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雷雨交加,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喜欢下雨,也喜欢这样的雨夜。
·起身坐在窗前远眺,雨在空中流淌,映着街上的路灯,整个世界恍如东海龙宫,寥廓、悠远,我的灵魂浸在夜的静谧中,可以随意徜徉。遥想那武则天在洛阳的皇宫中,也曾在这样一个雨夜,差点儿被雷击,那是何等诡异的历史;而今天,雨声哗然,心却是宁静的。街上流水匆匆,像赶集似的,向远处奔忙。这雨,也带着我的思绪,如急急回家见妈妈的孩子,让我又回到了我童年的故乡。
那个小村庄,却是我童年的大世界。上学前,我总觉得天底下的孩子都姓卢;上了学才知道,原来这天下人还有姓张的,姓王的。就在这样一个小的村庄里,我怡然自得地享受了我的童年。
童年很平静,父母教导我做女孩子要文文静静,即使在月光下玩耍也要如此。但夏季的雨一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我喜欢雨,尤其喜欢夏季的雨。夏季的雨猛烈、热情,像草原上彪悍的汉子,总能给你平时无法遇见的激情。
那时没有暑假,上放学碰到下雨太寻常了。如果上学时下雨,那是要在父母的监督下乖乖地披上一块塑料布的。那时没雨伞,更没雨披,但走到学校基本上也成落汤鸡了。课间疯跑几遭,衣服不知什么时候也早干了。如果放学下雨,尤其下午放学,那就太有趣了,不用再惦记上学,还可以随便玩,使劲玩,几点回家也是不碍事的。
·抱着书包冲进雨里,那种惬意是现在常洗澡的人无法体会的。雨点狂吻着你,像分别多年不见的母子;那种豪放,又如北方的骑士,用一泻万丈的激情拥抱着你。对于生活在内敛文化中的我们来说,这份体验新鲜而刺激,太喜欢了,好热烈!好奔放!
还记得,那年,上小学三年级,夏天,放学刚好遇见大雨,我和同伴儿毫不犹豫冲进那个渴慕已久的世界里。在我们的词典里是没有避雨这个词儿的。可冲进去才发现,我们错了,我们睁不开眼,喘不过气,雨裹住了双脚,迈不开步。开始跳进雨里那刺激的尖叫变成了惶恐无奈的哀嚎,可那是在野外,没有人理我们。
用手去拨开脸上的雨水,想睁开眼喘口气,但只要手一过去,雨又汹涌而来,真是一个雨的世界。倾盆而下的雨注拨得我们俩如同它手中的小陀螺,我们想停都停不下来。
脚下的水真如小河一样奔涌而流,已经淹没了膝盖儿,而恐怖早已淹没了我们的大脑,腿早就变得轻飘飘的,不听使唤。仓皇间,同伴儿的鞋冲跑了,我们拼命去追,可我们哪里迈得开腿呀……鞋早就踪迹全无了,它应该是顺流而下,流入了村头的那个大坑里。她只有光着一只脚回家。那双鞋是她妈妈的,她穿着大才被冲跑的。回到家挨了一顿臭骂。我就奇怪,那时候我们的父母为什么就不担心我们,反而在乎一双鞋?
如果下大雨,呆在家里,就没了这新鲜劲儿,但内心却有一种期待和焦虑。印象最深的是父母那坐卧不安的模样。总觉得父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会看院子里水的流速,一旦院子里的水流速慢,他们必不顾再大的雨,一定要去看看是不是哪堵了;如果堵了,必不管那东西有多脏,一定要抠出来,一定要看到水流畅通才肯带着一身湿回屋。父母还会竖起耳朵听,不是听雨,他们是没闲心听雨的,而是听哪个地方的墙或屋会不会塌。他们只要听“轰”的一声,也必不顾雨有多大,一定要拽出一块塑料布披上,冲到雨里去查看一番,那种浓浓的焦虑,只有雨停了才会停。
下雨时,耳朵里都是哗哗声,很立体的声音,灌满了耳朵,这屋的人喊那屋的人吃饭都听不见,真是一个雨的世界。而雨一旦停下来了,雨声是消停了,可人们就又闹腾起来了。
·大家都会从家里跑出来,刚才是雨占满了整个胡同,现在又是满满一胡同人,有大人有小孩。大人们是在查看房屋、围墙有没有危险,那时的雨总是很大,大的下塌屋淋塌了墙。大人们总在讨论这墙垒多少年了,是哪个孩子小时候垒的,用什么材料垒的,也该塌了……娓娓道来,如同这墙是有生命的,它早就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了。那种悠悠绵绵的小农生活,如同从遥远的上古姗姗而来,让人觉得既厚重又缥缈。
小孩儿心里是不会有这些事的,他们眼里有了一个与平时不一样的世界。以前的墙和屋都是规规矩矩的站在它们该站的位置,而现在,它们都顽皮的随意撒泼,撒泼似的躺在地上,没了以往的规矩,自由自在的散落在想躺的地方。
·墙倒屋塌,带给大人们的是辛苦的劳动,但带给孩子们的却是新奇与快乐。与平时的情形太不一样了,吸引得我们会如一群麻雀一样蹦蹦跳跳到各处去探头探脑。跑在前面的那个人,当发现一处有墙倒或屋塌时,就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跟在后面的也会一窝蜂地跑过去,像吃了糖果似的甜蜜。我们欢呼着站在倒塌的土堆上,四处张望,有幸登高而能远眺,看见的是不一样的景致,或从没有塌完的小洞里窥视一下这个平时看惯的世界,真是别有一番情趣。我们会故意把泥弄得四处飞溅,甚至飞到头上脸上也顾不得,玩得忘了回家,忘了吃饭,真是乐此不疲啊。
我一个人玩时还会爬到倒了半截的墙上,这在平时是被禁止的,但塌了半截的墙,似乎安全多了;有半截的墙垫脚,看的比平时远多了,甚至还能看到村头,还有村头通往邻村的路。路上影影绰绰有人影,会是谁家的亲戚呢?会不会是俺家的?再或者是个杂货郎,挑子里什么新鲜东西都有,有彩色的头绳儿,好看的发卡,或者是香香的手帕……这些,都是我没有的。平时走很远才能走出的村子,一站到墙上,一下子就能看到村边儿,好神奇。
·夏天的村头在那大杨树下显得格外热闹。那儿有带着娃娃乘凉的年轻妈妈,有摇着扇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老奶奶,还有谈古论今,博学的白胡子老爷爷,还有从外村过来走街串巷的换针线的小商贩,更吸引我眼球的是那骑着自行车,在后座上带着一个捂着棉垫子泡沫箱的卖冰棍儿的人。捂着棉垫子的泡沫箱里面,有一分钱就能买一个的冰棍儿。只要一想到冰棍儿,我就会直流口水。但我一般不买,就一直忍着,忍着。对我来说,吃个冰棍实在是太奢侈了。有时我也会实在忍不住,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想找到一分钱,一分钱就够了。可多数时候我是找不到的,因为家里根本没有钱;偶尔一两次找到了,却也不敢痛痛快快拿去买冰棍儿,总觉得不给父母说就去花钱,而且是为了吃,总有点儿心虚,忍忍也就过去了。即使找到了钱,也故意拿着慢腾腾地往街上蹭,等到了却发现卖冰棍儿的人已经走了。自己便不再纠结,会长长吁口气,也算是解脱了。真不想为了一时的痛快因花钱买冰棍让父母生气,以至于让他们认为我是贪吃没出息的人。
有时候也会在父母的允许下买半根快化完的冰棍,这样的冰棍往往要便宜的多。吃着过了明路的半截冰棍儿,还可以惬意地坐在矮墙上,看晚霞漫天铺开,看火红的太阳慢慢坠落,即使是日暮时分,却从未有过一丝伤感。当嘴里的甜味都消失殆尽的时候,似乎才想起该回家吃饭了。或者坐在矮墙上听村庄的寂静,偶尔有几声鸡叫或犬吠,让我的思绪就会随着这几声呼唤神游。寂静的村庄里飘着袅袅炊烟,潮湿的空气在四周弥漫,我的梦想也随着炊烟飘啊飘,飘到了我自己都想不到的远方……那时候从来没想过离开这矮小的村庄,而现在却很少回去。站在矮墙上看村头,有扛着锄头劳作了一天回家的乡亲,他们黝黑的皮肤和缓缓黑下来的天色融为一体。村里的街道是悠然的,乡亲们的生活也是悠然的,他们悠闲自在,无拘无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他们身上似乎永远看不到疲惫的影子。院子里,鸡该归窝了,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叽叽咕咕的一团和谐。周围只剩下静悄悄的,还有一个想心事的我。
雨过之后有一个更热闹的地方,就是村头的那个水坑。那坑有两人多深,只要一下雨,一个村的水都会流到这个坑里,总能把坑流满。
坑边上有口井,平时大家都从井里打水做饭,在井边洗衣服。可只要坑里有水就不一样了,大姑娘小媳妇儿就都会端着衣服到坑边来洗。男人们在坑边洗脚,那些在田野里折腾了一年的脚,遇见了雨水,就会泡个够。坑边儿的水一漾一漾的,有时会把在坑边坐久的屁股都泡湿了,庄稼人不介意,总说“老天爷管湿也管干”。
老人们坐在那棵大杨树下,离坑边最远,好像是怕孩子们扎猛时水溅到他们身上似的,还摇着扇子,悠哉悠哉的。最欢腾的是孩子们,是因为能在坑中凫水吧?凫水太稀松平常了。满坑的孩子如同满坑的鸭子,叽叽嘎嘎,闹哄哄的;又像小猴子一样,爬的到处都是。印象最深的是大家都喜欢爬到坑边的歪脖子树上。坑里的孩子多,坑边的歪脖子树也多,似乎孩子还是比歪脖子树要多些。爬树是要排队的,爬上树之后,找个树杈躺好,背对着一汪水坑,捏着鼻子来个后滚翻,倒栽葱在水坑里,溅起一股水花,煞是好看。如果能赢得别人的尖叫,那更是成功。不知何时又从坑里钻出来,头发湿湿的,像刚出壳的小鸡儿,抹一把脸上的水,再爬上歪脖子树,再来个翻滚倒栽葱,一个个挨着跳,就是一群光屁股的猴子。这可不是谁都能玩得来的,女孩很少有人敢,但我们村儿有个二妮儿,比男孩子跳得还生猛;但我不行,只有看的份,在我们眼里,光腚的二妮儿就是个英雄。听说现在的二妮儿依然很能干,一个人在家种二十多亩地,是家里顶天立地的女丈夫。
天黑回到家,屋檐下,院子里,还放着接雨水的脸盆儿,水缸里也满满的都是雨水,清澈见底。洗洗手,抹把脸,端着碗到胡同挨着墙根儿坐着,就着咸菜吃窝窝,东一句西一句听大人们聊天,听着听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村头那坑里的水真神奇,一夜之间像被谁喝去了一大半儿,坑边是新露出来的滑稀泥,这时候大人们是不允许我们靠近的。迷迷糊糊,不知不觉,不知什么时候又是一场大雨,又淋倒了墙淋塌了屋,胡同里又开阔了许多,站在新塌的矮墙上,看着村头,感觉又是不一样……那水坑里又开始了新一轮跳水,记忆也如同窖藏多年的老酒,让我仿佛又嗅见了童年的味道……
不知不觉间,村头的坑似乎飘向了遥远的地方,所有的记忆都变得模糊和朦胧……还有那珍珠似的的雨,也与我越来越陌生,听着夜幕中那滴答滴答雨敲窗的声音,如同在读一首黄粱诗,读啊读,读得鱼尾纹爬上了眉梢……总觉得童年的快乐还在心内荡漾,如同坑中的雨水一样,才新满上,可再回那个小村庄,却也如烂柯人一样,陌生且让人惦念……
又逢雨夜,暮然回首,才恍然觉得,那年,那雨,皆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