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爱说话,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楼要塌了。”
在老师的印象里,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学生,上课埋头看教材,永远不和老师对视,老师也不太关注他,有时想到也会记不起他的名字;下课时,他也不和同学玩闹,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人知道他和谁要好,和谁走近;没人知道他每天在学校干什么,脑子里在想什么;也没有人会想着去了解他的世界。他是棋局里最没有用处的那颗子,有他无他无伤大雅。
只有那个和他在地理位置上最接近的那个人,他的同桌,幸许和他还有些交流。老师在课堂上让同桌两人互相批改作业,她把本子递给他时,他突然轻声说:“你知道吗,楼要塌了。”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这句话,也是她在之后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她第一次听以为他是在和她找话题,于是顺着问了一句“为什么”,但他听到她的反问之后,马上抿住嘴,对此讳莫如深,一连几天没有再和她交谈过。
最初是在课堂上交换作业的时候,后来,偶尔在下课时,她坐在位置上补作业,他也会小声说“楼要塌了”。没有征兆,没有因果,只是这么四个字,听起来有些玄妙,但她用她不太灵光的脑袋结合物理地理知识来思考,都不觉得学校的楼会塌。难道是别的地方?那他怎么会知道?后来她想通了,觉得他是精神方面有一些问题,于是一切事情便顺理成章的可以解释通顺了。他的沉默,他的怪异,他的孤僻不合群,一切都不需要理由,精神病可以解释一切。
再后来,她发现他不止会和她说那四个字,他也对别人讲过。食堂打饭时她偶尔看到他,大妈给他打了三两饭,他会说,但大妈好像没听清,会扯着大嗓门问他:“小伙子,饭不够?”放学在校门口见他拿着香肠喂流浪猫时,他会说,但猫只会蹭他的手来回应他;早晨跑操时,在一众的“一二三四”声中,她也会隐约听到他在说,但好像除了她,没有人真正听到他说了什么。
再到后来,她渐渐听不到他说的话了。
在课堂上,她偶尔转头,发现他也正好面对着她,他们互相对视,她看到他的嘴张了几下,变换了四次口型,但是她没有听到声音。她不清楚是他没有发出声音还是她没有听见,不过随便哪种可能都无所谓,她并没有兴趣去探究。他们只是恰巧同班,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成为了同桌。老师隔三岔五就会给他们灌输团结友爱的思想,在一个班就是一种缘分,十年后往回看你们都会珍惜现在的日子,高中时的友谊是最难得的……诸如此类的话,在她耳皮子边上千百回地磨,于是她便觉得这种话是最信不得的了。
又过了不久,学校为了应付例行检查举行了消防演习。消防车象征性地停在教学楼的大空地边上,广播里开始播放教导主任有些秃头的男中音:“现在是消防演习,请同学们在听到警报声后有序撤离……”广播循环播放了三遍,但是同学们在第一遍播放时便耐不住心思准备起身,在学校里,一切与学习无关的话题活动都能成为学生躁动的催化剂。终于警报拉响了,还不等老师下令,同学们便三五成群笑闹着出了教室门。她也和大家一样,同平时要好的朋友走在一起,把这次演习当作繁忙课程的一次中途休息。
等大家都三三两两来到大空地上时,班长组织同学排好队准备清点人数。她也站在人群中间,和班长交换眼神示意她已经到了。班长从排头走到排尾,数清了人数,最后在排尾站好准备听主席台上的领导讲话。虽然这是一个有点不一样的一天,但她还是觉得这一天很普通,回望自己的生活,好像一直如此,平淡又庸庸碌碌,每天陷入繁忙的假象但是又一无所获。多数人的生活都是如此,于是大家都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正常。
那时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阳光平铺到所有人身上。等到主席台上的领导都发言完毕,同学们就可以跑去食堂吃饭了。她在人群中等待,等待发言结束,等待人群散去,等到大空地上的人寥寥无几了,她回头望向教学楼。她看到他站在楼顶的天台上,不是在防护栏里面,而是在外面。她没有注意他有没有来过大空地,不知道班长点名有没有点到他,也不了解他是怎么走到天台的防护栏外面的。她从始至终都对他一无所知,他所有在她看来荒谬的行为都在他身上笼上了一层神秘感。他要干什么?她猜不到,也不再试图去探究他。
她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看到了他,又觉得他不在那里,但在与不在其实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又一次听到了好久不曾听到的声音,他说:
“楼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