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所不甚入流的大学门口开店的好处大概有许多,但在我看来,最大的好处,莫过于每年都有寒暑假可休。

学校一放假,周边的店商量好了一般齐刷刷关门。开着的店,大体上可分为贼心不死还想捞点钱的;和我这样除了开店便无处可去的。——其实我也有多赚一点的想法,但放了假的学校同六月份的墓地一样,处处是冒着热气的死寂。

好在学校上学期间赚的钱足以应付暑假开销,何况假期也不长,一个月左右,不至于为生计发愁。

于是我的日常生活从每天早早起来打扫卫生,为下午准备咖啡和食材,吃过中饭就开始接待陆续前来的客人,直到晚上拖着几近瘫痪的身体入睡。变成睡到十点多才起来,磨磨蹭蹭地洗漱吃饭,搬凳子到门口晒太阳晒到一两点。然后进店睡觉睡到三四点,给自己泡杯咖啡看看书,晚上早早关门睡觉。

慵懒、惬意、舒服。这样的词用来形容眼下的生活再合适不过。

整日无事可干,多少也有些乏味。唯一算得上有意思的活动,就是偷窥那孩子。

那孩子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般,十一点五十分准时从对面那条巷子出来,等十二点钟的那趟公交车,到下午五点钟从同一辆公交车上下来,过了马路,径直往早上出来的那条巷子里走。天天如此,时间准确得难以想象。身穿灰色T恤加浅色牛仔裤,脚蹬灰色帆布鞋,戴一副白色耳机,背黑色的书包,老是皱着眉头不说话,只顾着低头走路,没有同伴,也不打电话。形单影只,有些奇怪。

大概是放了假没回家的学生——此前从未注意到周围有这么个人存在。

我每日坐在咖啡馆门口看着那孩子,却未曾与他说过一句话。原因有二: 他乘车的站台在我对面,隔着一条街,总不能特意跑过去跟他搭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善于同人搭话。“喂,注意你很久了,有空的话过来坐坐?”这样的话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不是那种跟人刚见面就能热络地聊起来的性子。对方怕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跑进我的店里说什么“打扰了,想跟你聊聊天。”之类的话。不管怎样,眼下还没到非要同他讲话不可的地步,也许永远都不会。

然而未曾同他交谈过这件事并未消磨我的好奇心,反而使得交流的欲望愈发强烈。

像两颗沿着各自轨道运行的行星,自成一体,遥遥相望。

二、

偷窥那孩子的第十天——也许是意念的作用——两人的轨道终于有了相交的机会。

那是个暴雨骤至又绵延不绝的下午。

我目送那孩子上了公交车,而后闭上眼准备小眯一会儿。天渐渐阴沉下来,正要迷迷糊糊进梦乡,突然什么东西明晃晃地闪了一下,接着传来一阵干脆而暴躁的雷声。肥硕的雨点便毫不客气地砸下来。等反应过来,马路上已经升腾起白蒙蒙的雾气。

我关上门,将凳子搬进来,隔着玻璃看这场不由分说就下起来的暴雨,雨点凶狠地砸在地面上,俄而开出漂亮的皇冠状的水花。密集的雨声像是踩着鼓点,天上时不时轰隆隆打几声雷。大概是云们也觉得无聊了,来了这么一场即兴演出。

但我没有观赏的兴致,相比之下还是睡觉合我心意。打开吧台上的电脑,放上陈奕迅的《阴天快乐》。找了条毯子罩在腿上,看着外面的雨景睡起午觉来。

醒来时已经是三点。

雨还在下,阵势稍稍小了一些,但明显还没有停的意思。Adele换了陈奕迅,深情地唱着someone like you。带着腥味的湿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和着屋内温热的空气,有些暧昧。

我揉揉脸,深吸一口气。往门外张望。

那孩子在那里!

他站在对面的屋檐下,活脱脱的落汤鸡一个。单薄的T恤湿透,紧贴在更为单薄的身体上,瑟瑟发抖。

“喂!”我打开门冲他挥手大喊,样子像出海的渔夫。那孩子抬起头,看看周围,又指指自己。不太确定我是不是在叫他。

“就是你!过来吧。外面雨太大了。”我又扯着嗓子喊。

一经确认,他拎着书包跑过来,沿途溅起成串的水花。

我安顿他坐下,冲了杯浓咖啡,把自己的毛巾拿过去。 “不嫌弃的话,擦擦头发好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拘谨地说声“谢谢”便拿起毛巾用力擦起头发来,发尖的水滴甩的到处都是。

我好整以暇地坐在对面看他擦头发,肤色稍黑,面目清秀,胳膊上的肌肉不甚明显地突起,湿透了的T恤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藏在里面的身体轮廓,没什么赘肉,肌肉也不多,但也不是能看见肋骨的瘦骨嶙峋的模样。

擦完头发,他把毛巾递给我,又是一句拘谨到不行的谢谢。活像电影里的日本人。我还真怕他突然站起来给我鞠个九十度的躬,嘴里喊着“阿里嘎多,多有打扰。”然后小跑着冲进大雨里。

我把毛巾随便搭在凳子上,将冲好的咖啡推到他面前,“喝几口暖暖身子。”眼看他又要说谢谢,我抢先说出来“谢谢。”他一脸莫名其妙。

“你从进门就一直说谢谢,没别的词了吗?”

他明白过来,“哪里,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该不会是日本人吧?”我说。

“怎么?”

“说话活像日本电影里人物。对不起啊,谢谢啊,哪里哪里啊什么的。”

他不知所措地搔搔后脑勺。

“生而为人,对不起。”我模仿《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的话逗他。

他有点疑惑地看看我,好一阵反应过来,哈哈哈笑起来。

接着是白面粉一样的沉默。

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把书包放到桌子上,盯着白花花的墙一言不发,时不时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有交流的欲望,但被什么东西阻塞住了——人想说话的时候眼睛会不自觉地露出毛茸茸的温柔来。他抬头环顾四周,我顺着他的目光所及打量起自己的店来。店面不大,纯白的墙,褐色的地板。黑白相间的瓷砖贴成的吧台边是个三层小书架,最高层放着几盆芦荟,往下摆着几本小说,《百年孤独》跟《阿Q正传》。《金阁寺》以前在来着,但被什么人给拿走了。最底层放着一些杂物。吧台后面的一扇门里是我的起居室,不是很大,但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大致就是这样,随处可见的小咖啡馆的模样,甚至比那还要简陋。但给他这一打量,感觉像是被人脱光了扔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样,很不自在。

“再这么下去,非得再造一艘诺亚方舟不可。”我喟叹一声。

他笑:“要带上兔子跟猫,还有狗。”

“原来你也会开玩笑嘛,还以为你是石头人。”我嘟嘟嘴。

再度陷入沉默,外面雨势丝毫没减弱,我给他续上咖啡,给自己也冲了一杯。路上驶过四辆汽车,清一色地溅起水花,倏倏作响。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我决心打破沉默。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么个问题,也没想到我会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他的行程。

“天天看见你来着,十二点出门,下午五六点回来,进那条巷子。住在那里吧?”我指指对面的巷子,“从这里刚好能看到你那边,最近闲着没事干,老是看你来着。抱歉。”

“何至于,仅仅是看。用不着道歉。”他说。

“不,需要道歉。”我认真起来,“看你的那段时间算是一种作伴,精神上同你作伴,以看你等公交车为消遣——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没办法事先征得同意,所以事后的道歉就显得很重要。”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能理解。所以接受道歉。”

“那么,聊聊可好?为什么今天提前回来?以及平时是去干什么?”

三、

他叫鲸,二十岁(比我小四岁),边上大学的大二学生,上课期间在外面打零工赚生活费,在学校没事就泡图书馆,喜欢村上春树跟说唱乐。朋友很少,没有恋爱对象。

“普普通通的当代大学生的样子。简直一抓一大把。”他自嘲。

  鲸在放假之前找了一家补课机构,给初中生跟小学生辅导英语,因为学校关门的缘故,在对面巷子里租了房住。那机构像是与周边学校有什么协定,所谓补课,不过是监督学生完成暑假作业,再另行布置一些题作为辅导内容。他觉得无聊,便自作主张在完成规定任务后给孩子们放英语电影跟歌曲,结果被学生家长告了状,接着被机构开除。

“总觉得那样的教育方法有什么问题,一味强迫孩子学习不甚感兴趣的内容。怕是会适得其反,可以说是扼杀想象力的行为。语言这种东西还是兴趣比较重要,不这样觉得?”

    我点头表示同意。

五点多的时候,倾盆大雨倏忽之间终止,雨后初晴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照进来,鲸脸上泛着金灿灿的光,同他青黑色的皮肤融为一体,俨然是座雕塑。我看着他,脑子里蹦出一个想法。

“看样子诺亚方舟不用造了。”他还记着之前玩笑。接着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起身背上书包,“跟你聊天很开心,该回去了,房东应该也快回来了,谢谢照顾。”说完便转身要走。

“喂,”我叫住他,他应声转过来,“这么问可能有些冒昧,但是眼下失业了,怕是没有经济来源了吧?还要交房租水电,钱的事情不要紧?毕竟离开学还有二十多天呢。”

“没事,之前的工资结了,身上还有几百块,大概够用。”他笑笑。语气勉强,爱逞强的孩子。

“不碍事的话,明天来这里上班吧!”我坚定地说。

他看着我,有些意外也有些疑惑。

“包吃饭,工资一千块。怎么样?”

“呃、、、、、、”他有些犹豫,不知所措地挠头。

“那就这么定了,早上十点过来吃早饭”我冲他笑,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分说。

他定定站了好一阵,才算是将这件事作为既定事实接受下来。

“好,那我明天过来。非常感谢。”他表情有些木讷。“不过,不会妨碍你?”

“哪里的话,有个帮手求之不得呢,再说、、、、、、”我停下来,没再说。他盯着我等下文。“再说,钱就算还有,存着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他点头,咧嘴冲我笑,“谢谢”。然后转身走出门,往对面跑过去。到了巷子口又转过来冲我挥挥手才进去。

再说,两个人总要比一个人有趣,你也好我也好,大概总是独自一人吧。

四、

闲暇时的店里没什么活计可干,无非就是扫地拖地擦桌子这些。鲸熟悉以后总能在短时间内极富效率地干完。头两天我还提前起床给他开门,后来索性把钥匙交给他,自己只顾睡到自然醒,然后起床做早饭。吃完早饭,两个人放上音乐,各自冲上一杯咖啡,我抬着凳子到门口晒太阳,他在里面看书写东西。期间偶尔接待前来消磨时光的客人。

很难说鲸的到来对我的生活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似乎没什么变化,该吃饭的时候还是吃饭,睡觉的时间甚至比以前要多。但做饭的时候要征求对方的的意见,想睡觉的时候告知对方一声便可放心大胆地睡,不必担心会有陌生人趁机溜进来。想聊天的时候只管开口。这样的事,此前的确未曾体验。不同之处,怕是在于心境。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我已经和鲸共处了两周。

两人相处更加融洽。除了晚上,基本上整天都在一起。没人的时候,鲸喜欢放上说唱乐摇头晃脑地跟着唱,不过他的口语水平我实在不敢恭维,唱着唱着就跟不上节奏,逗得我哈哈大笑。

“等我能流利地唱了,我就拿它去追女孩子。”鲸洋洋得意地说。

“估计没一个能成。”我故意打击他,他撇撇嘴。

“二十好几还打光棍的人,还好意思损我。”

我做出生气要打的样子追着他跑,等两个人都跑得气喘嘘嘘,鲸就会讲出他那个亘古未变,跟木乃伊一样陈旧的冷笑话。

“你知道大海为什么是蓝色的吗?”

“因为鱼会吐泡泡。”我说。接着两个人一起嘟起嘴。

“卟噜卟噜卟噜、、、、、、”

平实而无聊的日子,但很轻松。久违的快乐。

又是一个大晴天,音响里放着Adele的hello,我在门口晒着太阳,鲸在里面看书。

“不觉得奇怪吗?”鲸突然说。

“奇怪什么?”

“就我而言,能如此迅速地与人成为朋友,是第一次。”

我没做声,继续眯着眼晒太阳。

“我这人,性子有些孤僻。不是那种可以迅速成为朋友的人。但你的话,让人觉得很亲近。”

“我也有那样的感觉。你性格里的什么东西跟我很像。所表现出来的东西也相似。”

“常量。”他说。

“嗯?”我不明所以。

“性格最核心的东西之类的,解释不好,偶然间在网上看到的。”

“烟雾里的火?”我问。

“大概是这样。”

过了好一阵,鲸又开口:“有个父亲来着。”

我笑:“哎,父亲啊母亲啊,谁都有好不好?”

“不是那个意思。怎么说好呢,仅仅是生物意义和法律上的父亲。名存实亡,能理解?”

我点点头,他接着说:“当然也有母亲,不过小学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很快有了新的恋人。我初一的时候,两人结婚了,前前后后才离母亲去世不到三年。倒不是想指责他,毕竟母亲已经去世,他有追求新的幸福的权利。”

“但还是有些不舒服吧。陌生女子突然闯进家门,摇身一变成了女主人这种事。”

他点头:“父亲日渐衰退的生意在妻子的帮扶下也有了起色,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跑。也许是觉得疏忽了对我的关照,心里过意不去,生活费给的倒是很宽裕。大人还真是幼稚!以为有钱就什么都无所谓。总之,十二三岁就开始独自生活。”

“讨厌父亲?”我问。

“多少有点。结婚也好,两人平时干什么也好,完全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母亲刚去世就迫不及待得另觅新欢,以生意为由全国各地乱跑,简直像是蜜月旅行。多少克制一下也好嘛。加上我正是青春期,只要他们在家的时候就吵架,要么同父亲,要么同他的妻子。矛盾一天比一天激烈,我干脆转进了住宿制学校。”

“打击很大?”

“嗯嗯,整个人性情大变。同要好的伙伴疏远起来,包括一个很有好感的女孩子。一个人独来独往,自顾自地看起书来。学习上分外努力,一心想逃离那个地方,独自生活。”

“那时候开始变得孤僻起来?”

“年纪轻轻就经历了母亲的死亡,父亲对我不管不顾,忙着自己的事。那时候的父亲,对我而言也已经死了。同时期的人还是处于花季的阳光少年,我却对所谓生命有了自己的理解,随后摧枯拉朽地成长起来,那样的圈子再难融入进去。生活经历巨变但仍能不动声色按部就班的过活的人大概也有,但我绝对不是那种人。”

“别人还是鱼的时候,你不得不变成鲸。可以这样理解?”

他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那时候就是这么想的!所以自作主张给自己改了名字。想过《海边的卡夫卡》里田村卡夫卡式的生活。无人问津,独自前行。”

“世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我说完,两个人一起发笑。

鲸叹口气,仰头盯着天花板:“从初二到高三,将近五年,我没有回家,父亲还是由着我,——说不在意更贴切些。总之是那样,上学时在宿舍,假期里一个人租房子住。如果不是每个月定期打来的生活费,很难确定他是不是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儿子。跟踽踽独行的萤火虫一样微乎其微的存在感。不仔细留意的话,很容易忽略掉。”

他又长叹一声,略带神秘感地开口:“高三毕业,学生生涯暂告一段落。父亲的生意也稳定下来,无论如何都得回一趟家了。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猜故事结局这种事我实在不拿手。

他摇摇头,略带疲惫感地一笑:“已经有了孩子,三岁左右,女儿。已经开始学着说话。咿咿呀呀地,很可爱。一家人啊!夫妻俩整天围着婴儿转,一口一个宝贝。孩子咯咯发笑,软软地叫着爸爸妈妈。不觉得很温馨?”

“也许,但从你的角度看来并不。”

“的确。从怀孕到出生,他们完全向我隐瞒了这件事,大概是觉得与我无关。因此那时候家里的氛围有些尴尬,他们开开心心地说着什么,我走过去,空气瞬间凝滞,谈笑声戛然而止,齐刷刷看着我,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客气得跟什么似的。等我坐不住出去了,又慢慢传出笑声。那时候只有一个想法,等待录取通知书,然后逃离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上了大学,即刻同家里人划清界限,生活费分文未要,电话也基本不打。一有闲暇就跑出去打零工赚钱,当然受了不少白眼。可能是时间过于紧张的关系,也没能结交到特别要好的朋友,更不用说恋人。怎么说呢,即便逃离了那里来到了全新的世界,仍旧是孤零零一个人。”

我沉默,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family,一家三口像是一个完整的星系,以这个单词为核心有条不紊地运转,划着轨迹完美的圆形。我就像是彗星,时不时地打扰他们。然后像某个点发出的射线一样径直奔向别处。”

“就算是彗星,也有它的运行轨道。眼下你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以别的什么东西为中心运转。虽说眼下还未成型,但好歹也在逐步形成。不是么?”我笨拙地安慰鲸。

鲸未置可否,低头不语,眼神黯淡。我也不再开口,这孩子,跟我还真是像啊。

五、

八月二十号,开学倒计时第十天。

这一天,我破天荒地早起,跟鲸一起打扫卫生,那家伙吃错药了一样老是冲我怪笑。

“喂,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他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开口:“今天是我生日哦。”

“二十一岁了哟!不错不错,生日快乐!”我说,“打算怎么过?”

“这段时间一直在店里吃饭,钱也没花多少,多少有点存款。”他挠头,腼腆地笑, “请你吃饭逛街,怎么样?”

“乐意之至!”

说走就走,我火速关店,打了车径直往市区驶去。然后两个人走走停停,鲸给自己买了一条牛仔裤,又带着我往女装店跑,我百般推脱,他不肯,我拗不过,只好给自己挑了一件T恤。接着两个人在肯德基大快朵颐,鲸还是坚持自己买单。下午,两个人开始泡书店喝咖啡,我买了村上春树的《舞!舞!舞!》跟《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作为礼物送给他。他露出罕见而满足的微笑,眼睛眯成一条缝:“谢谢!”

两个人玩到八点多,才拖着快要累瘫的身体回了家。

“母亲去世后,第一次有人陪我过生日。”鲸不无感慨地说。

“怎么样?开心?”我问。

“当然。”他冲我笑。“遇到你真的是二十岁最大的收获。”

“有同感哦。”

“真的?”

“嗯。”

鲸的电话响了。一同相处这么多天,倒是第一次看到他接电话,会是谁打来的呢?

“啊!”鲸突然失控,惊叫起来。嘴角微微抽搐,接电话的手在发颤。电话那边语速飞快地说了好一阵子,鲸深吸一口气,说:“知道了。”

挂了电话,鲸将头深深埋进怀里,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一个劲儿地撕扯头发。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紧抿嘴唇,眉头紧锁,闷声不语。节能灯开的时间不长,有些昏暗。空调嗡嗡作响。安静的空气里什么东西像沙尘暴一样肆虐着。

他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开口:“父亲出了车祸。”

“啊?”我也失声叫起来,“严重吗?”

“疲劳驾驶,迷迷糊糊地同一辆车迎面相撞。不过没有生命危险。”我这才长舒一口气,鲸接着说:“伤势有些严重,继母说父亲在昏迷的时候一直喊着我的名字。现在已经醒过来,说要见我,无论如何也要见一面。”

“那么?你的决定是?”

“不去。”他斩钉截铁,“之前说过,永远不会再回去。他们是自成一体的星系,那里没有我,之前像射线一样逃离的是我不是他们。我也有了要为之运转的堪称为生命核心的东西和自己的轨迹。凭什么要重回那里,重新为所谓“家”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消耗生命!大家的轨迹早就永不相交。”

鲸还是很激动,呼吸粗重。我给他倒了一杯咖啡,想说些什么,但思绪像胡乱缠在一起的毛线团,久久找不到开头。

许久,鲸稍稍平稳下来。我开口:“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鲸不说话,我自顾自开始讲:“之前也是大学生来着,二十一岁那年,相处七年的男友离我而去。对当时的我而言不啻是太平洋大海啸,感觉人生一片混沌无光,险些患上抑郁症。医生建议我出去散散心,我便一个人北京上海乱跑,穿梭在各式各样高耸入云的钢筋水泥森林里,情绪越发低落,大城市让我感到压抑。无意间在地图上看到这里,一时兴起就坐火车过来,果然还是小城市比较适合我,在这里玩儿了三天,我突发奇想,决定退学来这里生活。父亲得知后怒不可遏,哥哥也不同意,说什么女孩子好好念书,出来找个合适的对象结婚,安安稳稳就好之类的话。双方争执不下,父亲给我打来电话,扬言要断绝父女关系,我没有退让,嚷嚷着要断就断挂了电话。第二年,哥哥打来电话,说、、、、、、父亲已经去世。”

哽咽着说不出话,鲸紧紧握住我的抖的不成样子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我平稳下来,接着说:“母亲生下我时父亲已经三十八岁,没过几年母亲就因病去世。父亲因此患上心脏病,一直瞒着我,也不让哥哥告诉我。父亲说断绝关系,是一时气话,我信以为真,一直不肯回家。年迈的父亲因此心病加重而撒手人寰。说到底父亲还是爱我的。这店,也是继承了父亲的遗产才得以开起来。但哥哥没有让我回家参加葬礼,他说:‘既然已经断绝关系,就断的干干净净。’”

“那天听你说你的事,当时就觉得,两个人的相遇绝不是偶然。”我顿了顿,看向鲸,“我们两个,都丢失了所谓生命核心之类的东西而漂泊不定。轨迹相似的人,总要相遇。”

“可以借你的生日许个愿吗?”我问。

“回去看一下你父亲,代替二十一岁的我看望‘父亲’。”

鲸盯着我,犹豫不决。

“流淌着相同血液的人,无论如何都难以从心里根除吧?你自己大概也知道,不然刚才何以会有那么剧烈的反应?想象一下你父亲,躺在病床上的他,大概是觉得不仅生命垂危,一直以来赖以维系的什么东西怕是也支离破碎了。所以才拼命呼喊你,从父亲的角度看,你是他一部分生命的延续啊!唯有你回去,生命才得以完整。你的,和他的。甚至是我的。”

鲸沉吟半晌:“如果难以放下芥蒂重归于好怎么办?一直对父亲抱有怨恨,恐怕一时之间难以消除。”

“是否原谅对方,决定权在你。但在我看来,不论握手言和还是就此诀别,终究都要抛弃一些东西,惟其如此,才有继续下去的可能性,否则,难逃追悔终生的命运。”

“你是比我强大的存在,我只是任性游向深海却险些分崩离析的鱼。但你不同,你是鲸,注定能在深不可测的大海里生存。生活在深海,就要忍受重压,接受不怀好意的黑暗,背负别人所不能背负的东西前行。我的遗憾,也请你背负,一并消除。拜托了!”

我说完,鲸久久不语。那沙尘暴的阵势逐渐弱了下来。

终于,他望向我,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光芒,久久不散,缓缓开口。

“我答应你。”

第二天一大早,鲸上了回家的火车。

六、

沉睡了一个暑假的街道终于复苏过来。学生们陆陆续续回了学校,店里的客人一天天多起来,一个人忙前忙后的日子竟然有些吃不消。——明明已经一个人经营了好长时间。

今天是鲸离开整整一周,我像假期里一样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胡思乱想。

鲸那孩子也真是的,从走到现在一个电话也不来,也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

怕是把我给忘了,毕竟也才一起共事了二十多天而已,说是萍水相逢也不为过。想起那天晚上说的话,总疑心那是呓语。

到头来,还是一个人。不过,心中对于父亲的愧疚减轻了许多。倒要感谢鲸才是。

电话铃声将我拉扯回现实,陌生号码。我接起,是鲸的声音,听起来开朗阳光,难以将这个声音同记忆里那个阴郁的少年联系起来。

“还好吧?”他说。

我清清嗓子,“喂!你这家伙也好意思打来电话。怕是把我给忘了吧?”

他笑:“不好意思,这边最近有点乱。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抱歉。”

“那么,同父亲进展怎样?”我问。

“达成了共识。”

“怎么?”

“怎么说呢,毕竟到了眼下这一步,一时之间难以冰释前嫌,两人都认同这一点。我已经成人,该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一家三口也其乐融融。但彼此之间的引力还是存在,不会成为毫无牵连的并行线。大致就是如此。”

“看起来没什么变化。”我说。

“的确。”他咳嗽几声。“过几天就回来了。”

“我来接你?”

“不用了,能应付得来。”

一阵无话。话筒里的白噪音填补着沉默。

“那个、、、、、、”鲸开口。

“嗯?”

“喜欢你。”

“一样。”

“两颗彗星,也能自成星系吧?”他问。

“只要轨迹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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