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一到,母亲就忙着买肉灌香肠。先生嗔怪道:“你都是快当婆婆的人了,还让妈来张罗,你什么时候才长大!”我倚小卖乖:“有妈的孩子是个宝!不是说八十岁都要有个妈吗?”先生瘪瘪嘴:“五十岁的脸,十二岁的心。”
嘿,十二岁的心。有父母在的日子,我愿意我的心永远只停留在十二岁。十二岁不是一个时间,它只是一个状态,一个小女儿的状态,年轻,无忧,快乐,以及娇嗔。
被无尽的宠爱和关怀包围着。
如果,父亲,祖母,你们都还在,我此时此刻又在干什么呢?
冬月开始,父亲、姑父、祖母相继过生,我和弟弟的好日子便开始了。其实也不能说是好日子,因为我们就没有不好的日子。从小到大,我和弟弟都是祖母的掌上明珠,别人家孩子上山割草下地干活的苦差事其实是让我们羡慕想体验的。只是冬月开始,我们就可以到处玩,天天吃香喝辣,日子便过得更轻松,更惬意。
然而,这于祖母和父亲母亲来说,他们的忙碌季便已开始。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裁缝,待人和气,手艺超群,找他缝制衣服的人络绎不绝。家里经济条件好点的,就请到他家去做,管吃管喝。条件稍差的,就买好布送到我家来,做好了再来取。父亲便开始日夜不休的奔忙,白天在别人家做,晚上回来赶家里的活。母亲也更忙了,要给父亲搭下手,锁边缝扣子,还要赶制鞭炮。那时候,我们那里穷,家家户户为了挣点收入,都手工制作鞭炮去卖。母亲便什么也不愿意落下。
而我和弟弟,却只负责玩。偶尔我也会帮母亲编一编鞭炮,或者帮父亲锁锁边定定扣,但那只是小孩子玩性,用现在的话说叫玩票,根本没有实质性的帮助。我最大的兴趣,当然还是跟着父亲吃东家喝西家(从小,父亲去哪家做手艺,人家就会来请我也去,乡下人实诚,看重手艺人,而我,是祖母心尖尖的人),最不济,也有父亲吃完晚饭回来时带的藕叶包着的杂包。
而裹着小脚的祖母,两只三寸金莲跑得更快了。家里的日常饮食,那几头待宰的肥猪,各种数量的鸡鸭鹅,还有那大白狗,和它那一窝小崽崽,都需要她的照顾。
腊月一到,家家户户便开始磨刀霍霍,我骄傲的拿着我十丈橡皮筋绳子(全村只有我有这么长的橡皮筋,人家家里扯来拴裤子都嫌舍不得)带着小伙伴满村乱跑。轮到哪家杀猪,有空的都来帮忙,磨刀的磨刀,烧水的烧水,做饭的做饭。男人一群,女人一群,孩子们一群,笑声朗朗,热气腾腾。猪的嚎叫声,大人们的呐喊声,孩子们的尖叫声,现在想来,是多么和谐美妙的奏鸣曲。
这支奏鸣曲,吹响了新年的号角,大人小孩欢欣鼓舞,全力以赴,一起奔向幸福的新春。整个腊月,猪猪的嚎叫声,鸡鸭鹅的扑腾声,偶尔响起的鞭炮声,推汤磨的磨叽声,池塘边女人们洗衣搅动的水声,还有那隐隐约约传来的锣鼓声,无一不告诉你:年近了,更近了。
如果你住在村东头,要去村西头,一路走来,看到檐下挂的青菜萝卜干,挂的海带,挂的香肠腊肉,挂的各种烟熏过的猪舌心肺,看到洗出来在晾干的各种蒸笼箱盒,看到主人置办糖果点心对联烟花装得满满的大背篓,你会使劲咽下一口唾沫,欣喜的加快脚步:年近了,更近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祖母和母亲就忙着扫灰尘,乡下话叫yangcen,我一直不知这两个字怎么写,我怀疑是年尘,就象一年积存下来的灰尘,代表着旧的不好的,都要扫除掉。母亲会将家里所有的衣物床单窗帘取下,去池塘边洗得干干净净。院坝里晒满各种咸菜和被子,我和弟弟穿梭在它们之间疯跑,格格的笑声,祖母坐在㾿上切着辣椒做豆瓣的“嘟嘟”声,房间里缝纫机的“嚓嚓”声,如今,我能清晰的听见。
腊月二十九,弟弟过生日。祖母一早起来包汤圆,煮两个荷包蛋,小寿星一个,小寿星的姐姐一个。我很满意这样的待遇,唯一不满的,是他穿着簇新的衣裳,从头到脚,连袜子都是新的,而我的,还没开始缝,连裁都没裁。
然而这不满意,也转瞬即逝。弟弟生日特殊,因此他过年会有三套新衣,从生日那天开始他其实就在过年。腊月二十八晚上,父母会连夜赶制一套出来他生日穿。腊月二十九,父母赶制隔房堂姊妹衣服,腊月三十,父母赶制堂姊妹衣服,除夕夜,父母赶制我们的新衣,每人两套,初一和走人户穿。
腊月里,母亲忙得脚不沾地。二十九晚上,母亲开始炸酥肉蒸原子。我和弟弟围着灶台,眼里放光,流着口水,吃饭时打的瞌睡也不见了。母亲捞出第一锅,赶紧的吹吹,一人奖赏一个。我们嘘嘘着嘴,烫得一边跳一边吃,吃完赶紧去摸耳朵。第一笼原子蒸出来,母亲选了两截短一点给我们,我们一口气吃完,咂巴着嘴,抚着吃撑的肚子,满足的上楼睡觉。
大年三十,祖母和母亲天不亮就开始忙碌。午饭是正餐,是要请先人们回来团年的,过年准备的吃的要全部上桌。米饭会蒸大大一蒸笼,要吃到明年,还要匀一点出来准备除夕晚上泼水饭,给那些孤魂野鬼。要有鱼,叫年年有余。这一天准备的食物我和弟弟都不能提前偷吃,以免对先人不敬。十二点左右,祖母摆上碗筷,父亲毕恭毕敬斟上酒,祖母嘴里念叼着好些人,请他们吃好喝好。我和弟弟站在旁边,使劲咽着口水,想看到他们长什么模样,又想他们快点吃完,我们好上桌。
到下午两三点,祖母就会烧了滚烫的水出来,满满一大脚盆,让我们洗脚。要洗得高,洗干净,来年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误事,会赶巧,这叫做“脚洗得干净”。母亲忙着准备年夜饭:酥肉原子,腊肉香肠,各种水菜,花生米,碗豆,糍粑块,小火锅,各色蔬菜。
父亲难得的放下手里的活,找了笔墨纸研出来写对联。小学文化的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是他自己闲时练出来的。每每这时,他总说:“丫头,明年就是你写了。”无数个明年过去了,我仍然不曾写过一副。父亲带着我们贴好对联,贴好福字,挂上灯笼,陪着我们在坝子里疯玩一阵,祖母在生小炉火,以备晚上烫火锅。母亲听见疯闹声,出来看了一眼,嗔怪中带着笑意:“看跟娃儿疯成啥样,没个老子样”。
父亲憨憨的笑,祖母慈祥的笑,我撒起娇,象扭糖儿一样粘在父亲背上,弟弟则从前面吊着父亲的脖子。
伯父伯母和他们的孩子,堂伯父伯母和他们的孩子,陆陆续续走进我家小院。祖母招呼他们坐,拿出花生瓜子。孩子们一拥而上,抓在手里,揣在兜里,祖母柔声道:“别急,都有。”
大人们围在一起抽烟聊嗑,女孩子们跳绳踢毽,男孩子们玩陀螺滚铁环,女眷们则去厨房帮忙。祖母一双小脚走来走去,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此时我盈着泪,怀想,那时候,怎的没有一部相机,按下这个快门,定格那朵绽开的幸福花。
天黑下来,我们手里规定玩的甩炮已甩完,父亲他们点了一圈大的鞭炮放起来。我们捂着耳朵,跳着跑着。炉火已烧得很旺,母亲炖了一下午的骨头汤传出浓浓的香味,祖母正位上座,她的子孙团团一圈围着炉子。大家举杯祝她老人家身体健康,新年快乐。祖母没牙的嘴裂得老大,我趴在祖母的耳边说悄悄话。我说:“祖母,以后,我接你去城里过年。”
屋外漆黑一片。不知别人家的屋内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此时我家的屋内,是盛不下的祥和安宁,笑声要冲出屋外去。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陪着祖母拉一阵家常,祖母给我们每人一个红包,我知道,祖母给我的一定比她们多。父母也给堂姊妹红包,但却不在这时候给我们。因着父母还要赶我和弟弟的新衣,伯父们便不久留,先后告辞而去,约好明天一早去祖父他们坟上上香。祖母陪我和弟弟守岁,弟弟疯玩了一天早早睡着,而我小大人似的,努力大睁着眼想守到天明,亲眼看到新衣做好。可是,在祖母的喃喃低语中,我很快便去会周公了。
大年初一在祖母的低唤中醒来。祖母在这一天会起很早,打开大门,出去抱回一大捆她早已准备好的干柴,大声说:“堂屋大大开,金银财宝滚进来!滚进不滚出,滚一满堂屋”。父母则是一夜未睡,在我醒来之前将新衣放在我的枕边,压岁钱则在我的枕头底下。我赖床不想起,可想起祖母昨夜的叮嘱:“初一不要睡懒觉,不然一年都会睡懒觉,上学就会迟到!”,又看到样式新颖的新衣,高兴的起了床,一点起床气也没有。母亲已经煮好汤圆,祖母和弟弟也穿了新衣,父亲刮了胡子,精神奕奕。我们互相说了吉祥话,吃完汤圆,拿上香蜡纸烛等去林坝,伯父他们已经到了。大家认认真真的给祖先们磕头作揖,请求他们保佑我们健康平安,多挣钱,打100分。
初一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不用做事,吃饭也是吃去年已经弄好的。祖母照常只在晒坝和几个老姐妹打过招呼就回家守门,母亲手里拿着毛线和年轻媳妇们打堆,我仍然如众星捧月一样带着我的长绳子和小姐妹满地跑,弟弟则在堂兄们的后面屁颠屁颠跟着。父亲,则悄悄躲在房里补觉。祖母也会劝:“初一别睡,睡了倒田坎。”但看到几月不曾休息的小儿疲惫的样子,又心疼的给他掖好被角。
至此,新年如火如荼的进行,各种耍龙舞狮热闹纷呈。什么车车灯,金钱棒,扇子舞,看得我们不亦乐乎,跟着他们跑过一个村又一个村。但那也只是我们孩子的良辰美景。对大人来说,初一的天,吃汤圆,才象过年;初二的天,吃面,作料齐全;初三初四,寻常一般。对他们来说,正月里忙着准备礼物走亲戚,接待来拜年的亲戚,准备压岁钱,打发舞龙贺狮的讨彩,在那个年代,每一样都是考验。而对于孩子们来说,穿新衣,吃糖,走人户,得压岁钱,看热闹,就是真正过年。
岁月荏苒,而今,站在岁月这端的我,回望那时的那一天,舞狮在我家院坝卖力的跳跃,祖母打开堂屋的门,父亲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我的小学老师举着手正大声说着以后我会光耀门楣的吉祥话,祖母拿了两个红包出来,我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欢喜的不得了。
喧嚣的锣鼓声渐渐消退,父亲和祖母眼里的希翼,脸上的笑容,却不断放大,越来越清晰。亮晶晶,闪着光。
叫人永远难以忘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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