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哪个五月如此令人神往,也从来没有哪个五月令人如此期待。因为五月,我将踏上归家的列车。
游子返乡近来不大被提及,因为身为游子的外乡人要么早已经融入第二故乡,“只把杭州做汴州”,要么放弃行囊、落拓而返,乡音不改,雄心不在了。而我,从二十五岁离家,便如同分离母体的蒲公英,被那朵自己也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小伞带往未知,从此归家无望。
但我到底不是蒲公英的种子,因我尚有一份可怜的自由支配。只是这份自由必须在衣暖腹饱、家人安好的情况下,斟酌再三,再三斟酌之后,才像海绵里的水一样,挤出似有若无的几滴,捧在手心,百般珍惜,万般呵护。
自二零一零年举家南迁开始,无论多难,每年我都跟随绿皮火车的节奏,咣咣当当咣咣当当一路北上。溢满血脉亲情的黑土地,是我唯一可以摘下面具、放下武装、睡到自然醒的地方。但是自二零一九至女儿高考,四年的世间里,北上成了一种奢望。
二零二四年三月,一怒辞职,回老家的计划便从云端落到脚边。此次回去一是办理退休手续,二是陪陪年迈的母亲,三是离这个蝇营狗苟的城市远一点再远一点,虽然时间不会很长。做了决定便把消息告诉母亲,希望她期盼的日子里,生活多一些阳光。那之后,母亲几乎每天都打电话,向我报告当地的天气情况,并细细叮咛:北方寒冷,切莫穿少了衣服;该带的东西,多翻检几遍总不会错;提前找好拼车,免得回不来。
家乡世代流传这样一句话:八十有妈,到老有家。
五月一日济南到哈尔滨,一路鲜花,满地阳光。列车一过山海关,空气里都是丁香的馥郁芬芳。
这次回家,没联系同学,没打扰旧友,没流连酒桌,老老实实待在母亲身边,陪她逛街、陪她买菜、陪她走亲戚。
母亲身体还不错,只是到底是八十多岁了,一些零件也都老化了。高血压、腰椎间盘突出、心肌炎如影随形。不严重,就是折磨人。最近一年多还添了皮炎和白内障的毛病,皮炎是遗传病的一种,母亲的一个侄男女都有这个毛病,到处求医问药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效果,始终好不彻底。白内障需要手术,大哥说年底就做。
感谢大哥,没有他朝夕照顾,母亲不会有如今的状态;感谢大哥,没有他的努力,我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办妥退休手续;感谢大哥,虽然很少言语,但说给我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感谢大哥,把所有亲人聚在一起,让我一解思念之苦。
在家那几天,常常与老妈一起出门,逛街,或者去公园。我慢慢走,也还要不时停下来等她。我试图牵她的手,她生气甩开。我弯腰背她,她就更生气了,骂我没正形,但是眼角眉梢却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多难得,已经退休的人了,还能在老妈跟前调皮!
最喜欢家乡的油炸糕和黄米面年糕,某天在街上遇到,馋虫在心里乱窜。吱吱哇哇咋呼着奔过去。老妈从后面赶上抢下我扫码的手机,死活不让买。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闷闷不乐。中午老妈做了油煎小豆包,说小豆包和油炸糕一个味,还不腻,最主要的是省钱。我知道她不是心疼我吃东西,而是不希望我乱花钱。
但是那天下午她又明显坐卧不宁,仿佛有莫大的心事。第二天吃早饭时,软软糯糯的大黄米年糕就鲜亮亮地摆在餐桌上。见我急不可耐地坐在桌前,老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我姑娘大老远回来,就喜欢这口年糕,能花几个钱,怎么就不让吃呢。好在突然想起早市上有一家特别正宗年糕店,这不今天起了个大早买了回来。
那顿早饭是我节食十几年来,吃得最多的一顿。
退休的手续不繁琐,很快就办好了。正事儿办完了,我想去出生的农村看一眼,但是老妈说公交车都停了,家里也没有闲车让我开。我说不然打车吧,我们一起。可惜最终没有成行。
十号返程,感谢那天的雨阻住了老妈送我的脚步。我不喜欢分别的场面,太难受!
车子飞驰在路上,老妈电话打过来:我在你皮箱里放了五千块钱,路上花。我泪目,却笑着说,妈,我留了钱在你的大衣口袋里,记得找出来。
老妈沉默,半晌才开口:春节还能回来吗?
后记:返回山东之后,辞职的那家老板又反复约谈我,终于又回去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不变的生活,变化的是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