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反常态,下起了鹅毛大雪,冷风吹得人瑟瑟发抖,透骨的冷,房檐上的雪已经厚得看不见檐沟,至于路上,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厚厚的积雪填补了小路的坑坑洼洼,看上去平整宽阔。淘气的小黑狗乖乖的窝在家,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宝宝。
一个人在家,寒冷使得被窝之外的地方都成了远方,都说被窝是埋葬青春的坟墓,而我已冷到甘愿被埋葬。
迷迷糊糊睡到中午,听到一阵狗吠声,听到有人敲门,却并不听得有人喊,以往客人来访都是敲了门在门外高声喊着快开门,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然后兴高采烈跑去开门。今日却不同,敲了门没听到有人喊。我警觉起来,顾不得寒冷匆忙穿上衣服,脑海里想的却是妈出门前让我一定锁好门,最近有个疯子经常出没村里。
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敲门声再次响起,我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谁啊。“我”。声音青涩中带着些许浑厚。我听出来了,是我大姑妈家的二表哥。
开门,真的是他,脸色通红,嘴角带着笑意,在冷风中瑟缩着肩膀,手里拿着把伞,凌乱不堪,裤脚上是厚厚的雪,黑色的鞋子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我把他招呼进来,烧了一盆旺火给他暖暖身子。
大姑妈身材矮小,只一米五不到,现有五十多岁了,从苦难中走过来的,没进过学堂门,连最简单的帐都不会算。老实本分到连钱也不识,五十一百的全然不知,买个东西别人该找多少零给她也不知道,人家给多少就拿多少,从不计较,也不怕自己吃亏,每每提醒她注意别人占她便宜,她总撇嘴笑说:人家都是好人,老实着哩,不会占我便宜的。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也像是这么好的时代给予她的自信,她总觉得,世人都是善良的,至少她遇到的是这样。姑妈不修边幅,十天半个月不洗一次头,早上起来也不怎么梳头,就忙着照顾起她的鸡鸭猪牛羊,吃过早饭就去田间地头挥舞锄头,忙碌一天。她不在意自己的穿着,好不好看无所谓,天冷的时候把能穿的全部穿上,保暖就行。就算走亲戚她也不会刻意换衣服,早上穿着在锅边打转的那一套,就算抹上黑烟灰,你看着她穿出去走亲戚也不要觉得奇怪。反正她不在意。鉴于种种,姑妈所有的亲戚,都认为她憨,不是憨厚的憨,是愚蠢的那个憨。拿我爸的话说:“我大姐辛苦了一辈子,挣出来的东西是多,但是并没有弄到多少钱,因为她很容易受别人骗,别人很容易占便宜。”
姑妈的两个儿子,是她的骄傲,即使她的两个儿子跟她一样从未进过学校,不识数,没本事在亲戚眼里已经是共识。她依旧觉得,儿子是她的骄傲,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在别人面前夸奖儿子的机会,特别是回娘家在自己的兄弟姐妹们面前。即使他们并不在意,她依旧夸的乐此不疲。姑妈虽不注重外在,却有一颗朴实的心,她真心待我们小辈好,每次去她家,总会把好吃的毫不含糊的拿出来招待我们。特别舍得,特别大方,特别让我心安与感动。
暖过了身子,才知道,表哥是出去打工前一天晚上才回到镇上的,今天一大早冒着冷风雨雪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我家。我开始跟这个去了江苏打工两年也算是见过大世面却依旧青涩木讷的二表哥聊天。
“在外打工累不累呀?江苏应该也挺冷的吧”
“不累,有好累呀,没得在家挖地累嘛。江苏没得家里冷,冷我们有火烤,是炭火喔”
“出去有一年了吧,一年没见了,江苏天气很养人嘛。你看你变得这么白,我在成都读书都没有你白,出去一趟回来还变得白白胖胖的噶”
“哈哈”,表哥只是笑笑,似乎找不到话来接我对他的赞美。我继续说道,
“出去一年,挣了好多钱了呀?
“好多好多,数不清了,昨天老板才跟我爸结了工资,多得很”,说起这个他含糊起来,他说数不清了,我仿佛在他身上又看到了姑妈的影子。说完,他拿出一支玉溪烟默默地抽着,看我忙碌着做饭。我忽然开起他的玩笑来,“挣的多就好噻,好好的多存点,将来给我找个表嫂,人家要多少彩礼你才好拿出来给,你说是不是啊?”
“吆”,他把这个音拖得特别长,声调也越来越高,还是当年那个说话不注意场合方式音量,好像控制不住自己说话的他,“还、还早得很,我要先把房子修起来了再说,不然带回来了住哪里。不慌,再隔个十年再说。” 十年,我默默的想,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十年之后,二十五岁的他都三十五岁了,到时候说不定我这个二十岁的小表妹都过上了相夫教子的生活,他还在遥遥无期。我最终还是终结了这个话题,路是他自己去走的,他怎么喜欢就怎么来吧。
短暂的交流之后,我隐隐的有些难过,表哥还是没变,依旧是那么木讷呆板,出去没学会多少漂亮话,话语依旧苍白。可是,我知道,我得让他觉得自己有所不同了,哪怕就是虚伪的装,我也得装出自己一无所知的样子。我接着说,
“你出去见过的城市一定特别大,走过的地方一定特别多,肯定遇到过很多有趣的事吧”
“那当然啦,”他突然来了兴趣,“不上班就出去玩到半夜再回来睡觉,第二天再爬起来继续上班。外面城市很大,就是你去了,肯定打不到山势(打山势是家长话,认路的意思。),因为根本看不到山,全是房子,好多好多,新疆、江苏我都去过,你去的肯定没有我远。本来这次回家是要买飞机回来的,没买到,坐出租回来的,现在脚都还在痛……”我没有忍心纠正他,是没买到飞机票,而不是买飞机回来,他是坐火车回来的,而不是出租车。我只是在心里隐隐的难过着附和说“当然啦,我去的地方肯定没有你多,也没你远……”他讲了很多,讲得很高兴。
“回来了,有没有想吃的菜啊,我可以给你做喔”
“没有,才回来什么都不想吃,肉也不想吃了,在外面吃够了,天天都吃新鲜肉……”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不愿跳过。
“外面的肉没有家里的好吃啦,我给你炒盘腊肠吧,家里的腊肠好吃。”说完不等他拒绝,我转身去坛子里拿风干的腊肠。
我回到厨房的时候,他在数钱,看我进来,向我抱怨说,“身上只有两百块钱啦,用也用得快的很……”过不久,他突然塞给我五十块钱,没有其他的话,只是说“拿着”,心狠狠地酸了一下,换做其他人,可能会说拿去买点吃的用的,钱虽然不多,但是是我的一个心意。但是他只说了两个字,拿着。我把钱塞还给他,说“我有的,你给我干嘛,你自己在外面打工不容易,过年回家拿着去给我姑妈她们买点吃的回去,”“我还有的,她们不用我买”。说完又把钱塞给我,依旧是那两个字,拿着。我在脑海里闪过了很多这些年拒绝别人拿钱说过的套话,比如,此时给钱的人会说,你有是你的,我给的是我的,自己揣好。表哥没用套话,一句都没用,我却用套话拒绝了他。互塞三次之后,他收了起来。
吃过饭,我让他看电视,依旧把火给他烧得旺旺的,他却拿起了他凌乱不堪的伞,“我要走了,想着一年没回来,过来坐坐,没想到舅妈她们不在家,只你一个人在家,我还没回到家哩,还没见着我妈,先回去了,过年再回来耍。”我三番两次留不住他,只好送他到门口。
他没说再见,没跟我挥手告别,没让我回去,也没说让我有时间去他家玩,只一个人钻进雪地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我扯着嗓子喊,你慢点哟,注意安全。他依旧没回我。走得很快,我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怅然若失,眼眶湿润……
他回家了,我却一直想起他和大姑妈,他们久久的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