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春暖花开,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为求一年五谷丰登,生意兴隆,众多信徒都会在这春时请了香烛到寺院祈福,尤其广林寺更是更是香火鼎盛,烧香拜佛求签之人络绎不绝。
此时一青年正手持一签拦住一位小和尚道:“小师傅打扰了,我听人说这寺院里的住持师傅最最懂佛法,特慕名而来,请小师傅引见一二以解心中烦闷。”
小和尚顿一顿道:“师傅如今正在参禅打座,怕要个把时辰。”
“无妨,即是一两日,小生也等得。”青年说的诚恳,于是小和尚便将他带至一间耳房让他候等,师傅参禅完毕后再来请他,又奉了茶便退去了。
青年从一旁书架上取了本佛经仔细读着,只听窗外鸟声啾啾,远处那玄青色的连绵群山裹着纱一样的薄雾,顶着渐渐漫过来的阴云,院中几株梨树,在树梢上绽出了点点花蕾,再过些时日,就会绽出一院的繁花。
那青年坐在窗前翻着经书,不觉两个时辰便过去了。
但听有人走近,抬头看去是一小沙弥,走近前,双手合十道:“我院方丈禅师有请施主,请随我来。”青年放下佛经与他去了。
左弯右拐便到了寺院后院,此处远离人声,古柏参天,俯望远山,正是参禅的好所在。
小沙弥指着中间一间房道:“那便是大师休息之处,请施主自行前去。”
青年向他道过谢,见他远去这才转身走入。
房内倒是简陋,只有一方木榻,铺设着薄褥薄被,屋中的小桌上焚着一炉香,此时正从香炉里飘飘渺渺地浮出一缕青烟,风从洞开的大门进来,将这缕青烟消散了。
一旁的书架上齐齐码着的破旧的经书。
“是施主要见老纳么?”青年转过身,见一白须的削瘦老僧立于门前,此时正手拈佛珠笑望着他。
青年从袖中拿出那只竹签丢在桌上道:“是请您解签来的。”
老僧走近桌前捡起签来看了看,道:“此签可是下下签,说有不祥之运将至,不过依老纳看,一切是非福祸皆为因果报应,施主若是一心向善,再大的祸事也必能化去,阿弥托佛。”
“大师在这广林寺修行多久了?”青年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经书来随意翻着,内容却是隐晦难解。“老纳在此间修行快有三年,之前也是四方游走,真正出家修行嘛,算来,恐有十年之余了。今年初夏时节,恐怕又要云游他处。”老僧转首望着那青年背影。
“不知大师这十年来修行得如何?可曾却了心头罪业?”老僧眉头皱了一皱,叹息道:“老纳自知罪孽深重,但天下人皆有罪业……”
“大师有何罪孽?”青年将书放回书架内转身看那老僧,只是一脸笑意显得尤为不屑。“这……老纳当年曾犯下过错,因此十年前剃度为僧,潜心修行,却不知施主为何要问及此事?”老僧狐疑地看着青年,心内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青年冷冷哼一声,淡然道:“若自知罪孽深重,仅仅躲藏到寺院来就能修心养性逃脱罪责的话,那么那些杀人放火的恶徒个个都躲到这山门中来,还要那法度和衙门有何用处?杀人放火岂不成了人人可为之事?”如此轻描淡写一句却让身后老僧为之一震,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耳中却忽地嗡嗡作响,似是那古钟响在耳际。
忙问道:“施主何出此言?!”
说时忽地一道寒光闪现,一把长剑直指老僧眉间,剑柄正是握在青年手中。
“你自以为犯下那杀人越货的不耻行径,却只是剃了头发胡须便再世为人了?被你杀害的无辜之人就此成了冤魂野鬼,你只是念几年的佛经,拔几年的佛珠就与你毫无干系了?你却是想的太过简单的吧?”
老僧额上冷汗沥沥,一双眼睛只把那青年上下打量,颤声道:“你,你……”却是说不出话来,青年笑道:“你即是自知罪孽深重,就该挖去双目,切断四肢,再堕入那阿鼻地狱,受那烈焰之苦!你在此间就是再念一万年的佛经也赎不了你今生之罪!”青年说的急了,剑也因此抖动,剑尖将那老僧眉间皮肉直划出一道血口来,老僧后退半步,却不去拭那血渍,颤声问道:“施主究竟是人?”
青年眼中泛着寒光,布满杀机的目光冷冷对着老僧,冷笑道:“你不必问我为何人,只须记得十五前年,济南,洛家,便可!”
话音未落,老僧向后倒去,却碰到了那木桌,一回手将桌上的香炉推翻一旁,香灰散落一桌尽是。“报应,终是来了。”他突然苍老的声音带着一声悔之晚矣的叹息,低下头去慢慢坐在桌边。
“知是报应,就受死罢!”剑尖向前一递又抵在老僧颈上,老僧摇了摇头凄然道:“老纳自那事后终日忏悔,夜夜难安,忍受了五年终是无法安心度日,又不可上衙门自首,这才入了空门剃度皈依,哪怕日日念经参佛,终不能释怀,这十年来,无一日能安心,沾染了鲜血的双手没有一日洗得干净,自知终有一日会得报应,如今你来了,却是了却了老纳的心事,施主尽管动手,不过,在此之前,再容老纳一柱香时间,写下一份认罪书,也免官府与寺中上下为难与你。”老僧颤微微地站起来,向那书架走去。
三十二
“现在倒是知道替人着想了,好,便与你一柱香时间!不过,不是单单要写你自己,也要将十五前年的血案一一写的明白!”老僧回过头来,怔了一怔后,这才点了点头,自书架上取了笔墨纸砚置于桌上,提笔略一思忖便挥笔而书,写了满满三大张纸这才置了笔,整了整僧袍,挽好佛珠,口念佛偈后闭目道:“施主动手罢!”
青年捻起那几页纸来粗略一看,当年惨事又浮上心头,不由得怒上眉梢,一脸寒霜,恨不能将面前之人乱剑刺死方解心头之恨!
他上前一步道:“杀你之前,再问你句话。”
老僧张眼望他道:“施主但问便是。”
“当日,那个丫环陶纤儿现身在何处?”
老僧望向地面,思忖着道:“纤儿?她一直与那个秀才相好,事后,怕是与其一并逃离了,十年前我曾得知那秀才中举,又去杭州做了官,之后就不知了。”
青年颌首道:“早知是他,现下先宰了你,便去向他讨帐!”
言罢一剑划过,老僧颈前一道血沫飞出,溅的墙上那逼字画尽是鲜血,而人便向前仆倒在地,不消片刻,血便印湿了身下的土地,僧袍也被浸了半边身子,人只是半张着眼睛,喃喃道了句:“了却了……”便一命呜呼。
青年将剑收回,拿起桌上的竹签来道:“这便是你的签,收去吧。”将签丢于血泊之中转身离去。
正走出后院,却见前方数十名僧人手握僧刀僧棍正发足奔来,前头一僧人远远瞧见他,向前一指对众僧人道:“正是那贼人杀了禅师!与我捉了他送去官府替大师报仇!”说着人已然奔至身前,也不容他言语,举刀便上,青年抽剑相迎急道:“我只与那和尚有仇,你们快快让开,我便不与你们为难。”
“笑话!你杀我师傅,却还说这等风凉话!今日定要捉了你,看棍!”带头那人举棍挥下,青年便与他大战在一起,但那小僧怎是他的对手,不出数招便败落下风,青年的剑只是指在他的眉心便收回,“我只找那杀人凶手,不会滥杀无辜!你们速速退开!不要自找麻烦!”
此时,突然一名大汉自前院门外跳出,高喝一声:“何人如此口出狂言?!”众人转身看去,那大汉手握钢刀,一身短打扮,一脸络腮胡须,光亮头顶,手脚粗大,身后一小僧高声道:“武师傅,此人杀了净空禅师!”
“什么?!好个小贼,竟然杀我师傅,众人且退开,看我拿他!”言罢原地一跃向着青年面门跳下提刀当头便砍,风声飒飒,青年只是向前轻轻划了一步,身形一闪,返手用剑柄在那人后背一磕,那大汉便仆倒,触地之时刀尖在地上一抵,身体一扭人又一次向着青年扑来,此次,钢刀却是横着向他颈子扫来,右脚又在地上借力一蹬力道加深了许多,青年身形未动,只是上身向后一仰,钢刀堪堪与他面门前划过,左手在那大汉手上一搭一扯,身形原地一个翻身剑柄又一次磕在大汉的后颈上,大汉这才向前又一次仆倒,钢刀丢于一旁,这一来一往只是一瞬之事,众僧人只是呆望着,这才自知方才那青年实是不愿与他们动手,否则此时哪有命在?可眼睁睁放他走又是不甘。
青年道:“你家师傅今日之死自是罪有应得!尔等再勿与我动手,否则我不再手下留情!”
“好大口气!”一声吼,声音洪亮,众人循声而望,一着袈裟的僧人手持禅仗自前院行来,双目如炬,气势逼人。
“觉灵大师!”众人忙行佛礼,连那武师傅都又手合十弯下腰去,可见此人也是这寺院的大师傅了。“谁人在此放肆?”青年盯着那人,手里的剑握得更紧。
“在下只是前来寻那杀人的凶手,与各位无关,如今还是放我离去为好。”
“放你?喝,你在我寺中大开杀戒,若要放你,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禅师?你若聪明,还是放下屠刀与我下山见官,如若不然,我这禅杖也是不依!”说罢将禅杖在地上一顿,青年顿觉脚下一颤,知面前之人内力强劲,不可小觑。
觉灵大师提杖而上,青年不敢怠慢,举剑相迎,一对手,便知这觉灵大师绝非那些僧众可比,每接禅杖一击都是一阵强劲的冲力,因此不敢硬接,只是躲闪而战,几个回合下来,顿觉体内五脏翻滚,双臂酸麻,自知不可久战,还是快快离去为上。
于是一面迎一面退,但那觉灵却步步紧逼丝毫不容他有半分分神,稍有不慎便中招,又接了数十招,觉灵也被青年伤了皮肤,心下也连连感叹此人武功高强,能与他对了数十招的在江湖上屈指可数,而眼前这青年虽是中了自己几掌却只是有些微喘,而自己却反而中了青年几剑,虽无大碍,却可见这青年并非常人,如此年纪,却有如此身手,也是不可小瞰。
一盏茶功夫,青年卖个破绽向后一跃脚下不稳险些跌倒,觉灵见是大好时机,递禅而上,禅杖堪堪要击中时,那青年突然向侧一转,身形诡异地再一翻转,竟攀上杖身,剑尖直刺觉灵喉部,那剑似是徒然增长了一半,觉灵大惊,向旁一闪身,一掌向着青年手肘拍来,青年向左侧一落,左手在右手剑上一拍,竟然从剑身上又拿出一把剑来觉灵躲闪不及,被一剑刺穿掌心,觉灵惨叫一声,右手丢了禅杖,左手指一曲紧握了剑刃,右手往青年胸膛一击,青年一口鲜血喷出,飞出丈远,觉灵一把将剑扯出,向那青年掷去,青年一闪,剑刃穿过他的左臂直刺入身旁的山墙中,觉灵捡起禅杖行得青年身前,举了禅杖就要落下之时突闻身后一人急唤:“师傅且慢!”
三十三
觉灵回身,见一小僧手持几页纸张向他跑来,一面跑一面急道:“净空大师有手书,请师傅过目。”
觉灵收了势,拧眉接过细细看来,越看眉头越紧,脸色也越发沉重,直到看罢,竟气道:“竟是如此!好个净空禅师!”说罢将纸张丢于一旁,再望那青年一眼,长叹一声对身后众僧道:“好生安葬净空禅师,放这位施主去罢!”一顿禅杖急步而去,行至前院门前止步问道:“你识得金馗道长?”青年愕然道:“大师识得为师?”觉灵只是叹息一声抬步而去。
众僧不明就里,捡起地上纸张看罢也是个个面面相觑,青年一探手拨出长剑与另一柄合二为一步伐蹒跚着一步步相挨着下得山去便依着一坐大石坐倒在地,又一口鲜血喷出,胸口灼热不已似是有团火焰欲喷而出竟又搅得五脏如沸,急忙催动内力,数个时辰后方觉灼热稍稍平息了些,这才动身。
回了客栈过了一宿,央小二去药铺抓了副药来服了两日方能起身,却是头晕目眩,又是半夜子时,胸口疼痛不已时,忽闻屋顶有脚步传来,忙拿了剑出屋躲在隔壁,不消一会儿,听有人自那屋窗外入屋,二人轻言道:“那小厮竟敢哄骗你我,说那小子明明在此间落脚,却因何是空屋,看我去剥了他的皮。”“也罢,回去吧,早先武师傅就让我们结果了他,却被觉灵师傅拖磨到现在,人也去了。”片刻,二人又顺窗离去。
青年不再回房,留了房钱在柜台,趁夜牵了马匹向北而去。
一路坎坷,内伤发作,走走停停半月有余,甚而连牵马之力也无,只得俯于马上,任其行走,从天明至黄昏也不知是到了什么地界,心下深觉此生或是就葬身于此,心中不甘却也无奈,又走了数里,身体再也无力支撑,滑下马来滚在草中,迷蒙间,忽闻有人远远跑来,似有三四人之多,其中一人高呼:“卫大人,快来看!”
卫大人?口中喃喃念叨着,却是哪个卫大人?想要抬眼去看,却又蒙蒙地看不真切,直待那几人行至身前,其中一人将他从草中翻过身来拭了脸上沾的草叶时,竟惊唤了句:“锦绣?!”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再度张开眼时,却是白色的幔帐,再往四下看,幔帐垂着,帐外有一圆桌,桌上摆了茶壶茶杯,一柄白烛正闪烁着映了伏在桌前一人的一身蓝袍上,此人身后便是门窗,窗外月色正好。
正欲坐起,却觉胸口闷痛,忍不住咳了起来,这一咳便惊醒了桌前的人,那人急忙坐起扑到帐前,急急问道:“你醒了?可是醒了?”
抬眼看去,这人甚是眼熟,一时竟是想不起来,咳得又更厉害,一团鲜红的血丝落在掌上。
他俯下身双手向我伸来,我猛一把将他推开吃力道:“你是何人,想要作甚?”
他一怔,道:“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卫江。”不论伤的多重,脑袋再不清醒,这个两字,便如惊雷一般响彻脑际,我猛地抬起头,迎上了一双布满痛心疾首的眸子。
“我,我这是在何处?你,怎么,在这里?”我恍恍地四下看着,明明跟自己说好,与他再无纠缠,怎么醒来,又见了他?是在梦中吗?
“这是我的住处。”他轻轻地说着,坐在一旁。
我再次四下打量,我去过他在府衙的住处,却不是这样,看来,真是在梦中了。
“休要哄骗我,这哪里是你的住处?你那里,明明,没有这样的床帐,没有那样的桌椅,没有那明朗的门窗,没有,那个,琴台?”
我的目光四下看着,映在烛火里的,是新的家具,起初以为是客栈,却是客栈,怎么会有一个琴台?而琴台上是那把他送我的琴,此时正静静地笼在月光下。
“这应该说,是我们的住处,那日去找银子时,就托人寻了这处宅院来想要做我们的住处的,后来……数月来,我便是一人住在此处,想着,也许有一日,你会回来……”他压低着声音说着,脸上一丝丝的苦涩,却不敢看我,“前些日子,你伤的过重,我如今见你好些,才让人去通知了凤澜姐,怕她见你那样,也凭白的担忧,不过她明日就来,那时,她便可接你回去。”
我望了他的侧面,张了张口又忍下了,逃了那么远,那么久,却怎么又落在他的身边来,是上天有意如此安排?可是,却为何要如此安排?
三十三
坐了会,他才道:“看我,明明煮了粥的,竟忘却了,我去拿。”说罢起身去了,不一会儿又端了碗回来,碗里是温热的白米粥,见我看他又笑道:“饿得紧了吧?莫急,我来喂你吃。”于是拿了汤匙舀了放唇边吹了吹再喂过来。
我不张口,只是看着他,他苍白的面色,长着凌乱的胡渣,曾经那么绝决地伤他,说出了那么多、那么多恶毒的语言,把他刺得体无完肤,现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扑簌簌地落泪,现在才知道,即便是我逃到天涯,永世不见,我也绝然逃不过,原来,分别这数月,我依然如此思念,如此不舍。
“我当初该怎么伤了你?教你变成这副模样?当真是该死!卫江,你不该识得我的,你该恨我恼我才是,为何,你总是待我如此的好,一句狠话也不说?我教我的心,往哪里安放?如何有面目再见你?”我再也忍受不了,掩着脸痛哭起来。
他放下碗,将我轻轻揽入怀中,抚着我的头发:“是我没有好好护你,让你受一身重伤,该被恨的人是我,我只想这样,就这样把你藏在我的怀里,哪也不放你走的,可是我知道,你岂是那种人,而我当初,喜爱的,也不是那样的人,锦绣,你终于回来了。”有灼热的泪水落在我的脸颊上,他在这样的小屋里,日日夜夜企盼着的,煎熬着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如愿的结果,现在,躲在他怀里的人正正在他面前,他却好似一场梦般的不肯再放开手,等了几世般的时光,终于有了回赠。
“卫江,锦绣不值得你如此厚爱,不值得。”我依在他的怀里舍不得离开。
“值不值得,哪有你说了算?”他捧起我的面颊来,不由分说地吻下来,好似等了几世般的漫长时光才等来了这个亲吻。
“来,吃了粥,那些药就熬好了。”他坐起身,脸上有了一丝光彩,只是眼中还是带着忧虑。
他喂我吃着,吃了一半,心口又是绞痛。
“我去找郎中来!”他放了碗就要起身,被我一把握了他的手,他复又坐下。
“不必去了,不几日,就好了。你还是,不要问我吗?”我用目光去捕捉他的眸子,他别过头:“你就是你,我只知道你叫锦绣,是凤云阁的琴姬,你的琴声能抚平人的伤口,其他,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他将我的手推开,拿了碗往门外走。
“那人正是我。”现如今再不说,否则,便再无机会。
“那个杀了顾重明的是我,杀了远在京城的尚管家的是我,杀了假扮西域商人郑西丛的是我,杀了广林寺的净觉方丈的也是我!那个你们一直在缉拿的杀人要……”他几步抢来一把捂了我的嘴不许我再说下去,眼里深藏的那道忧虑越发的沉重,却只是掩着我的嘴,不许我说。
“你,早就知道?什么时候?”我惊愕地抬眼望他,他不置可否地垂下头,双手支在额上弯下腰去,点了点头。
“是的,我,早就知道,你骑马的本事,岂是只骑过一次就会骑的如此沉稳?一个弱女子,只会拂琴,怎么能凭一根木棍就能杀得死两个壮年男子?你掌上一颗颗的看不出来的茧,不是长年握剑打磨的又是什么?其实,我不仅知道这些,甚至,早在你还在你师傅那里我就见过你了。”他的话让我更是吃惊。
“那时候,我还在济南当差,因无意翻阅一本没有落案的灭门血案,便图一时义气,就翻查起来,查到些眉目,也查到洛家也许还有一个人没有死,但那时,我只是个捕快,没有更多的权利,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延后的几年时间里,我一直明察暗访,可是,那卷宗却突然失踪了,再三追问,他们却将我从济南调到苏州来,等我一些朋友告诉我,洛家有女还活着时,我就去寻查,在你师傅那里,便是第一次见你,那时,十五六岁的你正在半山练功,一掌劈碎了一块青石板倒让我记忆犹新。”我的记忆里,有这么一事,只是不知,当时,他会在远处看着我,而那时,他就来找了我。
“你明明知道是我,为何,不来捉我归案?”我呆望着他。
他慢慢抬起头来说道:“我也憎恨那杀你洛家的众多凶手!换作是我,我也绝不会放过他们。只是苦无证据,我又是官差,不能帮你,只能……”
“只能,偷偷地找个什么人来替我挡罪名?”我想起那一次姐妹们说捉住了凶手,却死在了牢里的事。
他还是叹息着,转过身来抚我的发,眼里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惜却只能化作指尖的温柔:“却还是什么也做不了,那一张张的通辑令却不是我能拦得住的,锦绣,你说,我还能怎么办?”说到最后几句时,似乎是已经用尽了力气,他想尽办法只想把我藏起来,可是却无力对抗全天下都要追杀我的事实。
我握着他的冰冷的手,轻轻放在脸颊旁,他将我重新搂在怀里,此时的我,心里像那月光一样的平静,就是至死,能有这样一个男子为我也心甘若怡,不再奢盼什么了。
三十四
“这镯子,你还是一直戴着了?”他低了低头,发现了从袖笼里滑出来的银镯子,一手捉了我的手腕轻轻摩挲着银镯的表面那精致的花纹,我又想起了那天的情景,不由的心酸起来。
“那日,说了许多伤你的话,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恨死我了,恨不能一刀杀之而后快!你却不记恨我?反倒还挂念着,还要救我。”我依着他的肩,那沉重的愧疚将我的心紧紧地缠绕着,那一丝丝的痛不可抵制。
“我怎么会恨你,我明明知道你是不想连累我才说那些,恐怕,你要比我痛的多吧?你那么用力地忍受着,我怎么会不明白?你当时都不敢看着我,因为你是怕比我先流出眼泪来,我想要你做我的娘子,只想好好的保护你,而你想远远的逃开,只是想好好的保护我,这样的你,我若是恨了你,才是最大的傻瓜,我只恨自己没本事,才让你选择了逃走!选择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
他原来是懂的那么彻底,他果然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自己,原来,我装作的冷漠、残酷在他眼里全然都是不舍和痛苦。
“卫江,你是这世上最大的傻瓜,为什么好端端的跑来认识我,为什么放着那么好的日子不过,来找我这个大麻烦?明明,知道我背着似海深仇,远远躲开就是了,为什么要卷进来?”眼泪又一次不可扼制地涌出来,几乎打湿了他的左肩的衣衫。
他抚着我的头发,轻声的,用他温柔的声调对我说道:“就是这么傻,无药可救了。你就算是嫌弃我,好像也没有办法,你不也是个傻姑娘吗?那群山贼那么凶恶,你也要替我去拼命,我明明快死了,你也要把唯一的救命丹药拿给我,卫江此生有你,足矣,就算,替你死了,也心满意足……”
我直起身一把捂了他的嘴,嗔道:“不可乱讲,不许你替我死,更不许你死,你要好好的活着,听到没有?”他拿下我的手,低垂的眸子只是看着那腕上的镯子在烛火下映着闪烁不定的光:“你一直在我身边守着我,我就不死,好不好?”他抬起眼来看着我,眼底那波期许的光紧紧地裹着我,我知道那波光芒里包含的意思,他是要我给他一个承诺,可是,这个承诺,我无法做到,要骗他吗?我不敢直视他迫切的目光,我怕他的目光会洞穿我的心思,而这心思,会像一把刀刺伤了他。
“你既然戴了这镯子,就是愿意,当我的娘子不是吗?”他握住我的手,问着。
我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字来,这样的对话让我窒息起来,我只好抬手捧了他憔悴的面容,手指抚着他的眉毛,脸颊,心里只一遍遍地对他说着对不起卫江,此生,锦绣做不到,来世,锦绣再以身相许,伴你生生世世,直到你厌倦我方止!
泪水滑过面颊,击碎在他握着我的手背上,他俯下头来,轻啜着面颊上流淌的泪,自己却无可抵制的落下眼泪便在我们纠缠的双唇间化作苦水一波波地冲进心底,变成连绵的细雨,下的再无止尽。
在梦里,我又回到十五年前的那天,我在和表姐妹玩躲猫猫,我藏在院落里的一口大缸里听着表妹在那花坛的另一端一面数着数,一面四处寻我们,我怕自己笑出声来,忙捂了嘴。
突然,就听到门外传来的嘈杂的人声,这人声只是响了一阵子,就听到了表妹的惨叫,接着是急急地跑动声被一声声的惨叫连接着,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掀开缸盖往外探看,却见姨娘一步扑来,她身上已然有了血痕,扑倒之时将缸盖复又盖了,随着一柄刀尖穿透下来,刀尖堪堪抵在我的眉间,那刀尖再抽去时,一股腥热的鲜血便落下来,浇了我一头一脸,我身上那雪白的罗衫上似在瞬间开了朵朵硕大的牡丹,而姨娘突然掀开缸盖,一脸鲜血地冲我嘶叫:“锦绣,替洛家,报仇——”
我顿时惨叫一声跳将起来,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垂了帐缦的榻上,冷汗将头发都打湿,一丝丝地顺着颈子流下来。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不怕,有我在!不怕!”卫江也猛地坐起来,见我如此忙将我搂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窗外,天色已然微明,降紫色的天幕正被东方即将泛出的白色冲淡,就连那几颗明晃晃的星子也似失去了光芒般。
“再睡一下吧,天色还早。”他轻轻地说着,抬手拭着我额角上的汗,我点点头,复又躺下,枕着他的臂膀,窝在他的怀里,却怎么样也无法再睡去,姨娘那一声声的啼哭和嘶叫似乎就在窗外,那温热的鲜血我依然能感受得到,还清晰地记得,等院里一片安静后,我拼命推开缸盖时,看见满院的死尸,遍布的鲜血,一个个我所熟识的亲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血中,就连大我一岁的表姐,和仅仅五岁与我同龄的表妹,都倒在血泊里,身上横着长长的血口,依然泊泊地往外流着腥红的鲜血,我一个个去摇动他们,可是,他们再也不能开口跟我说话,整个院子,一十八口,尽数倒在那一夜死去了。
从大门,到前厅,再后后院,从卧房,到回廊,尽是尸体,那一张张曾在我的记忆里无比慈爱而亲切的脸,无一不沾染着血渍,而在书房里,我的双亲也相抱着倒在书桌前,张着眼睛,里面不是仇恨,而是痛楚。
我记得接连的几日,我不吃不喝地蜷在他们尸身旁,困了就睡,醒了就去摇晃他们的早已冰冷的身体,一面哭着喊爹喊娘,可是,他们只是那么睡着,不声不响,我又却找到倒在小屋的奶娘,她伏在地上,身下一大片的血渍早已凝结成黑色。
却不记得师傅何时来带我走,我只记得,他用力地抱着在他怀里挣扎着不肯离开时的我,走到半山时,回头看到一团团滚滚的浓烟从家宅升起,在惨白的月色下,显得格外的狰狞。
再张开眼睛时,已有日光穿过院落里的开着玉兰花的树枝照时房里来,我慢慢坐起,却又觉得心口一阵灼痛,却不似之前那么猛烈了。
“醒了吗?”卫江推门进来时,手里拿着水盆,看见我时,笑了笑,便走到桌旁,沾湿了手巾走来给我擦脸。
“卫江,求你一件事好不好?”他给我擦手时,我望着他问。
“娘子吩咐就是,相公一定办到。”他眼角含笑地说。
三十五
我嗔他:“又不曾嫁你,怎么就成了你娘子?”心底却漫过一丝清甜。
“你不嫁我,又想要嫁谁去?我也只做你的相公,别人用万两黄金求我,我也不应!”他抬眼看着我只是笑。
“臭美,若有人拿万两黄金来求我,我就一定应。”我笑道,他却板了脸,一手轻轻掐了我的耳朵斥道:“怎么?万两黄金就不要相公了?我堂堂一名捕头,还不如那黄金诱人?”
我故意皱了眉头说道:“我拐了那万两黄金,便与你私奔去,行了么?”他一听忙放了手哈哈朗笑着将我搂在怀里打趣道:“果然是我娘子!真懂得为相公分忧!”
“你刚才要求我什么事?”他放开我,站起身来将手巾放在水里去。
“我们拜堂可好?”我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问了一句。
他正拧手巾上的水,听我一言,却突然怔住了,半晌才慢慢地转过身来,眼光里惊喜和哀伤交替地交错着,他丢下手巾,几步抢到床畔来坐在一旁,双手扶着我的肩轻轻地问:“你,说,要跟我拜堂?成亲?”我点点头,直视着他的眸子。
“想好了吗?是真的要嫁给我?你愿意此生与我共度么?不后悔吗?”他一再地想要确认我刚才说的话,而不是在跟他玩笑。
“我只怕你,会嫌弃了我,我这样的身份,其实是配不上你的,也许,是我太唐突,可是,我却从心里想要嫁你,就算是,是……”我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原因来让他信服,是补偿曾经对他的伤害,还是自己真的想要嫁他一回,或是,告别……
“不会,我怎么会嫌弃你,是我觉得配不上你才是,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我盼了这么久,从那个亭子外再见你时,就在等你这句话,锦绣!”他如获至宝似地紧紧搂着我,我伏在他的肩上,听到他狂乱的心跳,只此一次,允许这一次随意一回,也请你,不要恨我才是。
我默默地为他说了这句话,他却欢喜的不能自已。
等凤澜姐姐推开门的时候,我正在被卫江喂着汤药,她是用什么样的心境急急走来推开门时,眼泪便已然挂在颊上,许久不见,她消瘦了一大圈,看见我,只是叫着我的名字,我也跳下床扑在她的怀里。“我的锦绣,你可算是回来了,怎么瘦成了一把骨头,怕是一阵风也要所你吹跑了。”她上下打量我,又看着穿在我身上却显得过于肥大的衣衫眼眶又红起来。
卫江出去倒茶,她扶我坐在床沿上,先是看看窗外,再来看我,要说什么,我却先是笑了:“不用避讳他了,其实,他在许多年前,就知道了我的事,知道了我们洛家的案子,也帮着查了些年,其实,他一直是在护着我的,不然,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这么一说,她也是吃了一惊,又释然:“怎会如此?看来,他定是上天派来护你的,不教你如此凄苦。”
我点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又说:“我已经答应,做他的娘子,还想着请你来给我们操办婚事。”我说完,她立即喜道:“那甚好,甚好,有他在,我便安心得。”她的眼里崩出泪来,却是喜悦的,而我的内心却又浮上一片苦涩,也是默默地说:日后,你们都可安心,因我成了一家人,也有相互依靠的人,却不教我太过牵挂了。
我拉着凤澜姐姐低声说:“你今日回去,便找人兑了凤云阁,拿了银子,等婚事结束,便带玫儿和小夏回乡去,置办田地房舍。”她突闻我竟出此言,笑容顿失,拉着我的手大惊失色地问我为何。
“我的事,官府迟早会知道,因此,也必会查到凤云阁去,你们早早离开,我与卫江成亲后,也会尽快去与你们会合,他肯为我辞了官职,我们便隐居山林去,将来才好过太平日子,那时,我们几人便一起过活,好是不好?”我热切地望着她,她欢喜道:“如此甚好,我是盼了多少年,终是盼得你有此意,该放下的,是要放下,如今有卫大人相伴,你双亲的在天之灵,也定会瞑目!我也,便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了。”
她低头去试泪,又抬头道,“我后晌就回去处理此事,你别再操心,至于,你们的婚事,也由我替你办,你只安心做新娘子就好!”她紧握着我的手,一脸的喜悦,似是盼了多年,像嫁女儿一样的心境吧。
“凤澜姐姐喝茶,不是什么好茶叶。”卫江拿了茶壶茶杯来,给凤澜姐姐斟了一杯,凤澜姐姐面带喜色地接过杯子,意味深长地说:“这妹夫茶是再香不过的!”说着看看我,再看看他,轻轻啜了一口,我却看着卫江脸色微红,他也是傻笑地看着我。
于是,她第二日便带了小夏和玫儿来布置新房,四下贴着喜字,挂红帐,摆红烛,卫江的衙役兄弟们也来帮忙,不大的小院落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他们看见我也笑着直叫我弟妹嫂子之类的称呼,让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卫江只是看着我笑个没完,却倒让我更加心酸起来。
对于他那班兄弟,卫江没有告诉他们我的身世,只说我受了别人胁迫不得不离开,那日在酒馆只是对他演了一场绝情的好戏,后来却让人毒打丢在路边,他们便相信了他的话,也同情起我来,还一起买了拜堂时用的一些物事,喜气洋洋地为着一场婚事忙碌着。
三十六
卫江只道我有伤在身,不许我帮忙,只是让我去试新做的嫁衣,又好好挑些胭脂铺送来的水粉珠花。
院子里几个要好的姐妹也在白天来帮忙,善意地调笑着卫江,他只是笑着,不时回头看看我,在他的眼里怕是已经看到了有我相伴的余生,而我只听到身体里不断在破碎的声音,面上带着无比幸福的笑容,心里却流着和了鲜血的泪。
一切准备停当后的第二日,便是我和卫江成亲的日子。
院落里坐着他的兄弟好友,屋里挤着凤云阁的姐妹,我坐在铜镜前任由她们将红色的珠花,发簪别在发上,又任由她们给我穿了喜服。
凤澜姐姐告诉我,凤云阁兑了出去,不出几日就会有人去做当家人,而她也捎信给北方的一个亲戚替她寻一块田地和房舍,听她如此安排,我也心安了些。
看着铜镜里她们的笑颜,又想起过去种种,眼看那些日子就要终止,心头的愁苦更加的重,又怕她们看出来,还是假装着笑意。
当凤澜姐姐要给我盖红盖头时,我却止了她,对众姐妹说:“以后嫁了人,便不能时常回去与你们相伴,锦绣多谢曾经的照顾,也感谢上天,让我们成为亲人姐妹,能有你们,是锦绣的福气,以后,你们要多多保重。”说着要落泪,却被凤澜姐姐扯了衣袖责备我道:“不过是一柱香时间就能见了,何必说如此伤感的话来?大喜的日子,哭不得!笑才是!”众姐妹也是带着伤感,尤其是玫儿,本来说要随我一起住到这边来,我只是劝她好好随凤澜姐姐一起,她心里难过,至于实情,我让凤澜姐姐等要带她们走时才说,以免她们因为单纯而无法掩饰离别之情,再哭哭涕涕的被人看出来。
凤澜姐姐劝了劝我们,这才替我盖了红盖头。
我安静地坐着,思绪飘渺不定,却听到屋外笑闹的声音挤进屋来,凤澜姐姐走来搀扶着我往外走,一直上了花轿,花轿出了前门在外街小小地走了一圈,这才回来,就已经听到鞭炮声响起,轿子在门外停了,卫江掀了轿帘将我接出,负在背后,一路走上正堂。
我站在卫江的身畔,一身艳红,四周都是欢喜的人们,卫江偷偷地碰碰我的手指,随着他身体的扭动,我知道他正扭过脸来看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想到他的神情,越是如此,越是难过。
有人高喊拜天地,我们便双双跪下,起身再跪,我心里默念着:爹,娘,锦绣今日嫁了人,你们在天之灵,便可安心了!我怕眼泪花了妆容,这才止了悲恸与卫江面对面地站着,面前这个人,此后便是我的相公,我本该好好爱他,护他,疼他,惜他,与他白头到老,替他生儿育女,可是,我总是伤着他,又一步步地将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该怎么补偿?
与他相拜之后,他牵着我,一步步送我回新房去,那短短的几步路,我只想走的再慢些,哪怕就这样一直走也好,可是,不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卧房里。
等他送了客人回来,月色已经深沉,他带着酒气回来时,凤澜姐姐和几个姐妹一同跟了进来,凤澜姐姐拿了秤给卫江,让他替我掀了盖头,他却看着头戴凤冠的我看得痴了,又凭白的让姐妹们笑了一场,这才红了脸拿了酒杯来与我喝交杯酒。
仪式结束,姐妹们嘻笑着离开,我去送凤澜姐姐时,一再轻声叮嘱她曾经交待她的事,她点点头,转身去了,连我伸手想要去拉住她再看她一眼也是来不及,只得依着房门看着她们的身影融入了夜色里。
“我给他们在附近找了客栈,她们天亮时会再来,喝过茶,才会回去,所以不必如此不舍。”卫江站在我身边说。
我只得点点头,卫江不知我与凤澜姐姐的安排,不知她其实天不亮就会离开这里,满心欢喜地去那个也许等不到我和她相会的地方。
他拉着我的手坐在床畔,轻轻地帮我摘了凤冠:“你太瘦了,真怕这凤冠都把你压倒了。以后,你要多吃一些,吃的白白胖胖的,好,给我生几个孩儿。”说着自己倒先红了脸。
“卫江,上苍还是对我不薄,把你带到我身边来,让我知道,自己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们坐在床畔,我望着他的眉眼,轻声地说,他握着我的手只是微笑着。
“一直以来,师傅都教我杀人的法子,却不曾教我如何爱人,我怕,我只会怠慢了你。”
我轻抚着他的面颊,他却又笑出声来,说道:“你愿嫁我,我才不怕你如何怠慢我,况且,我知,知你不会。”他说着时,忽地打个哈欠,眼睛闭了一闭,又勉强地张开来,抬手想要抚我,却也无力,抬了一抬,手又垂下。
“我本不该这样轻易的许你一场婚事,做你一次娘子的,因是知道,这样只是害了你,知道你的心也许承受不起,就算是我太残忍,可是我只是实在不想看你整日哀伤,郁郁不乐,我只想看你真心的开心一次,我知道我给不了你真正的幸福,你与我相识,只是让你一步步走进悲怆的地狱,都是我的错,莫怪我,卫江,我是真的好想嫁给你,做你一世的娘子,可是,我终是身带杀戮的人,我终是要去做我该做的事,走我该走的路,你本不该卷进这场痛苦中来的,卫江,你以后,定要好好的活着,凤澜姐姐她们的去处我写了放在枕下,你明日便去寻她们,是我累你,毁了你的前程,我便用我的命去偿还,还不清,来世,我再来,让你责罚吧。”
在那交杯酒里,我放了蒙汗药,待他一点点无力地倒下去时,我一面说的泣不成声,他听得到,却说不出话,全然不知这场婚礼只是做为我与他的道别,当听我说完这些话时,他才知道中了我的计,他全身都拼命地挣扎着,双手用尽力气,也握不了拳,额上暴了青筋,双眼布满血丝,只是强张着眼睛看我,泪水如爆发的山洪一般喷泄而出,我知道他想要用力的嘶吼的话语:“不要去,锦绣,不要离开我,你不必那么做!”
我用力咬着嘴唇痛苦地摇着头,直到咬出血来,不敢抬眼看他,又舍不得不去看他,他用了全身的力气去抵抗沉重的眼睑,张着嘴,却说不出来成形的文字,只是在喉间发出低吼。
我轻轻抚着他的脸颊,泪水滂沱,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嘶哑和无力,内心像被一根长绳紧紧地缠绕着、拉扯着碎成千万段:“卫江,你便睡一会儿罢,你什么也不必再说,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此生,是锦绣对不住你,负了你,断送了你的幸福,锦绣罪大恶极,活该下地狱,你也该怪我,那便怪我恨我吧,来世,欠了你的,我一定好好的还你……相公,等你睡醒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替他盖好被子,将腕上心爱的银镯子摘下,轻轻地放在他的枕边,他依然半张着眼睛看那镯子,泪水一波波地流淌着,嘴也一张一合地想要说话,却再无力发出一丝声响。
“这镯子,胜过我所有的金银珠宝,我留给你,它与我,是太沉重了……”我含泪脱下喜服,露出早就穿好的夜行衣,将那火红的几乎灼热的喜服整齐地叠了放在一旁,用手轻轻摩挲着上面精致的刺绣与纹路,“这衣服的做工真是绝妙,是我没有福气穿,将来,若遇到令你心仪的女子,她若不嫌弃便赠予她,让她替我做你真正的娘子,为你生儿育女,疼你爱你,你只忘了我,便是对我最好的回应。”
我抬头再看他,他再也无法支撑,终于闭上眼睛,眼泪却还流淌着,我俯身在他额上深深的一吻,便转身站起夺门而出,眼泪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
三十七
一朵朵沉重的阴云连绵在蒙蒙的夜幕里,一块残缺的半月在这些云中时隐时现。
这是一座高宅大院,三进的院落,地上铺就的是水青石板,红漆大门,蓝绿的回廊,院中高大的桐树正开着粉色硕大的花朵,被墨青的夜色镀了一层隐晦的颜色显得格外沉重。
院中不断有护院巡防,已是午夜,院内一片宁静,我像影子一般停在屋顶,脚下便是这人家的粮仓库房,我从怀中拿出火折子来,顺着树影无声无息地下到院里,将一旁的几捆木柴摆在后院门前墙边,将腰上系的一壶烧酒尽数倾在上面,便将火折子打亮顺着撬开的窗隙丢了进去,人却跃过花墙到了家眷们住的后院。
片刻,便听到火焰燃烧的喇喇声,在阴影里回头看,那粮仓屋顶正冒出红色的火舌,紧挨着堆放在的院墙边的那些柴禾也着了起来,护院们高喊着着火啦——!一面敲锣,一面招呼人扑火,院里醒着的人都张慌地冲过去救火,而后院里,几扇窗也点亮了烛灯。
我手握长剑隐在黑暗里,第一个出来的是这家的公子,白皙的皮肤浓黑的双眉,一双眼睛只是望着前院,样貌像极了他的父亲,只是那细窄的额头像他的母亲,他一面张望一面高喊:“怎么会着火了?”
我悄然停在他的身后,将泛着寒光的长剑架在了他的颈上,只待他一回头,锋利的剑刃便划开了他白嫩的脖颈,一大股热血喷涌而出,将他身上白色的底衫染了大块艳红,像极了当年姨娘的血落在我身上盛开的那一团团的牡丹。
他一手捂着伤处,瞪着眼睛看我,却半个字也说不出便倒地死了。
一声惊呼,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转过身,她正捂着嘴,一件斗篷落在身后的地上,我几步冲去,她正要回屋却就此停住,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洞穿了她的喉咙,她发出几声呜咽,我将剑一把拨出时,她仆倒在地上那团从她身体里喷出的血浆里,依然大张着眼睛,与当年那几个年幼无知的表姐妹死时的样子重叠着。
几处房子里的丫环们先主人一步冲了出来,我一个回身,从袖中甩出的毒镖一一刺入她们眉心,她们还在一团迷乱的时候便一命呜呼了,而在我眼前是当年庭院里一个个惨死的家丁佣人。
“何人大胆,半夜闯入我府上杀人?啊——元儿!”一个男子浑厚的声音从正屋传来,我回过身,看着一张被岁月留下苍桑的布满皱纹的脸,那熟悉的却又陌生的脸,他本是要往死去的儿子身前扑,却抬头看着我,不敢往前半步,半月被一朵阴云摭了光,身后那边还是乱作一团的在扑救冲天的火焰,我背光而立,他实在无法看清我的面容。
他一面后退两步,一面大叫来人,然而前院火势逼人,人声喧闹,却听不清他这个主人的呼喊声。
“古大人,你别来无恙啊?”我向前走近几步,又拿出一个火折子,点亮后,支在自己没有戴黑面纱的脸前。
“好你个女贼,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因何杀人放火?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我冷笑着摇摇头,随手将火折子丢到一旁那个仆在地上死去的女人身上,火点燃了她轻薄的丝绸短衫。
他惊恐地看着那具被火点燃的尸身,火光映着他的脸在不断地扭曲着。
身后又一声惊呼,我侧了侧脸,却看见另一张熟悉、同样变得苍老的脸。
“陶纤儿,你倒睡得踏实!死了儿子,妹妹,还能沉得住气啊。”我朗声说道。
陶纤儿立时扭脸来看我,她不知道面前这个手持带血的长剑的刺客为何叫得出她的闺名,二人都吃惊地看向我。
“你,你怎能知道我以前的名子?你,是何人?!”她还是那副令人生厌的盛气凌人的模样。
“古大人,古秀山,不,石芹秀,你是叫这个名字吧?那时我还年幼,不太记得你的名字,我说的可对?”他的脸色在我叫出他的本名时,突然变得惨白,就连陶纤儿也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右臂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你究竟是何人?”他的声音都因恐惧而发着抖。
此时,身后的大门突然被人撞开,几十人冲过那道火墙撞了进来,见势,站在桐树下,手里的兵器高高举起,其中一人大声叫喊着:“放下兵器,快快束手就擒!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我冷笑一声,也不回头,只是瞪视着面前的二人,“你最好让他们等上一等,不然,你们都不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里。”
他犹豫片刻这才抬了抬手,冲身后喊道:“且慢,先听这贼人说几句话!”
我用余光看到身后的衙役们放低了手里的刀,这才冷冷一笑,说:“大人您果然谨慎,不过,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泯灭良知的好日子,是不是还记得一个叫作洛隽生的人?!”
这个名字一从我的嘴里跳出来,他明显地哆嗦起来,连同陶纤儿都一起变得脸色煞白:
“洛,洛……”
“当年你和洛家的丫环陶纤儿连同洛隽生的伙计和同门好友一夜间残害洛家上上下下一十八口,夺了他的家产,你应该是不会忘的吧?那笔血海深仇,用我洛家的家产和一十八条人命换来的安乐日子可不是无止尽的,现在,应该到还的时候了吧?”我拿剑指着他们厉声说道,我此时咬着牙,恨不能上前将他们一剑一个尽数杀死,可是,他们这两个罪魁祸首不能这么容易让他们死。
“我……我……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是姓顾的胁迫我和老爷。”陶纤儿那副落井下石,百般推托的品性以及令人极其厌恶的神情,就像一只吃了人的狼却藏在一张羊皮下假装良善地说着。
“对对,那年,正是被那姓顾的逼迫……而且……我们也知错了,这些年吃斋行善,哪个不说我是个好官?你如今杀我亲儿,我的亲儿呀!”石芹秀半蹲在地上掩面痛哭,一面偷眼看我。
“不对!当年洛家尽数都死了,没有活口,你又是何人?你是如何知道洛家的事?”陶纤儿突然抬头看向我,眼里尽是疑惑,若不是我手里握着沾血的长剑,她许是会冲上来打我耳光的姿态。
“陶纤儿,你在洛家三四载,难道,不知道洛家都有几口人吗?”陶纤儿一听,眼珠飞快地转动着,脸色悚然道:“当时,一场混乱,一院子都是死人,谁又有心去数了?只是来回搜过,却是没有活口了才走了,我还去看到了洛家老爷夫人的尸……”她顿觉失言,忙捂了嘴,却又一副演出来的悲愤道:“我一个弱女子,当时,我也被吓蒙了呀,怎么记得?”她扭过脸去不看我,还在想着当时的场景好似是在满怨我似的。
“那么,死人堆里,有没有那个你永远瞧不上,总是嫌她碍你事的洛安锦?洛夫人叫她若儿的五岁孩童?”经过我的提醒,她突然醒悟过来,抬手指着我,一双眼睛里崩发出对记忆里醒悟的疑惑神色:“是了,若儿,我怎么没有想起来,当时,一地都是尸体,怎么就忘了还有个小丫头?你,你就是若儿?”
他们恍然的看着我,岁月过往,当年在他们脚下绊来绊去的那个小姑娘,如今一脸杀气地站在他们面前时,那彻骨的恐惧像寒冬的冰水一般将他们兜头浇下,而身后的人群也开始窃窃低语起来。
“幸得当年你们一时的糊涂,留了我一条命,让我有机会将你们追杀殆尽!而当年那帮杀我洛家的凶手,已然在几年间,尽数死在我的手里,现在,就剩下你们二人,如今,我就杀了你们,好用你们的那身脏血来祭奠我全家的在天之灵!”
我不及他们反应,突然出手,持剑向他们刺去,那石芹秀还是够机警,他向后一缩身,却一把将陶纤儿推在身前,我一剑刺入了她的胸口,她登时惨叫一声,血沫便从她瞬间变得苍白的嘴里吐流出来,在她眼里,有恐惧,却没有悔意,我却觉得这一剑太过便宜了她,该将她千刀万剐!
石芹秀却更加的狡诈,趁机在背后一路推着陶纤儿向我快步逼来,那剑在陶纤儿的身体里越陷越深,他在身后露着一双狡猾的双眸,对我身后那班衙役大喊着:“快动手,你们快杀了她!”
我向后急退几步,抬脚一踩陶纤儿的肚腹,借力向后一跃,将剑从她身上拨出,她再次惨叫一声,血从她的胸前飞出,我再一转身,剑尖轻易地滑过她的脖颈处,像切豆腐一般,将她的头颅齐齐切下,咕噜噜地滚到一旁,她没有头的身体喷着浓血又往前迈了两步便扑倒在地,双手双腿用力地抽搐了几下,便就此不动了。
衙役们见状大吃一惊,纷纷围上来与我对打,其中一人却咦了一声停了手:“你不是锦绣姑娘?”另一人也在火光的辉映里看清了我的脸,吃惊地说道:“弟妹?!”
三十八
我停在原地,看着他们凄然道:“我是锦绣,是你们这位德高望重,却是见财起异,杀了我洛家一十八口人命的古大人的死仇,你们若要替这位大人动手也是应该,但,我绝不想伤了各位,还请让我了了心愿,自会对你们各位有所交待!”
说完,转过身再去找石芹秀时,却见他正向后院逃去。
前面只是高墙,他无路可逃,却突然弯身抓了一把土来冲我迎面扬来,我避闪不及,眼中进了土粒,一时张不开眼睛,却听他脚步加快向一侧狂奔,一面高喊:“放箭,快放箭!射死她!”
我听得身后阵阵疾风,飞身躲避,一面挥剑将箭在半空革开,闭着双眼,只用一双耳朵听动静。
不断有箭声传来,我却避开直追那串仓惶奔逃的脚步一直追到外院。
却突然听得他在前边高喊一声:“卫大人!快救本官!”我心里一怔,他不该来的,他怎么会挣脱了蒙汗药的药力?不,身后乱箭齐发,万一误中了他怎么是好?
我张开眼睛,眼前模糊不清地四下看着,却忽听谁大叫一声:“当心!”
一根箭刺中左臂,箭头自后穿出,而我揉开眼前的水雾,看见卫江远远向我奔来,脚下不稳,一双眼睛似要冒出火来,又对我身后那些衙役怒喝:“谁敢再放箭,我一定杀了他!”
我看着他,又扭头看着被几人扶着远去的石芹秀,咬一咬牙,一把将箭从左臂扯出,连带着一块皮肉,心中的仇恨已然让我忘了疼痛,我将箭丢在地上,转身去追石芹秀,卫江大声喊道:“娘子,别去,一切都这样结束了吧,随我离开!否则,我便死在你面前!”
他抬起自己的官刀抵在颈上,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想起那日,在那茶楼上的情景,如今,他要用死来换我的回头。
我紧紧握着剑柄,“卫江,你若敢伤了自己,来世,我也绝不见你!”
言罢转身追去,而在石芹秀逃去方向,不知是何人去通报了柳大人,他带着一众衙役举着火把,业已赶来,个个手里拿着弓箭,石芹秀一见有救命之人赶来,几步冲到马前,柳大人急忙下马去扶,也扭脸看向我,惊讶地说了一声:“凤云阁的锦绣姑娘?怎么会是你?”
石芹秀狡黠地看着我,回头一脸悲苦地对柳大人哭诉:“她就是那个之前犯案累累,杀人无数的被通辑的杀人凶手!就是她!在凤云阁拂琴只是晃子,现在,却又来杀我全家,我儿,我夫人,一众家眷皆被她杀了啦,柳大人哪,替我报仇啊!”说着抬起袖子来抹泪。
我冷眼看着他,握着剑柄的手几乎要将剑柄握断,而左臂的血正滴滴嗒嗒地流下在地上积起一个小小的水洼。
“石芹秀,你无论再如何巧言令色,今日也难逃一死!”我一抬手指着他。
柳大人紧紧地皱着眉,瞪视着我喝道:“好你个杀人要犯!如此不知悔改,大言不惭!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众衙役举了箭对着我的方向。“方才,你喊石芹秀,那是何人?可是错将古大人认成了你的仇人?”
我抬手一指那个一身血污的老头子:“他就是化了灰,我也认得!他本名叫作石芹秀,伙同他人一夜杀了我洛家一十八口之后,在逃亡的路上,又劫杀了叫做古秀山的县官,拿了他的上任文碟,隐姓埋名,冒名顶替做了一县之长,苟活到今日,我,便是那一十八口人命的遗孤,今日,便是来取他狗命,替我一家报仇雪恨!”我说的咬牙切齿,一字字置地有声!
说完,柳大人一怔,回脸去看石芹秀。
石芹秀自知理亏,怯生生地看了看柳大人,目光躲闪着不知道附在柳大人耳旁低语了什么,柳大人脸色阴沉着,片刻又抬起头来,目光犀利地瞪视着我:“锦绣,古大人的事,本县自会调查,至于你,确是杀人要犯,快快放下武器,随本府归案!否则,便教你死在这乱箭之下!”
我长叹一声,无奈将剑丢在身旁,石芹秀叫嚣地仰头大笑:“这样就对嘛!就凭你一人,还想杀我?真是自不量力!”
“自知你们官官相互!还好锦绣从未仰仗你们替我申怨,今日,锦绣就是拼得一死,也誓将这贼喊捉贼的无耻之徒送去地狱!”
卫江快要走近我,见我突然跃向前方,他大喊一声急急向前,奈何,脚下不稳,终是倒在一旁。
而柳大人见我杀气腾腾,正要吩咐手下放箭,却见我从腰后拿出一只木盒,对准石芹秀连按数下,从木盒一侧机括被激发,连番射出无数银针,带着火把映射的火光穿透冰冷的夜色,转瞬刺向石芹秀,石芹秀不曾想我还有此一招,来不及躲闪,让那银镖钉得满身血洞,当他看清那些不过是半指长的纤细银针射入皮肉时,带着嘲讽的笑容拨出一根来正要得意,却不知那银针上早已喂下剧毒,那些毒见血封喉,他还未说出半个字,便带着那一脸初现恐惧的神色七窍流血,轰然倒地,一眨眼的功夫,全身便成了摄人的黑青色,见最后一个仇人死去,在我的脑海里又是那一地的尸体,含怨而死的亲人的灵魂终于可以瞑目,而我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我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丢下木盒,顿觉浑身乏力。
柳大人低头看着死在脚下的石芹秀,再看看我,当即一抬手,身旁衙役立即举箭便射,我只听得卫江在身后大声喊着:“不要——!”
我转身看向他,他正想要向我奔来,我笑着唤他一声:“相,公”。
觉得痛的时候,才发现在我已经站在他的面前,慢慢地低头看去,一只只染血的箭头正洞穿出身前,卫江声嘶力竭的呼喊我的名字的声音明明在面前,却又似乎绕开很远,听不真切。
我依然对他笑着,一缕缕鲜血不断从我的嘴中扑出来,似乎那是庆贺我全胜的鲜艳花朵,卫江大瞪着眼睛伸手,将我接进他的怀里。
他低头看着我,哑着声音却是说不出话,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里涌出来。
我笑望着他的双眸道:“相公……我看见……爹娘了……”他只是反复地唤着我:“锦绣,我的锦绣……”
“别哭……相公……我好喜欢看你笑的样子……你哭……我也好难过……相公……我……要跟爹娘走了……好舍不得……要丢下你一个人……我说过……来世……一定好好地……陪着你……好好……”
锦绣张着眼睛,望着她挚爱的男子,半抬起的手猝然落下,在她的眼里,带着满足,带着一半是释怀一半是绝望的笑意,她又想起了那个月夜,一个一身蓝袍的男子,一脸哀伤地站在月华里看着他浅笑,在她永远睡去的梦里,她便牵着那人的手,走在一株株开着繁花的桃树下,任那雪花一般的桃花落满裙绊,永远都是晴朗的春日,没有哀伤,没有离别,没有复仇,只有快乐,只有他们彼此相守相伴……。
卫江悲切地颤抖着伸手从怀里拿出那只银色的精致的镯子来套在依然温热的纤细手腕上,给她磕上双眼,将她温柔地搂在怀里,喃喃轻语,似是怕吵醒了她一般:“锦绣,我的锦绣,下一世,你要记得来找我,我谁也不娶,只等你来,戴着这镯子,你许我的不可以失言,我生生世世等你来,锦绣,听到了吗?”
数月后,苍凉的深秋,济南一座隐匿的小镇里一家叫做锦绣茶楼的门前,一个满目萧瑟的男子将一个包袱交付与一女子后便飘然而去,女子将包袱打开,里面是柄长剑,女子顿时滑坐门旁掩面哭泣,两个女子自外而入,见状快步迎上,一眼望见那剑,剑身上刻着锦绣二字,再望远处渐行渐远的男子的背影潸然泪下。
残阳若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