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职人】12 厂长的心里话

后来我跟六沟监狱也杠上了，没事就往哪跑，去看大刚和老曹，没办法，谁让咱里面有战友呢。

大刚新剃的脑瓜皮特别的白，就和外面还没有消融的雪一样。他一见到我就问：“老佟他们还坚持拣废钢呢？”

我点点头，“也许我们都错看了他。”

大刚咧开嘴，用一小块烟纸卷成的棍儿，掏着耳朵说：“咋啦？他给你们吃什么定心丸了吧？别说这个月的工资比以前多了啊！要说就说点我能信的。”

我说：“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下来呢。总厂给的太少，老佟去找过好几次，还没有结果。你还记得上次提合理化建议的事儿吗？你的那几条建议我署上你的名字已经交上去了。”

大刚摇头苦笑：“当初就没被采纳，现在我成了阶下囚，更没人搭理了！”

我笑道：“已经落实了。你的第一条建议：炉前把碳配合适，到精炼炉可以缩短精炼周期，减少氩气搅拌时间，大幅度降低电耗。已经落实了，技术要点文件前几天就下发了。要求炉前必须严格控制成分。你知道有多少炉长骂我是欠登，骂你阴魂不散吗？”

说完，我和大刚就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我们笑的前仰后合就像个不倒翁，又像奸计得逞的小人得志，那么猥琐不堪！又那么心满意足！

“那第二条呢？”大刚笑红了脸，在探监室里就像一轮红日。他快速升起，紧跟着追问。

“第二条：是关于24米加装摄像头，防止上去打枪搞卫生人员，因为枪体突然脱渣，发生砸伤事故，而发现不及时。这条也被采纳了，现在那里已经没死角了。大刚，这事儿我得谢谢你，因为你知道那里是我的主战场。”

大刚笑呵呵地听我说完，抹了把脸，再看那笑容就多少带着一些腼腆，“瑞子，我一直把你当兄弟，炉前人少，上24不可能做到联保互保。每次见你上去，我在下面都提心吊胆的！还有上次你说“拿”钒铁的事儿。说真的，我不想拉你下水。现在，你看见我新剃的发型，不会再怪我了吧？唉！其实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它来的这么快！”

后来我又和大刚说起那两万块钱的事儿。大刚千叮咛万嘱咐，这事不要再和第三个人说起。钱，也不要我还给他媳妇。只是说让我先花着，最后还悄悄告诉我：他们家已经在监狱这边找好了人，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出去的。

闻言，我就放心了。告别了大刚，我又在刘东的安排下见到了老曹。

再见我时他没有像上次似的怨天尤人地哭诉，但脸上依旧愁云密布。我知道距离开庭的日子没几天了。他是身在监狱心念家。

可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一开口就问了我许多关于单位的事情。还以为他只是想转移话题，不想把沉重的心事翻出来说给我听。直到他后来说了一句话：“要是钢厂效益好，我儿子也就不会离婚了。还有大刚也不会偷钒铁。”

原来他把效益当成了“原罪”。我赶紧说：“老佟说了，等开庭那天他拉着总厂的几个领导去，争取把孩子留给男方。”

老曹眼中闪出一缕希冀，但也仅是一闪即逝，最终他无奈地说：“不管结果如何，帮我谢谢老佟吧。其实我知道他是个好厂长。刚入厂那会儿我们就在一起干。后来他当官了，我以为他变了，离我们远了。所以我从来没求过他什么事儿。没想到他还肯为我这个没用的老工人说话！”

我说：“你别这么说，其实老佟和厂里的几个领导对你的评价很高！也许他以前真的变过，纠结过，但他现在真的在为咱们工人说话。你是没看见在他的带动下，那些科室的“肥头大耳”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他们天天在厂房加班加点地实地考察，挖潜增效。有些熬不下去的都调走了。现在不光咱们一线缺人，很多科室也缺人！

老曹眼睛一亮，隔着窗户凑近我。

“瑞子，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看到他的皱巴巴的手掌在聆听时紧攥成拳，贴近玻璃后，就攥得更加紧了，仿佛都能听到“咯咯”的声响！我知道他是心里解恨呐！

“是啊，现在我们两个白班，还有第二个大夜，只要一下班就要去捡废钢，打扫除尘灰装袋。你还记得我那个研究生徒弟吗？他说那些洒落在厂房里厚厚的灰都含重金属，扔到炼钢炉里，能提高液态钢碱度。呵呵，这个合理化建议还是我提的。没办法，我徒弟走了。但这个主意说来没什么技术含量，也有些可笑，不过确实能给咱们厂创效！”

老曹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眉心展开时马上就说：“还有呢！那些装探头的纸壳箱子，料袋别再往炉子里扔了。卖去废品收购站，都能顶两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呢！还有...还有咱们厂调度生产协调有问题，开新机，头几炉吹炼太快，连铸还没做好准备，只能扔到精炼炉升温保温。各项消耗指标都下不来。还有大刚以前用的那些物料，你们年轻人看不出来。我上次割开几袋看了看，发现不少厂家都是以次充好。同等价格，扔进炉子里出却达不到效果。我知道有些物料是当官的拉来的，中间都吃了好处，瑞子，这条你就别记了，我知道老佟心中有数。只是那层利益关系网他就算没同流合污，也得罪不起！”

我停下手中的笔，沉默了。心中除了震撼，仅剩震撼。老曹一个工人，因为工作蹲了大牢。却还心系着厂。那一刻他在我心中的高度陡然上升，让我惭愧的不敢与之相对。

刘东又要留我吃饭，他心急火燎地等在门外，见我出来就一把拉住，在他眼中我读到了喜悦，读到了想念，更读到了他憋着的一肚子的话。或许他已经想好了一家很有特色的饭店，或许他已经想好了很多很多能与我产生共鸣的话题。但我看着他充满渴求的脸，还是拒绝了。因为我要将老曹那份迟到的合理化建议交上去，让它尽快落实。

“市场就是争分夺秒的战场，挖潜增效虽说是企业内部的成长，但它也体现着一个企业由内而外的竞争力。”

我这一生难得说出这么高大尚的话，把李东听得膛目结舌，在他有些不敢与我相认的眼神中，我又说：“下一次相见，也许我要和你说一些积极向上的话题了！”

我给他打了个预防针就走了。刘东是善解人意的，同时也很通情达理。临走前，他又一次将我抱住，拍着我的脊梁骨说：“瑞子，你是好人。说句实在话，别看大刚和老曹住进来了，通过我观察，其实他们也是有情有义的人。好人有好报，钢厂能有你们，将来一定会好起来。”

他站在正午满是泥泞的雪水里看着我上了回城的车。然后我们用目光依依惜别。那种胜似千言万语的目光，在我们心中不仅仅是一声再见，还寄托了太多的祝福与希望。

“老曹是咱们厂的第二代工人，他见证了企业一步步的成长，也为之付出了人生最宝贵的年华。现在，他身在狱中，又是在这样的形式下依旧对咱们厂心存希望，依然能提出宝贵的合理化建议。我可以好不夸张的讲，他的身体里密布的，流淌的都是钢城的血脉。我想问问在坐的各位，一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老工人，为什么能有这么高的觉悟？”

佟兴国在职工大会上，把我以书面形式呈交上去的关于老曹提出的几条合理化建议拍的“啪啪”作响，大声地质问着。他目光不断扫向坐在最前排的几个科长。他们有些惭愧的低下头，有些情绪激动的眼皮都在颤抖，像是身体里攒着一把劲儿，他们目不斜视地盯着佟兴国，脸上写满了期待。

最终老曹的合理化建议全票通过，包括那最后一条。

上班的时候我和从乙班调过来的合金工曹二在不同的料袋上割开一个小口，取出里面的一些物料。

“上班十多年，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硅钙钡！这么好的硅锰铁！还有，每一袋碳粉都是足斤足两的一样沉！”

他说这话一手一个提起两袋碳粉，同时，红扑扑的脸上绷着喜悦。

我捏着他因负重而瓷实起来的手臂，说：“这得感谢老曹啊，以前扔20袋都不管事，现在扔8袋就差不多了！”

下班以后，我们自发地爬上24米去收灰面。下面，老佟站在风口，手里拄着一根钢筋棍子，指挥着原来还是一大群，现在仅剩下5人的“老板团队，”继续在废钢池子奋战着。

我问曹二：“你说他们有些调走了，有些请了病假。下个月咱们的工资会不会多点？”

“呸！”曹二吐了口大黑痰，又在嘴角抹了一把，：“总厂那些大老板也不是傻子，你呀，也就想想，自嗨一下得了。这个月的奖金老佟还没要回来呢！”

也许真是盼什么来什么！回家的路上我就收到了工行发来的短信，居然有8000块！老佟果然没有食言，这些钱就是他许给我的被总厂扣下的三个月的奖金！

下车以后，我一头钻进超市，给孩子买了一板酸奶，好些的零食。又给妈买了2斤点心。最后……我记得刘芳爱吃板鸭炖豆腐，但她自己从没买过，那天我买也了半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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