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区里散步,看见一家老人晾晒的被子面,是我喜欢的那种纯棉布。大红大绿的牡丹图,颜色不再鲜艳了,还有些手揉的皱痕,它迎风晾晒在阳光下,却给我很强烈的感动。
小时候,我穿过多少纯棉布的衣服记不清了。跟着母亲去旧城“三镒诚”老店时,我总爱趴在低矮柜台上,盯着那些一卷一卷花布的有趣纹样看。那些花布都特别结实,做了衣服可以穿好几拨孩子。每卷花布打开了都是一张图画,售货员们扯布的声音是那么清脆动听,“撕拉”一声,大“画”裁成小“画”,被母亲带回家。我喜欢那些大红大绿的浓艳花布,但母亲从不选来给我做衣服,她瞪我一眼说,那是做新婚被子用的。小时候不懂得,大了才懂得那种对比强烈的颜色对新婚人士的积极作用。母亲给我们女孩子选来做新衣裤的花棉布,总是温馨可爱的,有格子纹的,有条纹的,有花朵的,有小动物的……花布从店里买来,由母亲那些会缝纫的同事裁剪了,母亲用缝纫机缝好,赶在春节前给我们穿上。独有我,因和表姐一般大,常被人当成双胞胎,我的春节新衣通常由三姨一起做了寄来。那时我三姨是母亲机关院子里出名的灵巧姑娘,给母亲同事们裁剪缝制了不知多少衣服。
我11岁那年,到大年二十九了,三姨的包裹还没有收到。母亲急了,赶在商店关门前买来一块粉色格子花布,来不及找同事帮忙了,比着我的旧衣样子裁。那是她第一次自己裁衣,领子上的不合适,反复修改了无数次。我半夜一觉醒来了,她还在灯下拆了又缝,缝了又拆……第二天天亮,我的枕头边已经放好了一件漂亮的新衣,而母亲的眼睛熬红了,却满脸欣慰的微笑。天亮后,三姨的包裹寄到,那个年我成了一个小公主,独有两套新衣,三姨那套衣服更是别致。镶着的花边是用碎布缝成小三角连缀的,手缝花边比缝衣服还多几倍的时间,所以寄出迟了。这件新衣特别新颖好看,被我的同龄小伙伴大为羡慕,使我很是骄傲。
在母亲家里有床特别的褥子。是三姨给我们小时候裁剪花布衣服后剩的碎布头,裁成正方形,连缀成的一大块布。三姨连缀小布块时总是把不同的花色、图案与颜色交错开,构成一种新的别致图案。我特别喜欢这条褥子,总是凑上去看哪块花布是哪个大年哪件衣服上的,每块小布我都那么眼熟,觉得又亲切又好玩。三姨的女红总是那么精致秀气,即使是拼布块,她也别具匠心拼得那么好看。过了这么多年,每次回家看到那褥子,总会不知不觉微笑起来,细细的暖流在心里秘密地流动着。很多以为如烟逝去的岁月静静地回来了,那些哭过笑过的日子悄悄藏在这些小小的花布头里,等着有一日,长大的我,回来找到它们。它们无声地抚慰我,告诉我,无论我怎样平凡,日子都不曾白白度过,日子的厚重在沉淀着。它们是小小格子和小小花朵构成的,一条条经纬线组成的,生命中的爱与柔情像一块块美丽的纯棉花布,经过岁月磨砺越发地柔软。
在我记忆里,和花布衣服同时出现的还有可爱的花布鞋,无论单鞋还是棉鞋,都有不同的花色,和那时候的花布衣服十分搭配,也是姥姥和母亲挤时间一针一线手缝的。我背着母亲用小碎布拼制的花布小书包上学,装了书,跑起来啪达啪达直拍屁股。母亲为了保护我的衣服袖子不过早磨破,给我用小花布头缝袖套,每次套上漂亮的新袖套,如同穿了新衣一样心里美滋滋的,做广播操特别来劲,老是有意无意地伸直胳膊想让同学们注意到我的新套袖。母亲在缝纫机上缝完了衣服后,随手用剩的小布头缝几个装沙子或豆子的布包,丢沙袋是我小时候的流行游戏。
我的身体离不开纯棉布的呵护,与之有关的记忆也有着和纯棉布一样温暖的质感。离家以后,我才懂得珍惜生活中一切纯棉质地的感觉。
有位年长我很多的表姐,我叫她三姐,住在很远的农村。2003年冬天我到她家去作客,怕我闲着无聊,找出一沓鞋样给我描,又捧出二尺多厚的一沓棉布,让我拿那些花布做底子。我一看就愣着了,那些布头都是我们姐妹们从前穿过的衣服上剪下来的。十几年了,我以为和它们永远失散了,没想到会在这么偏远的地方重逢。被悉心持家的三姐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展展,宝物一般地留着。三姐让我先把花样描在一层单面的布上,那繁复的花鸟鱼虫纹样各有不同的吉祥含意,再把图剪下来贴在纳好的鞋垫底子上,用针线锁边,把图结结实实地固定好。三姐拿出几双绣好的鞋垫送我,我连连叹息太漂亮了,怎么舍得踩在脚下啊,一双这样的鞋垫,要花多少手工才能做得好啊,怎么让臭哄哄的脚丫来享用?我说:“我要是你,就把花绣到帽子上衣服上,人家看到的地方去。”三姐笑了不说话。我脚踩着精美绣花的鞋垫,离开那暖哄哄地充满泥巴味和炊烟味的村庄。
过了好几年,我每次穿鞋,看见那双精美的绣花鞋垫,就会想起三姐的热炕头,三姐粗糙温暖勤快的手,这使我慢慢体会到乡间女人们做鞋垫的心意。那些个离家走路的人,脚踩着这一针一线用心意缝制的手工鞋垫,怎么能不感到温暖和慰籍呢?一针一线里饱含了多少纤柔细密的爱,这种乡间传统女人的爱的表达,不张扬,不夸张,实实在在,离家走路的人自有体会。
我敬爱这些纯棉质地的女人们。
如今在小区里晾晒的这块老式花被子面前,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反复打量,仔细端详,好像在美术馆看名画。它和那些同样晾晒的时尚被面那么不同,是居家日子的平平常常,暖暖和和,热热闹闹,安安静静。在这样褪色的花布前驻足,听得见锣鼓敲打,听得见锅碗瓢盆,让人想起炊烟水井,小巷深长,想起种种悲欢离合……这被面是两位慈眉善目笑眯眯的老人家新婚时的被面,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
这样的牡丹图我很熟悉。曾经为寻找这些可爱的纹样踏破铁鞋。那时候上图案设计课,作业总是被老师批评。设计是实用的,老师说图案的变形要到生活里去感觉。于是我到处去记录遇到的好看花布纹样,从窗帘店找到布店,好看生动的图样越来越少见,倒是在城郊农妇们围的花头巾上找到很多好看的花样,课本上都没有收录。我嘴里和人家套磁,眼睛盯着人家的头巾看,一直把图样记熟了,回家赶快画下来。
曾经一度迷恋过这样的乡土风格的花布,专门回到县城里去搜。在布店里,店主如释重负地把一卷绿叶红牡丹图的花布以低价全给了我。那是存了好些年头的老布了,布纹精细,颜色牢固,洗了多少次都不掉色,可是县城的女人如今也赶时髦,不再买这样的老花布了。我越看越喜欢,把它做了一件旗袍式的裙子穿,回头率居然很高。邻居老太太们纷纷把眼神投向我,怜悯地说:“可怜的闺女,你怎么把被面儿给穿出来了?”我一笑了之,照穿。日久,她们习惯了以后又说:“原来被面儿做衣服也挺好看的啊,甭管多少人,一眼先瞅见你了。”
一件衣服所承载的信息如此丰富。比如我祖母的旗袍,藏蓝色的真丝料子,绣着精细的同色花纹,衣服结构异样的复杂,全手工缝制。我鼓捣了好半天才把结构弄明白,穿在身上,太过压抑,不适合开心大笑,适合低眉垂首细语轻言,脱下来收藏了纪念。每次看见这件衣服,会把父亲讲述的七十多年前的家族往事一一回想起,我不曾经历,这件旗袍就成为我穿越时光隧道的向导。
当我穿着纯棉土布的花裙行走于茫茫人海中,我知道不是自身有回头率,而是这大红大绿传统民俗色彩的花布,在这个时代越来越少了。如同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感觉,很难有“大红大绿”的喜悦,很难有“大红大绿”的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