戏台上的一名配角,虽然贵为王后,也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等待前方那场恶斗的结果,然后全盘接受。
短短两日,李环已经历两位故人的离去。他们当初毫无征兆地进入她的生命历程,与她短暂地交谈相处,有过露水般的肌肤之亲。然后她又从他们的生命中毫无征兆地褪色、剥离,像一颗彗星般消散,迅速融入楚国兴亡大业的背景之中。
李环就这样枯坐到半夜,直到东方更漏初响,一抹黎明的淡淡曙光从大殿门口蔓延而至,一点点照亮了黑暗的角落,以及角落里面色凝重的先王后。几名宫女鱼贯而入,给李环布上早膳。似乎一切如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李环看着桌案上的饮食,毫无用餐心情。接下来将会如何,横竖今日便知。随着天光大亮,光芒万丈的太阳照亮寰宇,李环忍不住用衣袖在自己眼前挡了挡。这光太强,她的世界又太幽暗,令人感到不适。
片刻之后,李环那哭泣红肿的双眼,开始重新审视明亮。当她放下挡在眼前的手,这才无比惊讶地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不知何时已经剑履上殿,大步来到了她的面前。两人之间,虽然时常遥遥相望,却隔着十多年的漫长日月。这期间他们大多数的联系,就是那一封封往来于王宫内外的竹简。当然了,作为她的兄长,楚王也会敬称他一声“国舅”,百官也会尊他一个权势显赫的“国舅爷”。他也偶尔会在朝会之后,与楚王、世子和李环同室而坐,说说百姓的家常——只是李环很少与他交谈,更别说像在李园府上一样纵论天地。不过现在,他们终于又四目相对,彼此凝视着对方。
李园如今的模样,比十多年前更加沧桑。他的须发已经染上冰霜的颜色;他的眼睛瞳孔变得淡而浑浊;他脸上有了更多的、细密的皱纹。但是李环却也真真切切地感到,两人经过这许多年后,变得更加熟悉,就像日日相见的知交故人。那正是多年如一日一封封竹书累加起来的结果。
然而,无论信中如何熟稔,此时忽然重逢,仍然让李环觉得气噎喉堵,眼眶发酸,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终于,她说道:“见过右尹大人。”是啊,李园已经如今已不是籍籍无名的春申君门客了。他是楚王正妻,王后李环的兄长,自然在朝堂备极殊荣,平步青云。尤其最近几年来,李园的人望已经与黄歇比肩,大有后来者居上之势。黄歇敏锐地感受到这位国舅看向自己的眼神开始变得锐利、直白,于是尽可能地利用自己的其余门生故旧,将李园的锋芒稍稍压下去一点。他提拔自己的姻亲做了左尹,把职位略低的右尹留给李园,作为制衡。
其实,抛开李园的威胁不谈,单论黄歇的令尹之位,早已左支右绌,头尾不能相顾。对外,楚国结交已久,共同对抗秦国的盟友赵国,国力日渐衰败。所谓唇亡齿寒,秦国早已觊觎楚国的广袤丰饶之地。对内,他很清楚,自己把持朝政多年,同僚记恨、权贵侧目,一旦新王即位,他的安危最不可知。楚王不利生子,黄歇若不用计让熊完这一脉得以延续,熊氏宗亲便会选举旁支宗室继承王位,到时新天子另起炉灶,培植自己的党羽,势必架空老令尹,他黄歇轻则致仕返家,重则死无葬身之地。
黄歇苦于谋划,思来想去,觉得无论扶持哪位宗室之子,都不足够,只有让自己的骨血偷梁换柱,才能保障新王绝对诚服于他。黄歇在楚王身边用心经营二十余载,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一国军政尽在掌握。年深日久,便是连宗周天子都不必在意的楚王熊完,也难免要忌惮黄歇几分。当他看到黄歇忽然将李环进献入宫,也不是全无质疑。但熊完欣然笑纳:他既不能拂却令尹的盛情,也随之在心里,有了自己的谋划。
楚王熊完那时年纪尚轻,他知道,黄歇是先王老臣,而自己还有时间。他要拉出一支忠诚于己的人马,用来与尾大不掉的令尹抗衡,逐渐削弱黄歇的实力。最好的人选,就是王后家族的外戚。其实,李环并不是黄歇献给楚王的第一个美人,或许也可能不是最后一个,但只有她,拥有能力超群、背景却不甚坚实的兄长。李园这样的人,对当时孤立无援的熊完来说,是上天赐予、用来牵制令尹黄歇的极佳人选。
李环进宫之后,熊完看她谨言慎行、知书达礼,风度姿态皆不逊色于人,便也不讨厌。只要李环能生下儿子,帮他堵住那些宗亲的嘴,他又何乐而不为。熊完慷慨给了她王后之名,让她拥有了王的正妻所拥有的一切。但他从未爱过李环,也没想过要和她白头偕老。他这样的人,从来只会用爱去交易,而不会将爱视作生命的必然。王的天职,首先是守住祖先基业,其次是绵延子嗣。再次,就是拔掉那些扎进自己眼里的钉子。
熊完也考虑过快刀斩乱麻,让一队禁军埋伏在黄歇上朝的路上,伺机而动。但是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不成熟的设想。且不说熊完从小熟读列国国史、兵书战策,燕国的子之篡国、齐国的田氏代姜,都是才发生不久的血淋淋的教训,他不能再这样贸然涉险。何况,身边若没有自己的人,即使杀了黄歇,他在朝堂中的布局仍在,这些人难免会用他熊完的人头祭主,就算不至于刺王杀驾,他们完全可以拥立远支宗室,废掉幽禁熊完到死。
李环被宫中女医查出有喜,楚王马上召李园入宫,以庆贺小妹即将为王室诞育后人的名义,与之闭门密议。宫门再次打开,李园以令人艳羡的速度,窜升至朝廷中等职官。楚王单独面见李园的时候越来越多,以至于黄歇常常找不到他的人影。李园似乎另攀高枝,与他这个旧主渐渐离心离德了。有时候一想到此,黄歇也背后发冷。但他很清楚,这是他作为人臣必然的宿命。这些年他周游各国,在不同的宗亲大臣府上游说,凭着一张嘴和长袖善舞走到今天,楚国的先王曾经给过他无数殊荣与机会,现在也可以将它们悉数收回。
数月前,楚国的国都寿春城里有一条怪异的谶语从顽童们嘴里传出,很快不胫而走:“橘园果落,黄皮掉地。”原本人们也不太在意这种含义不明的童谣,但是随着它越传越广,像一朵黑云飘飘忽忽,飞到寿春城内的大街小巷,也飞到了春申君黄歇的府邸门口。
黄歇这天也听说了童谣,回府后默念了几遍,摇头一笑就进了内堂。随后他叫来一个心腹随从,低声说道:“你把卜官给我找来,不要让其他人知道。”随从抱拳鞠躬,退出几步,转身出了门。
卜官穿着黑衣,来见黄歇。他从随身木匣中取出龟甲兽骨,一一摆好。黄歇把童谣对卜官详细说了,让他问问吉凶。卜官用铜刀在甲片上刻出文字,找一小片空地,把龟甲用火烤了。过了小半个时辰,火堆中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卜官说道:“上天回话,有结果了。待我取出一看。”
卜官用清水洗去了龟甲上的焦灰,标示出裂纹方向。他神色凝重地告诉黄歇:“令尹大人,卜辞…大凶。如不当心,恐要见血啊。”
黄歇大惊失色道:“龟甲既现不祥之兆,老夫恳请卜官告知破解之法。”
卜官连连摇头:“大人,没有破解之法,我这里仅有预防之法,至于是否能防得住,只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黄歇连忙问:“请卜官与我说来。”
卜官说道:“上天喻示,明公应相机而动,先发制人。过去的长久谋划可能已到千钧一发,若有打算,需要趁早啊。”
送走卜官,黄歇有些心里打鼓。思前想后,他终于暗暗咬牙,下定了决心。他叫来两个衣着利落、腰佩匕首的年轻人,细细打量他们一番,只见二人瘦削矫健,眼含精光。黄歇对他们说道:“去吧,事定在今晚。”
两人点头离去。当夜,楚王的菜式酒饭,与往常无异。
宴罢饮毕,楚王熊完带着几名妃嫔进了内室,半夜忽然发病,苦撑到翌日上午,崩于寿春寝殿。
黄歇焦躁不安,在府中内堂来回踱步。这一晚他都在等待一个消息,几乎没有合眼。
天快亮时,两道黑影从春申君府侧面的走水门滑了进去。在他们后面,围墙的阴影遮挡下,还有两个更加隐蔽的人影。
第二天上午,这天没有朝会,宫中不见动静。令尹黄歇收到内官传来的消息,急忙衣冠不整地出门上马,策马朝着王宫的方向飞奔而去,几名家丁也飞身上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春申君府邸与王宫的距离并不远,黄歇对这条路烂熟于心。
忽然,黄歇坐骑的蹄下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住,整匹马还未嘶鸣出声,就猛地向前摔去。这狠狠的结实一摔,马背上的人立刻向前飞出,重重扑倒在地。还没等几丈外的家丁们反应过来,两旁的房后闪出几个黑衣的剪影,只见他们迅速用锋利的短刃,刺进倒地的黄歇的后背。转瞬之间手起刀落,令人咋舌。等到家丁们一拥而上,准备保护春申君的时候,那些黑影就像落潮的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堂堂楚国尹,就这样横死在进宫的路上。
几名黑衣杀手来不及擦掉身上的血,齐齐半跪在李园面前:“回禀右尹大人,您交代的事已经做好了。”
李园看了几人一眼。“你们快去后面更衣,换上平时的装束,一切如旧。”他抬起头来走到府门口,对等候在那里的马车夫说道:“走吧,进宫。”
自从李环生下世子,李园已经官升三级,位列楚国重臣。楚王此时对李园的信任,已经不在黄歇之下。世道如此,楚王不得不对春申君留出后手。不久之前,楚王借赏赐之机,给了李园三倍的贝帛银钱,让他为自己豢养一支私兵,平日里只说这些人是新招来的家丁仆从。
楚王熊完悲哀地告诉李园:“李卿,如若寡人遭遇不测,你一定要替寡人诛灭恶徒。”李园劝道:“大王何如现在就……”熊完摇摇头:“寡人早有打算,只是不知来不来得及了。”李园双膝下跪,双手高举过头顶,附身下拜:“臣李园,领命。臣定不负大王所托!”
楚王盯着李园,那圆睁的双目通红似血,他的眼角流出了浑浊的眼泪。熊完悲伤地说:“李卿,请回吧。”
李环听完了李园漫长的讲述,竟然一时间有些茫然。她长年累月被困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宫中,不知宫墙之外,刀光剑影,世事难料。李环波澜起伏的心里,不断涌起莫名复杂的情绪。那个人曾经与她有过肌肤之亲,曾将她比作遥不可及的西王母。但她始终感到,他离她很远,无论哪个瞬间,包括离那个瞬间的见证,她的儿子,也很远。李环知道自己是不爱他的,甚至除了“令尹大人”这个称呼,她都不能清晰地回忆起黄歇的面目。可她毕竟笑不出来,对于那个人的死,正像对于楚王的死,她都笑不出来。因为他们都曾经真真实实地存在过,他们都是与她有过交集的、鲜活的生命和不可忘却的故人。此时面对李园,她虽有千言万语,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许久以后,李环听到自己用一种难听的颤音问:“如此,先王与令尹皆已下世,我与你,与悍儿,下一步该怎么办?”此刻她觉得自己很弱,甚至有点卑微,有点可怜。命运的走向,从来曲曲折折,完全不由她控制。
李园道:“黄歇的尸首我已差人处理好了。是我做的。楚王殡天,令尹同日殉国而死,我会着人拟定他们的谥号。两人的大行之礼,就放在三日之后吧。过了今夜,你与悍儿,就换上孝衣素服,不要外出。平息外面的事,葬仪上大臣们的安排,都交给我便是。”
李环突然问:“你把我献给黄歇,黄歇又将我送入宫中,名义上延续熊氏子孙。如今黄歇弑杀君父,你又借机害黄歇之命。由此,大楚的国运,已尽在你李园之手。”李环的嘴唇翕动着,她的手微微地发着抖。千头万绪,突然汇到一点。
李园瞠目结舌道:“环儿,你断不可错认了我。那黄歇图谋楚王之位,想让他的儿子取而代之,这我如何知道?我此举是在为大楚查实奸佞,铲除祸患啊!”
李环悲哀地盯着李园看了一会儿,冷笑道:“是吗?只怕是除掉一个黄歇,又来了一个黄歇。说实话,我现在不敢确定,你李园是什么人,我又能相信谁。我到底是你用来结交黄歇的礼物,还是黄歇的玩物,或是你们用来维系大楚的傀儡?你们之中有谁想过我的处境?李园,我在你府上的那一年,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那时候我无比相信你,可是你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早已知道黄歇要做什么?你当初接我到你府上,就是为了今天吗?”
李园面色凝重,眼含愠怒,腾的一声从床榻上站起,在房中来回踱步。李环坐在阴影里,默默地看着李园。她感到自己已经不认识这个人了。她想:他会怎么做?杀了她吗?还是也一并杀了她的儿子?前朝的混战,最尊贵的人已经送了命,也不会差她这一介女流的。
李园折返回来,头上青筋暴起。他的眉头紧蹙,眼里像有一团火。这一瞬间,李环想起年幼时,父亲向她讲述过,长江下游的平原森林密布,林中潜藏着许多体格精悍的老虎,它们平时蛰伏在密不透风的深草丛中,待猎人猎物靠近时跳跃而起,一击致命。李环已经准备好迎接任何一种可能,她知道命运从来不由自己,她所能做的,无非接受而已。但是,她一定会搞清楚再死,她要做个明明白白的鬼。
李园盯着她,声音颤抖:“环儿,你听我说。你还记得你当初的那个家,你的父母和弟弟么?你知道他们现在何处么?”停顿片刻,他接着说:“赵国在长平之战后,元气大伤,国势每况愈下,再也无法恢复。在那之后,秦军数度来犯,赵国无力抵抗,常派使者来楚国求援。你的父亲和弟弟,若不是我在其中斡旋,早已被分批派往战场了。”
李环一听父亲和弟弟的消息,立刻问:“他们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危险?楚赵联盟,还能抵抗多久?”
李园说:“他们没事。但是,这也仅仅是因为赵国还能苟延残喘。如果赵国亡国,那我也救不了他们了。环儿,你应当知道,秦国大军的战力,是比当年魏武卒还要强大很多的。而先武灵王穷尽毕生心血缔造的胡服军,早在先惠文王时期就已衰落了。单凭一个楚国,或一个赵国,几乎完全抵挡不了秦军。照现在这个局面,列国抗秦,都是指望不上的。”
李环觉得此话甚为奇怪,她打断李园:“你把赵国的先王叫什么?‘先武灵王’‘先惠文王’?你是……?”
李园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对李环说道:“我想,此事到如今便可以告诉你了。其实,我也是赵国人。”
李环听得此话,立刻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第五章
李环喃喃地说:“你也是赵国人?你之前从未说过。”
李园平静地答道:“这件事,我从未对人提起。年轻时,我是燕赵之地的一名游侠,仗义执言,快意恩仇。我的父亲,是先武灵王宫中的一名高等戍卫,因此我家家境殷实,衣食无忧。长平之战后,赵国又经历了夺位之争,先武灵王饿死在沙丘宫,国运极速衰落。秦国大军势如破竹,韩国几度几乎灭国。秦军也一直袭扰秦赵边境,我的几个表兄、堂兄、子侄,都被派往战场,还者十无二三。我也只能从燕赵边地被强令返乡,等待先王军队的征召,随时为国捐躯。”
李环说:“我听父亲曾说起过,我曾经有一个年长十余岁的哥哥,他就是在和同伴出外买粮的路上,被先王的军队抓去做了壮丁,从此杳无音讯。所幸,和他一路的同伴逃回来了,父亲才总算知道哥哥的下落。后来,他到处打听,几番寻找无果,只得作罢。每每说起,依然老泪纵横。看来,我这个哥哥也许是被派往秦赵边境戍守,早已魂断沙场了。经此一事,父亲担心战乱会波及到邯郸城中,为了保护家人,他变卖家产,带着祖父和母亲,迁居到城外的一处小坞。这之后,才有了我和弟弟。”
李园听罢,微微点头说道:“看来你也是亲历者啊。那时赵国的许多门户,无论穷富,都出过这样的事。凡人不幸生于乱世之中,命如草芥,生死都在旦夕间。所求唯有活命,若不能,就只求一死。我那个时候,满心报国热血,又有一身武艺,闻名乡里。所以逢人便讲,我李某人身无长物,一文不名,唯有效忠先王,只求一死而已。”
李园前半生的回忆,浮光掠影般从脑海飞速流过。在他返家之后的某个平凡的日子里,几个装束精悍的缁衣官差来到李府。从此,李园和父亲一样,成为了先王的一名近卫。在王宫当值的日子里,李园看到被抓进军队的父老子弟,其中不乏身体还未长全的小儿,与须发皆白的老人。
即使这些人拼死反抗,依然逃脱不了被源源不断抓来,又被一批一批送往秦赵边境的命运。生离死别,等闲平常。赵国的公子王孙远离战场,权臣外戚也无性命之虞。都城邯郸一片香风柔靡,歌舞生平。李园对此既痛心,又深感无奈。很快,民夫壮丁抓的抓跑的跑,赵国境内男子数量锐减。赵惠文王看到,昔日父王引以为傲的胡服军团,战斗力迅速下降,后继乏力。
在这样危急关头,楚赵联盟也在秦军的强大攻势下,渐渐疲弱。他苦思冥想,与心腹幕僚密谋多日,心中终于有了谋国复兴之法。
赵惠文王在低级幕僚、近卫侍从之中,选取武艺超群、精力过人、能言善辩者约莫两百人,称之为“使”,赠与珠贝银钱,分别送往魏国、楚国、齐国、燕国,在列国经营,结识国君高等幕僚,并潜入其府中做门客,为赵王寻找良机。
李园便是这其中之一。他带着赵惠文王的嘱托来到楚国,凭一身文韬武略,与四处网罗人才的春申君黄歇一见如故。李园矫健的身手、深沉的心机、勇猛且胆识过人,让楚国令尹黄歇青眼相待,如获至宝。
但是,黄歇没有明确把李园引荐给楚王的意思。楚王熊完早知,令尹门下宾客盈门,其中文武兼备,能力优胜者,非李园莫属。可熊完每每问及李园情况,黄歇总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并不多说。
后来,黄歇遣李园手下,到楚国民间遍寻生男之法。李园得知,心下很是奇怪——黄歇族中人丁兴旺,男子甚众,为何要找寻房中秘术、生子奇门?李园游历广泛,看楚国巫蛊盛行,城中游方术士极多,便重金收买其中三五高人来算。其人焚烧龟甲代问天意,对李园暗示,令尹此举有通天之用,然命数难为,终究不能勉强。李园不解其意,再三追问。术士只说不可点破,让李园勤加侍奉主君,到时自会知晓。
过了一些时日,黄歇看李园嘴严口紧,办事勤勉,便对他越发信任。一天,李园奉命外出办事,误杀了两个寿春百姓。事后李园方才知道,此二人竟是黄歇朝中一名同僚的远亲。闯下祸事的李园赤裸上身,背着一大捆荆棘藤条,跪在黄歇府门口请罪。黄歇下朝回来,看到李园浑身鲜血淋漓,连忙扶起他来,仔细询问原委。
李园将来龙去脉讲出之后,黄歇再三抚慰,不仅不追究李园的错杀之罪,还在同僚面前花费重金,将李园误杀其亲属的事了了。李园自是对黄歇感恩戴德。但他不知道,那两个寿春人,本不该出现在那里:是黄歇让人将他们带到危险处,为的就是让李园手上沾血。这样,自己就有了他的把柄。
世上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联盟,往往就是这样——并非出于双方道义的绝对信任,而是互有可以将对方置于死地的秘密。自此以后,黄歇与李园肝胆相照,几乎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在外人看来,李园是黄歇的左膀右臂;黄歇对李园知遇之恩,重如泰山。不久,黄歇将李园召至内堂,屏退其余一切人等,拉下帷幕,撤掉屏风,仔细检查室内无人,这才告诉李园一个说出去就会掉脑袋的秘辛。
原来,当今楚王,芈姓熊氏正支子孙熊完,有一个难言之隐:不利于子。作为楚国最大的权臣,黄歇必须帮楚王解决这个问题,否则一旦楚王年事渐高,熊氏宗亲便会出面,为之挑选宗室子弟作王位继承人。那时,大量低级官员与底层幕僚,将会蜂拥到新王脚下。黄歇作为拥有实权的楚国令尹,在朝中的布局便会被打乱。
黄歇让最得力的门客李园在国中遍寻巫医方术,试图为楚王配制出最好的汤药;又让混迹过风月场的手下,为他挑选各色美人送来府上。一时间寿春城里,春申君好色之名传遍上下。实际上,一副副药引,连同那些或肥或瘦的美人,黄歇分毫未动,全部送进了王宫。
可惜的是,数月过去了,数年过去了,令尹黄歇和门客李园的鬓发都染上了风霜。这天,黄歇对李园说:“李卿,我们这样一次次地尝试,大王的后宫也不见动静。看来,不是那些美人的缘故。你我都见老了,总不能无休无止地白费功夫。”
李园听得此言,故作惊讶地问道:“那依主君的意思,该如何做?”
黄歇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李卿,你那里,可有知根知底的良家女儿?”
李园想了想说:“我没有豢养姬妾或培育幼女的习惯,不过如果主君需要,我便尽快去民间挑选。”
黄歇说:“挑中的将如何安置,对外如何说?”
李园试探道:“……我便说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养在府上,找人调教一段时日,教她些礼乐音律,知道轻重好坏便够了。”
黄歇颔首:“好是好,只是李卿切记多挑几人,到时我们也有个备选。”
李园笑道:“那是自然,主君考虑得周全。”黄歇给了李园一些银钱,让他即刻去办。
李环和其他三个姑娘不同,她是李园亲自挑选的,自然多看她几眼,平时对她也格外亲切优容。李环在李园府上的短短一年,习舞学文,才能展露,令李园十分惊喜满意,也逐渐生出了一些怜爱不舍之情。但是,春申君黄歇一直紧盯李园的动向,他此时再想将李环藏在府里,已经难如登天,只得在宴会当天,把学艺出师的三个姑娘都带上,怀着隐秘的私心,希望黄歇不要挑中李环才好。
只可惜事与愿违,黄歇一眼便相看上了李环,也就有了之后的一切故事。
李园将义妹李环进献给黄歇,心中方才感到一阵空虚,眼中甚是落寞。这一瞬间短暂的失神,怎能逃过老于世故的楚国令尹的眼睛。黄歇用酒器敲敲桌案,李园连忙低下头去。回府路上,日色幽微,李园深深地叹了口气。
过了不久,王宫中传出楚王新纳的美人李环遇喜的消息。李园在府中的鱼池旁,听得下人来报这个消息。他双手捧起微凉的池水,狠狠地扬在自己脸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被挖掉了尖尖一块。
李园叫人取来刻刀、竹简,写了一些叮嘱李环安胎保身的话,又把竹简绑好,盖上火漆封,让赵潢送到宫里去,务必交到李环手上。
如今想来,李园与黄歇分道扬镳,大致是从那时开始的。
先是李环的遇喜,让李园的心中,越来越感到懊恼、愤怒。
继而是楚王熊完对李园青眼有加,让他看到了越来越清晰的希望。如果他能在楚王的提拔下成为左尹,那他的职位,就仅在令尹黄歇之下了。将来接替黄歇做楚国令尹,是很有可能的。令尹之位,大权在握,足以实现李园多年来兴楚救赵的抱负——此时的楚国与赵国早已山水相望,命脉相连了。赵惠文王时日无多,赵国业已江河日下,岌岌可危。只要楚国尚可与秦国一搏,牵制住秦军主力,赵国便又能续些时日。可是,黄歇的双眼,好似能看进李园的心底,三番五次地,有意压制李园的仕途。
眼看铜镜里自己的皱纹已经悄然爬上眼角,李园决定再次争取左尹之位。但是,凡事只要两次出头,所有人便都清楚了。黄歇对李园的信任,渐渐衍变成了忌惮,继而不断变质发酵,成为忌恨。
黄歇与李园在朝堂上的明争暗斗,躲不过众臣机敏的眼睛。他们纷纷相机择主而事,一时间,两人幕下势均力敌,竟大有分庭抗礼之势。
大楚以左为尊,李园一个空有虚职的右尹,居然明里暗里,敢和自己叫板。黄歇在官场浸淫多年,深知靠山的重要。单凭下层官员的意志,左不过是乌合之众。那个最关键的人站在哪边,才是二人角力胜负的决定性力量。
黄歇感受到了那个整日躲在深宫中、与后妃玩闹享乐的楚王熊完的深沉心机,和可怕筹谋。黄歇思虑再三,觉得不甚保险,自己的滔天权势,岂是府上几个家丁能保护得了的。熊完虽说也给自己派了近卫,那说到底还是他熊完的人。
黄歇另派子侄数人,到乡下去寻找亲属单薄、父母难养的穷苦子弟,重金买下他们的命,将他们带进府中严加训练,作为黄歇的心腹死士,已备万不得已时保命一用。
然而此时,楚王已经先他一步,让李园养了死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两人谁先出手,谁就占据了主动。
又是一年橘子熟时。李园将自己私人土地上的橘株清点完毕,伐树取果,将最好的果子制成橘饼,次好的果子酿制成酒,让厨娘分别封存、窖藏。成败在此一举,明年,他就不再种橘子树了。
熊完没想到黄歇紧绷的神经比自己先断了,或者他明白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原本他以为,自己春秋正盛,日后还会有许多美人,还会有许多时间生育子嗣,可惜,他终究未能等来那一天。
李园的思绪,此时从回忆中剥离开来。他接着说道:“你问我之后你与悍儿将要如何,那自然是王太后与国舅一同摄政,待大王长成,便还政于他。”
李环脑中纷乱,她似乎没有完全听懂这复杂的朝堂之争,她只看得到这个血淋淋的结果——横尸两具,流血五步。她想到那惊心动魄的两日,依然感到后怕。半晌,李环转身避开李园。不置可否地坐回榻上。
三日之后,先楚王熊完大行礼举行,谥号“烈”,这便是楚考烈王悲情一生最后的注脚。世子熊悍即位为新王,由王太后李环、国舅李园共同辅政。
楚王熊悍年纪尚轻,政令国策,皆出自李园之手。
是啊,有楚以来,国力最鼎盛的,无非楚庄王时代;三家分晋以后,则以楚威王时为列国之胜。楚怀王时,任用奸相靳尚,听信南后谗言,致使怀王被张仪诓骗到秦国,楚国自此一蹶不振。顷襄王时,秦将白起攻陷郢都后,楚国人人谈秦色变。
李园接替黄歇之位,成为楚国令尹。他任人不唯亲,拔擢有特殊才能者居于要职,不论出身,以能力显扬、断事公正为重。李园不提变法之名,只张榜贴出告示,让民间的义士、身体健壮、有武艺者报名参军,军队有保底饷银,根据战功另行封赏。朝廷三年不兴修工事,遣散宫女半数,藩国不再进贡珍禽异兽、珍玩土产,只收银钱作税。奖励百姓经商、讲学、做工,子弟参军、雇佣劳力者减税。开采矿藏,冶炼金属做兵器;从赵国引进优良驴马牲畜,划地养殖战马。
李环对李园说:“自你做了令尹以来,政令常新。不过,你也要考虑那些勋贵老臣的意见。他们子弟尊荣优渥惯了,自然不事作战。寿春城内,宗亲府邸接连错落,久不修缮,只怕他们相互聚集抱怨,抵触新政啊。”
李园笑着说:“王太后说得是。只是楚国若再不变法图强,秦人打进来是迟早的事。有些事前人未做,就要由我辈来做。楚国兴亡,也与大赵关系深远,非常时行非常事,便顾不得所有人了。”
李环说:“前朝的事有你多加费心,哀家很欣慰。不过你要多多留意大王的态度,他毕竟渐渐长大,若朝中有人在大王面前非议,则对你不利。”
时光荏苒,一年年花开花落,已经到了楚王悍在位的第七个年头。李园坐上楚国令尹之位,强兵巨万,数次挡住了秦国的虎狼之师。然而,楚国贵族参战,风气已久,军力积弱,并非一个李园就能力挽狂澜。一场巨大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
这天,忽然有将领来报,秦将王翦的大军已围困寿春城。朝中顿时乱作一团,主战派知道硬拼不成,只得与主和派商议,与秦军做城下谈判。王翦知楚国实力尚在,不打算一举灭楚,于是开出条件:李园是七年来楚国掌握实权之人,其主持的变法,间接令大秦子弟数万,埋骨他乡。今秦军只要李园项上人头,余者不议其罪。
议和条件传来,朝野大动。秦人所提的条件,在楚人看来合情合理。楚国宗室更是弹冠相庆,不为其他,单说这次秦国人来,真是为他们解决了心腹大患。族长说道:“一个李园不足为虑,单说当今的楚王悍,也是先令尹黄歇献给先烈王的民间女子李环所出,此子来路不明,不宜再当国享位。”话音一落,举座皆低眉颔首,表示赞同。
座中一人说道:“当今王太后李环也留不得。不过,我们虽贵为芈姓熊氏成员,也不能对楚王、太后用强,这该当如何?新王又将立哪位宗室子呢?”
一众人等经过商议,最终决定,对李园的处决,让王太后李环来施行。楚王和太后,就作为质子,送他们远去秦国,另立宗室子熊负刍为楚王。
宗室族长来找李环,对她宣读了秦军所提的条件。李环知道她没有选择,就像之前被父亲卖到李园府、被黄歇看中、献给楚考烈王一样,她从来只能被命运裹挟,没有选择。
族长说完,给了李环一壶橘酒,再三恳切交代:“如果王太后不忍下手,待三日之后,秦军必将打入王畿。到时生灵涂炭,伏尸千里,不堪想象啊。老臣恳请王太后为我大楚黎民,果决行事。”
李环哀戚凝望着精巧的酒壶,默然不语。她又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族长看李环不置可否,想了一想,补充说道:“秦国主将派我相告,王太后与国君入大秦,性命与衣食供应无须忧虑。”
李环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带纹路。这一刻,她感到有数十年那么长。过了很久她说:“族长大人可以去回王翦了。哀家恳请他遵守诺言,务必善待楚王。悍儿会如期出城,跟随他返回大秦的。”
李园下朝后,李环让他来自己宫中有事相商。李园问:“王太后有何事?”
李环布置好桌案,对李园说道:“秦将王翦包围寿春已长达数日,我深感不安。照此下去,城中存粮必然不够,到时难免大乱。”
李园看了看案上的酒菜,笑着说道:“今日饮食不错,都是些什么?”
李环掩面凄然,强颜欢笑说道:“是长江的鲢鱼,天目山虎骨熬汤,北地的黑熊前掌,一年生的鸭脚羹,还有……陈酿三年的橘子酒。”
李园说:“不可辜负了这样的珍馐美馔,我们还是先吃吧。”
说罢食指大动,自顾自地吃喝起来。李环觉得他今天的吃相格外夸张,似乎一旦停下来,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一样。
李环问:“最近前朝如何,众臣对秦人来犯,怎样回应?”
李园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他们左不过是听我的。我是令尹啊。你放心,我已从南部调集兵马,驰援寿春,大约后日,楚国大军便可到了。”
李环大惊失色,迅速起身推倒李园的酒杯,大声喊道:“你,你快把方才吃下的东西吐出来,快点。”
李园抬头看着惊慌失仪的王太后,笑着说道:“这样好的菜肴,为何要吐?”
李环一把打翻桌案上的酒壶,踉踉跄跄地冲向宫门,那宫门已经关上了。她大声喊着婢女的名字,疯狂地捶打着坚实的门板,发出绝望凄厉的哀叫:
“快去宗祠叫族长,给哀家开门!……告诉族长援军已在路上,就要来了!……”
宫殿台阶下空空荡荡,连洒扫的低级侍女也没有。
李环眼看打不开宫门,回身去看李园。她跪在李园面前,充满惊恐地说:“求你,就按我说的做,还来得及……”
李园的脸色开始变得骇人的青白,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他眼球突出,用力地说:“李环,你以为我还能逃得出去么?秦人要的,就是我的人头啊,将我献出去,楚国还能保住……我知道,那些族老……早盼今日……很久……”李园痛苦地捂住协下,慢慢躺在地上。
李环托起李园的后背,泪流满面地说道:“我不想离开你,我不该,可我……”
李园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他仿佛比刚才恢复了一些,虚弱地说:“我已为赵国献出此生,对得起先王了。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你了……我当年不该送你去黄歇处。失去了你,我终生悔恨……我如今终于可以告诉你……太好了,…李环……”
李环的一生中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地痛哭过,那浸透天地的眼泪之中,她隐隐看到往昔的橘园里,春天亮丽的色彩。天空澄明,阳光温柔,从后山上可以清晰看见寿春城的样子。
她痛苦地埋下头去,沙哑的嗓音再也没了年轻时的清亮婉转。她看到李园的嘴角边,吐出了一口浓浓的黑血。这个人在她怀里越来越沉,像一块大石头,在漫无边际的海里缓缓下坠。她说:“你不要死……我舍不得你……”这句话她也许永远不会说,但她今天说了,因为她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李园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微笑着死去了。
第二天早上,宫门打开,内官看到了两具尸体。
秦军退兵,寿春恢复了平静。新王负刍即位,杀楚王熊悍。这就是历史上的楚幽王。七年后,楚国被秦所灭。
思我来哉,灿灿橘枳。思之不得,橘肉生津。
橘生淮南,今又何如。寿郢之乡,我心既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