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新春，青衫剑客背着剑匣入北海地界，循着百年前一纸泛黄信笺上的墨迹，踏过青石小径。远山如黛，碧水如练，两岸桃花倒挂堤岸，枝头春色盎然，落英随风卷入溪流，似与游鱼共舞。

此地曾因一场瘟疫成十数万怨魂的乱葬岗，而今瘴气褪尽，山水灵气如泉涌，古宅院墙爬满新绿藤蔓，檐角铜铃轻响，恍若故人低语。 

行至宅前，一白发老妪正弯腰修补院墙裂隙，青砖斑驳处苔痕深深，仿佛百年光阴凝成碧玉。她忽抬头望来，浑浊眼眸骤然亮起，枯手颤巍巍指向我腰间朱红酒葫芦：“公子？老身酿的土烧，可还醉人？”话音未落，竹帘掀动，一袭儒衫的老者携半身榆木化形的夫人疾步而出，长揖及地。夫人面覆轻纱，袖口露出的指尖已生木纹，却仍紧攥着褪色的嫁衣一角。 

百年前，曾于此地偶遇这对阴阳相隔的痴情人。书生为续妻魂魄，盗取镇魂木芯，以世人所恶之邪术将爱人化作半人半树的鬼物，甘愿自困古宅，以阳气饲之。彼时淫祠算计、修士围剿，恰逢青衫剑客游历至此，路见不平，便拔剑以平之。以剑气涤荡百里秽气，颠倒山水气运，换得一方清灵。而今再临，檐下对联“洪荒留此山川，缺憾还诸天地”犹在，墨色却淡如烟云。老嬷嬷絮絮叨叨，说这些年埋下的酒坛已堆满地窖，春笋炒肉的火候总差三分，仿若昨日方别。 

是夜，月华倾泻如银瀑。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山水图，图中横屏山与疏水湖剑气纵横，竟与当年梅山长卷一般无二。原来此图乃宗门旧物，暗藏如今天下气运流转之秘。夫人抚图垂泪，木纹蔓延至颈侧：“当年贼人以因果为饵，诱我夫君入局，幸得先生一剑斩断孽缘。”听罢后默然斟酒，想起鲲船上白衣姑娘含笑的眉眼，剑鞘中“破妄”二字隐隐发烫。 

临别前，意起踏月登临古宅后山。昔年污浊瘴气化作云海翻涌，崖畔一株老桃树虬根裸露，枝头新蕊却灼灼如焰。匣中长剑忽自鸣，剑光如虹劈开云雾，露出山腹中一道青铜古门，门上符箓斑驳，似与游历休宁县途中山崖所刻“天开神秀”同源。门缝渗出的寒气凝成霜花，隐约有龙吟声穿透时空——此去江湖，或许又与师傅的棋局、圣手的算计纠缠不休。 

晨曦未破时，青衫剑客负剑下山。老嬷嬷倚门而立，手中包袱裹着新焙的春茶与酒坛泥封，粗麻布上洇着几滴陈年酒渍，恰似当年她醉后摔坛时溅落的残痕。“公子若再游历北冥，替我瞧瞧那鲲背上可还有紫竹钓竿？”她笑时眼尾褶皱堆叠，却未提百年前青衫剑客以钓竿为饵、替她斩断因果的旧事。 

竹影婆娑处忽有歌声清越，惊得白鹭振翅掠过桃溪。 

“君问归期未有期——” 

白衣女子踏露而行，腰间木剑缠着褪色的流苏绦子，正是百年前鲲船上女子系剑之物。她眉间三花聚顶的纹路如冰裂纹瓷器，却伸手摘下一瓣桃花簪于鬓角：“你剑鞘上‘破妄’二字，可还压得住心山上那场夜雨？” 

溪水倒映她眸中星河，恍惚又是当年—— 

彼时她撑伞立于鲲船甲板，看青衫剑客以剑气搅碎漫天劫雷，伞骨上的金漆剥落，混着雨水淌入北海。而今她木剑所指处，十里桃林无风自动，落花凝成“锦瑟无端五十弦”七字，悬在半空如谶语。

那夜北海潮涨，鲲船桅杆被雷火劈断。 

她披着湿透的鲛绡跃上甲板，指尖捏诀引动星辉修补船帆，发间玉簪却“咔嗒”裂开一道细纹。“修道之人也畏因果？”在掷出酒葫芦替她挡下最后一缕雷光后，她反手将玉簪碎片炼成剑穗抛来：“若他日你为情所困、剑不得出，便毁了这穗子。” 

琉璃剑穗中封着一缕霜白剑气，后来在兽国斩妖时碎过三回。每回重铸，穗心便多一道裂痕，像极了她说“此情可待成追忆”时，唇角欲坠未坠的笑。

此刻她并指抹过木剑，桃瓣篆字化作飞灰散入溪流。 

“你当年问我为何不修太上忘情道——”她忽然掀开左袖，腕间缠绕着与书生夫人同源的木纹，“镇魂木芯裂作两半时，一半在古宅续魂，一半在我经脉中生根。。。” 

山风卷起她袖中两张旧信笺，一张写着「初逢便种情根，才种情根，又扰心魂。行似飘蓬，思如乱麻，梦若残痕 。

忆那日欢颜尚温，叹如今孤影空存。愁绪生时，却是何时？风满轩时，雨叩窗时」

另外的露出一角曾写在泛黄纸角的批注： 

「洪荒留山川之缺，天地葬未竟之言，山水有重逢。。。」

暮色四合时，青衫剑客与她对坐饮尽最后一坛土烧。 

她将木剑投入青铜古门缝隙，门内龙吟声骤歇，霜花却顺着剑身蔓延至她指尖：“这门后锁着你师傅半局残棋，你若执黑子，便是以山河为枰、众生为劫。” 

青衫剑客听后按剑不语，怀中山水图突然自燃，灰烬中浮出师傅的手迹： 

「剑出为斩因果，收鞘须容缺憾」 

她起身时，桃溪忽降急雨。 

雨幕中传来渐远的吟哦，混着三百年前北海潮声—— 

“欲语风月事，泪催山海平...” 

言罢剑穗彻底碎裂，琉璃渣滓刺入掌心，血珠坠地竟开出几簇手植的枯荷。原来这北海的春，从来都浸在晚唐的秋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