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与佛门,总在一念思量。
1.世事了然
城外的飘渺山上有一座寺庙,名曰“无名寺”。
寺庙的住持是得道高僧,不仅能推断将来之事,亦能排忧解惑,名为“无心”大师。无名寺香火鼎盛,求神问佛的人络绎不绝。为何无名?功名利禄无一是,无名一身心神明。
寺前有297步石梯,每99梯有一凉亭,有两僧左右而立。三亭分别名为“不迷亭”、“迷返亭”、“听心亭”。这是入寺的唯一一条路,来人无论是高官显贵,还是布衣、陋巷之丐;无论是老幼妇孺皆必须一步一步走,不可越级,不可使用武功,更不可由他人代行。
每逢上元佳节,前来祈福之人数不胜数。今番亦不例外。
天刚破晓的时候,便有人拾级而上,却也不多。人群中有一女子,绿衣青衫,面容姣好,两束麻花发髻,手执云薹,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只见女子一跳一石阶,三步一翘首,嘴角带笑,眉眼具是留恋。倘若君细看,定能看见她眼里有一抹哀伤。
女子起初落于人后,过了第二道亭之后,便后来居上,先行入寺。而她入寺之后却不是拜佛,而是径直来到后院的僧房。僧房围着院中的古树呈“凹”字排开,女子就站在院子中央,从左往右开始数数。
“1、2、3、4……”女子声音如莺般动听,犹如水般柔软。
她数到第六间房便停了下来,一蹦一跳地走到房门前,也不敲门,笑着问道:“小和尚,你在吗?”
她似乎并没有在等屋里人答话,把云薹放在鼻下嗅了嗅,笑容更加灿烂几分,说道:“小和尚,今年的云薹开的可好了!我特意摘了一朵来。”
“小和尚?你莫要躲着我!”许久不见里面人答话,女子又说道:“小和尚,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呀,小和尚。”
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人答话。女子气的将云薹仍在地上,重重地踩上一脚,嘴里骂道:“臭和尚,臭和尚!”
“施主,花也有生命的,你已然将其折断,又何必再折磨它呢?花可是会疼的!”门忽地开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和尚,着灰色僧袍,手执一串佛珠,悠悠道。
和尚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容颜俊郎,身形挺拔,许是出于佛门,浑身有一股淡然,宁静之气。
“小和尚,花也有心的吗?”云隐疑惑地问,眼中露出怜悯。
“万物皆有生命。”和尚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那小和尚你呢?你的心会疼吗?”云隐饶有趣味地问他。
“阿弥陀佛。”和尚低着头,慢捻佛珠,说,“一花一草皆受我佛怜爱。施主此次……”
和尚一语未完,女子便打断他:“施主,施主,我都来多少次了,你还叫我施主!我叫云隐,你个呆和尚,我告诉过你要叫我云儿!”
“云施主……”
“是云儿!”云隐气得直跺脚,说完还嘟着嘴,满眼幽怨地看着他。她只是想让他叫自己的名字,他却总是衣一口一个施主,显得格外疏离。
“好,云儿姑娘。小僧法号了然,还请施……”了然眼眉一直低垂着不曾看云隐,此时此刻却能感受到她灼热且愤怒的眼神,连忙改口,“云,云儿姑娘唤小僧了然吧!”
“我偏不!”云隐佯装还在生气,双手抱于胸前,将头偏到一旁。
好生不讲道理!了然无奈地摇摇头,“云儿姑娘,我既然如此唤你,还请…”
“好吧,好吧!真啰嗦。不就是一个名字吗,你何必如此执着?”
“那姑娘又为何执着?”
“你……”云隐一时说不出话来,气呼呼地看着他。此时阳光正破云而出,光落在她的脸上,鼻尖上竟然残留着云薹的花蕊,气鼓鼓的样子尤为可爱。
此时了然也正抬眼看她,两人四目相对,云隐脸颊忽地红了,而了然仍无波无澜,但眼底却有一丝不知名的热气。
云隐娇羞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心潮翻涌。她明白了然说的“执着”,不但指名字,还指她。因为她几乎日日都来无名寺,每次都借着解惑的名义找了然。
在云隐十岁那年,随母亲搬居至飘渺山下。她自幼生性好动,甚为喜欢在山水之间肆意玩耍。同年端午时节,云隐随母亲到寺里上香,初见十二岁的了然。
那日,云隐随母亲礼佛之后,便独自跑到寺庙后山的梨园玩耍,那时梨园还是一片荒芜,时有蛇虫出没,云隐不小心被蛇咬中脚踝,不能行走,只得在原地大声呼救。好在了然及时赶到,对伤口做了简单地处理之后便背着她出了梨园。
将她放在客房之后,又连忙去换了师父无心。无心为她处理伤口时,云隐觉得疼痛难忍,了然便讲故事给他听。说来也奇怪,云隐竟然不觉得疼了。处理好之后,了无交代了然要多照顾她。
自那之后,云隐隔三差五便来找云隐,让他看看自己的伤口,又或是听他诵经、讲故事。等到伤口好了,了然的故事也没有了,云隐再也没有理由来找他了。了然以为从此能清闲,哪知才过了半月,云隐便再次出现在寺中,理由无穷无尽。
了然天资聪慧,是了无最得意的弟子,出了名的解忧者。可惜他能解万人之忧,却解不了云隐之心。
她为什么要找他呢?云隐也不清楚,只知道若是一日见不到他,心里便难受的紧,饭菜无味,夜里无眠。
那时的云隐已然十六岁,情窦初开。当她知道这就是喜欢时,不甚欢喜,可又不能直白的告诉他,所以便常常来找他。即便是被他拒之门外,能听他诵经也是极为满足的。
她又想起母亲说过,出家人无情无爱,是喜欢不得的,可她就是喜欢的不得了。这个呆和尚怎么就不懂呢?
想到这些年了然若即若离的态度,加上母亲的话,云隐一时委屈,眼泪一下子掉出来。
“你,你别哭啊。”了然没有想到云隐会哭,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小僧错了,我错了!”
“呜……啊……”无论他怎么说,云隐就是哭,甚至哭得愈发厉害,哭得他心里也怪难过的。
“你别哭了,好不好?”他想为她拭泪,却又不肯伸出手,只是轻柔地唤了一声:“云儿。”
“嗯?”云隐收住眼泪,还时不时的耸鼻,委屈的模样是在令人怜爱。这样一哭,心里好受许多,了然至少唤了她的名字。
了然始终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但想着云隐不再哭便心安,可是心细如他,察觉到了她眼中的忧伤。
她今日没有随她母亲一同来。往年的上元节,他们总是第一个到寺里的。他才想起,云隐上次来找自己已是7天前的事儿了。
这七天里,他每日期盼着能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想着今日要讲什么故事,每日望着寺门前出现那道倩影……他知道他不能想,所以到最后他都会不停地诵经,且不能停,只要一停下,脑海中就会出现她的模样,木鱼是、画像是、所有的都是!可纵使如此,他也绝不允许去自己去找她。
“云儿姑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心中隐隐不安。
“我母亲,不在了。”云隐说的很轻,眼泪又留下来,却忍着不哭出声来。
“阿弥陀佛,”了然看着云隐,安慰道,“生死无常,令堂一生向善,定会得善果。姑娘不必伤怀。”
“我明白,可是我忍不住。”说完,便一头扎进了然的怀里,又哭了起来。这一次了然没有推开她,任由她抱着自己。他甚至有些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发现她的异样。
如果,他去找了她,有些事情就会不一样了吧?
云隐哭了一会儿,了然的胸前已湿了一大片。“多谢了然师父。”云隐放开他,退后两步,作揖道。
说完,她捡起方才踩坏的云薹,吹了吹花上的尘土,淡淡地说:“我娘临走前嘱咐道,希望能葬在寺后的梨园中,不知可否?”
“姑娘请稍等,我去请师傅来。”
“多谢了然师父。”云隐再次施礼。
看着云隐这般有礼,了然回了礼,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而云隐看着了然离去的背影,眼中又流出一行泪来,喃喃道:“小和尚啊小和尚。”
2.一念
梨园在十年前还一片荒芜,十年后已是花香满园。无心的禅房便在梨园之中,时值初春,梨花盛开。
当了然找到无心时,后者正盘坐在园中最大且开得最为繁茂的梨树下闭目诵经。
“师父。”了然唤道。
无心缓缓睁眼,看向了然:“何事?”
“山下的那人,去了。”
果然,一如了然预想的那样,无心没有说话。空气忽然变得安静,静得能听到风的声音。只见无心站起身来,整个人趔趄了一下,了然连忙上前扶住。
“我没事,”无心朝他摆了摆手,神色平静,问,“可还有什么话?”
“愿葬于梨园。”
无心“哦”了一声之后,便再无他话。
“师父?”良久,了然捉摸不透师父的内心。他当然知道师父与云隐母亲之间的关系不简单,但他从未问过,也从未见他们之间有多余的话。如今故人已去,无心并无悲伤。他不懂。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作为出家人,不应多问。
“大师!”一声悦耳的声音,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了然寻声望去,只见云隐站在不远处,怀里抱着骨灰龛,手中竟还握着那朵云薹。
无心转身看着云隐,仍不说一言。
“大师,娘这一生只求过您一次。这一次,是我求您!”语毕,云隐便双膝跪地,朝了无磕头,不曾抬起。
“师父?”了然心有不忍,劝道:“云儿姑娘心地善良,其母与您亦是旧友,还请师父同意所请。”
“唉。”无心看了看两人,叹了叹气,“你且安排吧!”
“多谢师父。”
“多谢大师!”云隐抬起头,却不急着起来,“大师,云隐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今日是上元节,我想请了然师父同游。”
“这……”了然断然没有想到她会有此请求,满脸震惊,生怕师父动怒。但震惊之余,却有一丝庆幸。
不曾想无心似乎并不意外,淡淡道:“你且到山下等候。”
“是。”云隐又磕了头然后才站起来,走上前将骨灰龛递给了无,了然见状便要接过,她固执地请无心接过骨灰龛,神色肃然。了然从未见过这样认真地的云隐,不安地收回了手。
待无心接过之后,她才放心下山,临走时还留给一个意味深长地微笑。
看着云隐下山,梨花忽然簌簌落下,起风了,遮了他的眼。
“随我进屋。”了无道。
禅房中,无心小心翼翼地将骨灰龛放在一旁,手轻轻抚摸着。不知为何,了然总觉得他师父今日格外的衰老、孤独。
“师父,云姑娘她……”
“为师明白。”无心打断他,示意他坐下。“她喜欢你。”
“师、师父?”
“佛门束缚的是你身,却束缚不了你的心。心是最诚实的,你要顺从你的心。”
“师父说过,从踏入寺门的那一刻起,红尘便再与我无缘。师父也知道,我一心向佛,不想被红尘俗事所牵绊,所以我想放下。”
“你既然从未拿起,又如何放下。爱,每个人都需要经历的劫,你得到过,失去过,才会真正明白放下。”
“徒儿明白了。”
“你去吧!”
当云隐再次见到了然时,是在山下石阶前。了然拿走云隐手中的云薹,插在她的发髻上,笑了笑。
他应约陪云隐去了长街。上元夜,灯火如昼,欢歌笑语。
“小和尚,陪我去放天灯好么?”
“好。”
“小和尚,你说我若许愿,上天会听的见吗?”
“当然。”
……
两人又如小时候那般,我们一起数星星,一起风筝,一起种树,一起哭笑,聊天……也不知聊了多久,云隐靠在了然的肩上沉沉睡去。
夜深,微寒。了然脱下僧袍披在云隐身上,然后将她横抱起,一路抱回了她的家。当云隐醒来的时候已是天明,她看到了然正对着屋中的画像发呆。
画像上画的是,无心大师。一段了无与云隐母亲的旧事,就此明了。
原来,云隐的母亲林氏是个孤儿,漂泊至飘渺山,偶遇无心。无心听完她的身世,很是同情,于是便帮她在山下修建了一木屋。那时的无心只是无名寺里的一个小和尚。修完之后,他便回到了寺里,林氏便如今日的云隐一般常到寺里找无心,听他讲佛门故事。
时间久了,林氏喜欢上了无心,但被无心拒绝。纵使她求他爱他,他亦无动于衷。无心对林氏说:要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生。缘,何时生,何时灭;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人,什么时候分离,都是注定。就这样,林氏便不再强求。
自那之后林氏便不再上山,去了别处,嫁作他人妇。后来,因为得了不治之症,才想回到这里度过生命里最后一段时光。
“小和尚,你说佛是有情还是无情呢?佛若有情,为何要斩七情断六欲;佛若无情,又为何心里装着天下人?”云隐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门外天色破晓,风一夜未停,吹落两三花,飘零。
“云儿姑娘,我喜欢你。但我是一个和尚,一介袈裟,不敢越佛门清规。倘若……”
“小和尚,我今日不是要与你说这些的,我是与你告别的。”云隐打断他,她不想听到他后面的话,怕自己难过,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有你的信仰,我有我的坚持。只是在你信的佛与我之间,佛更重要一些。你舍弃了我,舍弃了人世的富贵荣华、权利名声,甚至爱。”
“小和尚,我不怪你。你心之所求是度万物,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凡人,所求人间温情。这样的温情你不想给,也给不了。”
云隐说完,释然许多。母亲早在之前便与她说过,不可用情太深,会自食其果。她以为他们的结局会和母亲与无心的不一样,可她还是输了。
了然没有想到,云隐早已下定了决心。他原本还想,若是再坚持一下,或许就能同她一下携手红尘。可是当他要伸出手时,她却先收回了手。
“云儿,就此别过。”了然从一串佛珠中取下一颗递给云隐,最后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之后,转身离去。
“小和尚,若有来世,你可愿做一世俗人?”云隐朝了然的背影,用尽力气大声问道。
“好。”
闻言,云隐笑了,泪从眼中滑落,滴在佛珠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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