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如是存在”的时代之血和诗性之光
——也谈陶春的诗歌和他的写作
• 张卫东 •
冬日将至的时候,陶春离开我们已近两年了。在他离开我们的这些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在夜里梦见他,梦见他来找我们,和我们继续在一起喝茶,饮酒,聊天,谈诗…… 这让我觉得应该为他写点儿什么了,用我并不专业的拙笔谈谈他的诗,他的写作,他和我们过往的友情。
现在,我们重读陶春的诗,谈他的诗歌与写作,更加感到在他短暂一生的诗歌追求中,他所注重的对他所处这个时代个人生存境况的关注与介入;注重诗歌写作对个体生命在现实生存处境中各种遭遇的直接描述与诗性表达;注重通讨对不同题才或事物的诗意切入和技艺与经验的不同处理,去达成一个诗者个人灵魂与尊严的有效彰显以及对整个人类良知与道义的坚守和呼唤。这,是陶春生命的价值,也是他所追求的诗歌的价值。
读陶春的诗,我们会发现,追求语言上的陡峭和形式上的冒险是他多年来诗歌写作的一大风格。如果从他一贯倡导的“神性”与“智性”写作的维度看,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内心中冥想性血液流淌的强大内在逻辑与想象力,极少借助外在现存事物的实体及场景诱惑,直接进入词语谈话敞开的原生状态,并且在关注及融化掉现实空间的同时,确立了人之为人的,不可重复的意识活动相对于万物的共在状态的相互构成。这样的相互构成境域的写作结果,就是使每一次写作都成为新的冒险的开端,我更愿意将这种写作称之为存在的内驱动力写作。”陶春这些既直接又似乎于理性中闪烁着某种神秘色彩的文字,为我们进入他的诗歌打开了一扇可能的辩识之门。
比如,在《人民公园》这首诗中,陶春首先以公园长椅上流浪汉卷曲长睡的落魄场景描述为切入点,然后,借着这一独特视角,向我们推出一幅看似阳光普照,风和日丽的公园里,人们“遛鸟,吊嗓,打牌……”等休闲娱乐欢快无虞的画面,但随着阅读的跟进和深入,我们会渐渐发现,表面看上去井然有序轻松祥和的美好世态下,其实却暗藏着光怪离奇,险象环生的危机,同时,陶春以其敏锐的目光触到了现世的乱像与历史假象在时光隧道的穿梭之间,某一可疑断面中肉体的衰老与童心不泯给人在心理上带来的巨大虚空和落差,其隔膜或障碍,借以陡峭的描述与诗意构建,让我们感到在语言的节节推进中,诗者赋予表达的多重意象和场景于细节的精微之处带给我们的视觉冲击和心灵感应,让我们相信,在“人民公园”这一特定语境下,它们之间达成内在逻辑的可能性与合理性,从而提升了整首诗对揭示世间的假象及人性的懦弱和虚伪,悲哀和无奈这一主题的真实可信与有效表达。
长诗《时代之血和它的冷漠骑手》是陶春诗歌中具有代表性的力作之一。在这首长诗中,陶春形象尖锐的向我们呈现出这个时代神经的紧张程度并不比以往时代弱。更为杂乱,繁复的生存场景和一个时代的阵痛所造就的痛苦的诗人、冷漠的骑手、失语冻僵的咽喉、高音合唱的疯鸟、谎言制造的枷锁、妖艳布下的陷阱、温顺的羊群、瘸腿的乞丐、落魄的酒鬼、林中的隐者等等意义众多的形象在历史的褶皱与回忆的烛光中呈现为密集意象间相互纠葛、撕扯、践踏的乱像。在这首诗中,陶春诗句鲜明的告诉我们,就像描述一个四处流浪的放逐者在黄金的天空下,面对欲望挣扎的大地和沉沦贪婪的人性,背负灵魂的铁链拼命拒绝锈蚀的危险,其金属般的撞击声在午夜晦暗而强大的背景中呈现为十字架般泣血的凛冽和悲怆。可以说,诗中这些容量超大超长的句子在70后诗人的诗作中是并不多见的。它似乎让我们看到,在历史与当下共同构筑的迷宫与怪圈般的特殊生存和写作方式造就的一个个性张扬却又无比荒诞的“唐吉诃德式”的陶春。是的,在一个信仰缺失、灵魂放逐、良知泯灭、真理颠倒的时代,他所秉持的誓言就是在历史的漩涡和现实的樊笼中拒绝集体同频的合唱,背过身去,担当一个撕下时代面具的“冷漠”的诗者,今天看来,这,就是他的宿命。
而陶春在他的另一首诗作《复活的赞歌》中,则以“向死而生”的哲学意味和充满宗教情怀的终极向度又一次直面当下,叩问庸常生活中人性对疾病与死亡的痛楚与恐惧,并对所有丑恶,虚伪,懦弱,狡黠与虚假幻象予以勇敢巧妙的揭示和质问,从而昭示出一个诗者的魂灵与精神大爱在生命不歇的孜孜探求中向着神性与灵性在诗写意义上的不断靠近与抵达。不同的是,整个文本较之他以往那些较为髙蹈、急促、直白的表达有了较为明显的转变,从语言的节奏到音调都稍显舒缓平和了,并于从容的、冷抒情式的描述中让诗意的空间在语言构建上更加音意合一,令读者于阅读的幽微中发人深省,感人至深。是的,在一个没有信仰的时代,诗歌就是诗人的信仰,他们在试图用诗歌拯救世界的沉沦与人性堕落的同时也梦想以此救赎自己的灵魂。从技艺或形式上看,我认为,这首诗是陶春在其长期的诗歌写作探索中又一次自然向好的变化,而类似这种主题与向度的诗,从“存在”诗人所追求的写作立场和向度上讲,在陶春的诗歌谱系中是较为常见的。
由是,纵观陶春三十余年的写作历程,他的《面具》《真相》《秋风辞》《对未来语境的一次虚拟性构述》《桐梓坝的秋天》《屋顶上空颓遗的花园》《目击:北街菜市场口一桩有预谋的暴行》《一个愤怒夜晚的上升》《一个悲观主义者的双重肖像》《写作课》《失眠曲》《黑夜里的睡眠》《递呈一份关于“我”的肉身观测报告》《一次被语言之钩的黑洞直接袭钓的事件记录》《巴别塔的笼子》《关于“一棵树”的文明开端与终结理解》《雪殇》《但,我们知道什么》等等,无不展现出他生命中泣血般的本真与诗性之光,其语言犀利尖锐的冲击力读后无不给我们留下刺破黑夜的深刻印象。面对现实的冷漠、严酷与局促,陶春最终写下了《退坐至体内1000公里我仍与这个世界相隔0.01厘米的险境》:静止在一滴秒针/不断散开时间幻觉涟漪的深潭/来自底楼花园的高空/一片树叶/划过额头,垂直/砸落在地面/留下一个:深得足以埋人的陨坑/仿佛,冷汗/瘆出梦沿。沉睡的杯水之外——/从一张脸/到另一张脸/从一双手/到另一双手/从一柄剑/到另一柄剑*/古老的特洛伊之战仍在接力/硝烟弥漫,不再为饥饿的海伦/只为争夺,高于倾城/美貌价值的土地、石油与黄金/被俘士兵的残肢/挂示在电视塔尖,像一束惩戒之血的箴言/退坐至体内1000公里寂然枯坐的旷野/我仍与这个世界相隔0.01厘米的险境(注:“另一柄剑”,意指发射在现代化战争中的各式导弹。)
透过诗中这些意象叠加和近乎排比式层层推进的语句,让我再次深切感受到了置身这个充满阴谋褫夺和各种贪婪无度、混乱动荡的世界,诗者内心强烈的不安与如临险境的危机感。诗中,他再次凭借文本陡峭的冒险和语言幻觉般的穿越,带入“特洛伊之战”这一典故,让我们在历史与现实两个维度间触到了他言说中犀利的锋刃和尖锐的棱角,以及激烈的脉动与澎湃之血中对现实与未来的强烈忧患,对个人及人类整体命运的深度关切与痛感,并希望通过这样的描述,带给世人以应有的预警和启示。
从以上解读与分析,我个人认为,陶春的诗歌大都具有较强的个人辨识度和不易复制的风格,总体说来,其诗歌与写作特点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长期以来,陶春的诗歌在其或短或长,或高或低,或急或缓的句式起伏变幻中,其言说因始终如一的贯穿着捍卫“人之为人”的尊严,诗的尊严,而对身处光怪陆离,荒诞虚假的现实境遇总是充满着痛楚,愤怒,思考和犀利尖锐的质疑与批判,并在诗中不时澎湃着陡峭的血性与豪气。
其二,我们发现,由于诗人血液里固有的性格与性情使然,使他诗歌的语调总是呈现为较为高蹈的音频和振幅与加速推进的节奏和韵律,同时。“及物”的,略带嘲讽与批判的黑色幽默也是陶春诗歌的一大特质并因此赋予其文本独有的精神气质和可以触摸的语言质地。
其三,陶春在他的诗歌写作中比较喜欢使用长句子,而在句式排列上,他要么将其一行拉完,要么在词语或语气转换时将其分段“回车”排到下一行,使其构成一个独立诗节,从而形成文本不同的排列形式,这或许是他特有的技艺偏好并带给读者不同的视觉差异和阅读感受。
其四,在陶春大量的诗歌文本中,我们还发现,在对现实场景即时、大胆、合理介入的同时,其强大的语言感受力带来的“在场”感,以及语言在想象维度上或延伸,或比喻,使其文本既显空蒙、混沌,又显辽阔、苍茫,从而使诗歌富有更为可能的视域宽度和语言张力。
其五,在陶春的诗歌写作中,他既善于结合以往的写作经验来调整变身自己的写作策略,同时也善于适时引入过往阅读所带来的知识典故,对其所述对象加以佐证,从而将读者对其文本的阅读引向更为可能的深度与联想,这也是陶春诗歌写作的一个重要特点。
这些,便是我个人对陶春诗歌与写作的主要认识和看法,虽不能完全涵盖他的诗与写作,但我却由此认为,如果诗歌的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且是一种极端的生活方式,那么,陶春生前无疑坚定的选择了这一方式。
行文至此,不由得使我想起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2004年冬天,应诗人胡马的引荐,在成都三槐树街“克拉玛依火锅店”我们相见了。记得那天来了许多诗人,印象比较深的有刘泽球,蒋蓝,哑石,李兵,阿紫,还有个叫楚楚的外省女诗人…… 我刚步入大厅,长发披肩的陶春便信步走到我面前,张开双臂与我拥抱,并轻声说到:“我读了你的《杉板桥》,就感到了你的呼吸……”坦率的说,仅此一刻,我就觉得他是我值得信任和交往的诗人兄弟了,于是,便开启了他,胡马和我三人间真挚的友谊。在后来从内江到成都,成都到内江漫长的诗歌交往与交流中,更觉得彼此意气相投,尤其是陶春兄为人的率真和仗义。是的,对于诗歌,我们有着许多共同的认知,经管我比他和胡马年长十一二岁。但作为《存在》后来的一员,诗歌与刊物却把我们更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我们知道,作为一个人,既然选择了写诗,并自以为有志于此的时候,就应该为它付出些什么。而他人对诗歌的种种非难、贬责、嘲讽、诋毁将更加内化为我们写作的动力。而长期以来,我们的阅读与写作又何尝不是个人行为呢?尽管孤独,但我们需要沉寂,真正的交流与沟通从来都是非常有限的。
当然,谈到陶春的诗歌与写作,就不可避免的要谈到他生前与刘泽球,谢银恩,吴新川,梁珩,索瓦,曾令勇等发起创办的诗歌民刊《存在》。而我第一次读陶春的诗,便是从1998年在位于成都市仁厚街的“卡夫卡书店”购得的《存在》诗歌作品集第一辑上开始的,虽然,那时的我们尚未见面相识……
可以这样说, 陶春和“存在”诗人们在《存在》诗刊创办之初,便确立了“存在”之诗的基本立场与精神向度,并在此后漫长的写作探索、实验中建立、完善着“存在”之诗的诗学理论:在永不停歇的、面对宇宙时空、直面时代与当下、深入灵魂与骨头,近乎泣血般的写作历程中实现着人之为人的生命体验与发展的无限可能性,以及被当下生存境况遮蔽了的对完美人性的终极性追求,即生命的价值与人的尊严,藉以文本的诗歌,凭借《存在》诗刊这一平台将其彰显。
多年来,陶春时常与我谈到,作为一种严肃的民间诗刊,它的创办者和同仁们应该始终清楚它的办刊宗旨,即在倡导人之为人的基本立场,在追求写作的神性、智性与自然构述能力相结合的诗性写作中与众多先行者的所思、所表达保持着本质的一致,所谓不同,也只是区别于各自时代的不同场景、落点、印记和语言审美上的差异。它清楚,单凭对以往各种生活场景与精神碎片材料的截取,而不回到个人对时代的介入与把握,就永远找不到那属于写作者自身的生命体验与写作的立场、向度与表达形式。认识到此,一个真正的、严肃的诗歌民刊,一群坚持独立、自由之精神的诗人,才不会无视个人的写作与当下时代的关系,而会将其视为这一精神历程的真实见证。事实证明,陶春不仅这样说,更是以他陡峭的写作冒险,始终在个人的写作与办刊历程中,完整忠实的为此努力坚守之。
作为一个纯粹本真的诗者,陶春曾在他的《精神之火的延续:存在之诗的诗写本质》一文中这样写到:“苦痛的文字!这苦痛又因罕见的孤立而纯净:人,这一意识的主观活体,从来不是一现成事物,而是一永恒面向种种可能与未知精神绽放的事物,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均是抗拒自身异化为任何现成客体的架设与奴役,如是燃烧的词语火焰尖端,才能擦亮与清晰每一个人内心灵魂的面孔。”
陶春离开我们已经快两年了。作为诗歌民刊《存在》的主要发起人及编者之一,作为一个对诗歌及诗歌写作充满虔诚与热忱的诗者,诗集《时代之血和他的冷漠骑手》《尖锐之所在——陶春长诗卷》文集《品饮一滴词语之蜜倾泻的辉光》的作者,陶春始终以赤子般的情怀拥抱他所生活的这片天空和大地,热情且真诚的面对诗歌和他所结识的众多诗人。记得多年来,每当有外地诗人来访,他总是约上我们,对来访者好酒好菜款待之,甚至时常亲自下厨,为朋友们奉上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肴…… 席间,他与大家开怀畅饮,畅谈诗歌和友情,畅谈诗歌写作的现况与未来可能的走向,且时常借着酒兴,孩子般跳上桌、椅,即兴放声朗诵,抒发着一个诗人对诗的挚爱和充满诗性的豪气与激情…… 是啊,陶春好酒,朋友们都知道,对他来说,酒就像诗歌与性情的助燃剂,它点燃性灵,燃烧激情,这仿佛是他生命细胞中与生俱来的基因所致。每逢诗人聚会,他必豪饮之…… 这情景,无论在内江,在德阳,在自贡,在重庆,还是在成都桐梓林的“蓝薇塔”酒吧,仁厚街的“存在茶舍”或城东莲桂南一街的“千叶草”,沙河边的“半岛春天”…… 都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不仅如此,陶春还是一位诗人群体中少有的古道柔肠,侠肝义胆,乐于助人的人。生前,他不仅在诗歌上,甚至在生活中都曾帮助过不少诗人朋友。这里,我特别要提到的是,陶春曾应邀为诗歌民刊《人行道》所撰写的文论《在斑斓时间岩叶的冷风景之上衔枚潜行——关于“人行道” 》,以他独到、诗意的文字,热情不失理性,洒逸不失严谨地为“人行道”上的部分诗歌文本从他个人的立场、审美趣向与辨析角度给予的中肯解读、评述。还有,他主动为我的个人诗集《幸福日子的艰难时事》撰写的诗评:《在自诘与怀疑的铁砧上锻造生命本真言说的肯定之火——张卫东长诗集〈幸福日子的艰难时事〉阅读印象》以及他对我诗歌写作长期给予的关注、肯定与厚爱。永远忘不了,就在他离世前四天的那个夜里十一点,还主动打电话过来关心我的写作,并谈及他对诗歌写作、对《存在》诗刊未来的打算…… 而这近二十分钟的通话竟成了我们之间最后的交谈。陶春,我们的好兄弟,他走得那么突然,他的英年早逝,无疑是中国诗界的一大损失。最为遗憾的是,他终未等到历时三年,呕心沥血,在身患癌症的术后恢复期间与刘泽球,谢银恩编辑的纪念《〈存在〉诗刊创刊二十五周年纪念文集》的出版。是啊,他还有许多想写的诗,想做的事尚未完成,他生前为诗歌,为无数诗人所付出的兄弟般的一切,永远值得我们铭记和怀念。
而陶春的诗歌与写作也正如他生前挚友,诗人刘泽球在追忆陶春的文章《陶春论:挑战天命的诗者》结尾时所言:“诗人陶春对汉语诗歌的贡献,不仅具有当代性,更具有未来意义,他的优秀品质和文本价值不是我们这些同时代人所能概括的,只有时间才能命名。”
是的,我们怀念陶春,我们更清楚,作为肉体凡胎的我们,也会先后离开这个赖以生存的世界,离开我们所钟爱或憎恨的一切。但冥冥之中,那颗拳拳诗歌之心——他的灵魂将始终伴随我们走向诗国的天空,一如“存在,如是存在”的时代之血与诗性之光,虽然,这同样显得无比虚无而悲情。
2022.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