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秋天,如意望着蓝天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情景:面对着一片荒凉与凋敝,很多人搬走了,只留下风蚀雨剥的颓墙败瓦,任野草丛生,狐鼠窜横的老房子。
一抹金色的光辉带进了1982年的回忆:房子白墙青瓦,明窗净几。门前叭着一只老黄狗,一只大肥猫谨慎地从它面前走过。院前几株桃李,正逢凋叶,中间一条光白的小径延伸到田庄和乡邻的家。山村还有几千年留存的热闹,与三十年后的眼前已空无一人形成鲜明对比。
明生说,他不想呆农村,将来一定要住城里。如意,还有其他小伙伴也是这种梦想,如今他们做到了,从十年前这个村子便陆续不见许多人,肥美的田庄已日益成贫瘠的荒陵。只是前些天明生还在网上发了许多当年农村的风物画面,如诗人般大赞农村和他童年的美好。
去你的,矫情。如意心里骂道。是的,当骂,既然如此美好,你拋弃这里作甚?一个吃饱喝足的人,无聊的时候只会想减肥。明生是这种人。说心底话,如意骂他,也是骂他自己。他多年也不回来了,没能搬出去,只怪他没本事。
如意三十年后的现在吃上八月楂,不禁与他十来岁吃八月楂的评价截然不同。他第一次吃苹果的时候就被那又香又脆的味道迷住了,他认为,苹果才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水果。至于八月楂,实在是拿不出手的野果。生在闭塞的山村,除了山里的野果是给孩子们最慷慨的零食,其他的,如苹果就是一年望不到几回的奢侈。
剥开八月楂,里头呈紫色,吃嘴里黏乎乎的,还要如吃西瓜般吐籽,味甜,却并不让人觉得美。不如春天的野樱桃,三月的刺泡,五月的羊母奶子,夏天的野地瓜(他们叫地方果果)好吃。
若说农历八月,中秋前后,野杨桃才好吃。只是八月楂多,满山遍野,好摘。一摘就可摘一蛇皮袋子。摘回来放几天,待手一捏,软了,掰开,像烤红薯。
如意讨厌吃红薯,土豆,玉米。他长到十岁,几乎是靠这几样长大的。明生也一样,他更刁嘴,一见这几样上桌就哇哇大哭,我要吃米饭!我要吃米饭!
那时,米饭还是一种奢侈。
所以如意不喜欢八月楂,只是身在山里,大山是最有兴趣的游戏场所。八月摘楂,是一种乐趣,吃它,倒没有兴趣。
明生恨恨地说,有一天,我也要天天吃苹果,再也不吃这稀屎味的八月楂了。
如今他已做到了。
如意掰开一个八月楂,味道确实久违了,他还是不喜欢那种红薯的感觉。只是记忆源源不绝地打开了,在宁谧的阳光中映射美好。
明生前几天打手机来,再三嘱咐,如意,多摘点八月楂,给我带来。我欠这玩意儿欠疯了。你知道吗?八月楂可是好东西,治便秘。
去你的,矫情。如意想起他那如饥似渴的样儿,嘴角便翘起冷笑。明生如今真让他看不惯了,当年他厌弃的东西如今他都当成宝贝。好多次一起吃饭,如意都难以忍受。
上一道红薯叶,一道野韭菜,一道南瓜叶米汤,一道鸭脚板,一道炒地苋皮,一道马齿苋,尽是当年没菜可吃时的野菜。特别气愤的是,主锅是腊心肺,饭是蒿子饭。
如意气不打一处来,问,你当年吃这些还不够?
明生嚷嚷,这好吃啊。如今想吃都吃不到了。你尝一下子,我不骗你。如今要多吃粗粮,知道么?
去你的,矫情。1982年的那些岁月,那个哭哭啼啼的瘦猴子,抱着一碗蒿子饭往地上洒,怎么也不像是眼下这个在饥荒中狂吞几碗蒿子饭的大肥猪。
如果他不叫明生,如果不是从小一起长大,如意宁可去吃盒饭。他恨吃这些,曾经吃不到肉连吃了一个冬天的猪心肺。那会儿他爸爸再贩些猪下水卖。这猪肺最不值钱,八毛一个,街上有钱人拿去喂狗的,他爸爸拿回来切了用猪油拌烧后,掺水一熟,用个钢精锅架在火垅上的三角架子下白菜吃。他上学放学,上餐下顿吃这着这口黑乎乎的锅,先是还好,有点吃肉的感觉,可三天下来就感觉吃屎一般,真是喂狗的东西!还有这玉米面拌白蒿子蒸的粗粮,他啃得太多了,至于咽不下去多次想吐。
明生这混蛋居然请他吃这些!明生没撒谎,如今吃这些才叫口味。比大鱼大肉都稀奇,昂贵。
如意扑扑地吐籽,吃了一个八月楂便淡了心思。他拿起一个端祥着,椭圆的,乌麻色,像芒果,样子却比它丑。看着它,比吃更令人玄思。
老一辈子说,八月楂是黄老爷赐给人们救命的。黄老爷是本地山神,不知从何年起就这么叫着。所以这山叫黄老山。黄老爷并没有庙宇,也没有神像,只是在山顶的一个山洞里供了一口破旧的香坛,里外挂着一些红绸子。但十里八乡都知道黄老爷很灵,所以一直香火不断。
那一年,如意得了一场怪病,流鼻血不止,找医生治不好。奶奶说,去求求黄老爷吧。如意爸爸便买了一吊鞭,带了些锡箔纸钱和黄表,半信半疑的去请黄老爷,默祷完毕,放了一张火纸在香坛前,在外等了约莫半个钟,再进去,火纸上居然有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粉末!如意爸爸把它包好带回家冲给如意喝了,第二天如意的病就好了。
黄老爷赐神药的消息不胫而走,连如意都不得不信黄老爷的存在。明生不信,他多年里一直不承认并抵制这些。他说,这是谣言,迷信。他又说,你们好愚昧。
如意在山里转着,他想起他的恩人,便来到山洞前,蔓草荆藤如蛛网般已将洞口封存,已钻不进去了人。
如意正喟叹着,转眼见到一个穿着一身补丁粗衣的老头正扛着一袋八月楂吃力的走着。如意没见过这个老人,童颜鹤发,神情清瞿,目光矍烁。如意忍不住上前问,大爷,你打哪儿来的?老人放下袋子说,我就住此地。如意讶道,我怎么没见过您?老人呵呵笑了,我救过你,你忘啦?如意大惊,您是黄老爷?老人笑而不答。
如意从未见过神仙。他实在想不通神仙怎么是这样子。在他的脑海里,神仙都是华衣丽裳,富贵雍容的,哪里是这样如五保户的穷老头子?黄老爷心里明白,示意如意坐下,望着曾经的村庄,语重心长地说,我在这里住了八百年了,经过太多世事沧桑,但黄老山的居民世世代代居住于此,一直热热闹闹,欣欣向荣。我虽然是一个神位不大的小神,但在此一直受乡亲们尊敬,他们淳朴善良,勤劳真诚,所以我一直尽我所能帮助他们。时常也受些香火,日子过得也还殷实。如今时代变了,人人追逐繁华,贪图享乐,不再愿意过安分的日子。你是这里长大的,以前是什么样子?如今是什么样子?人们都走了,没人愿意再回来。嘴里都说着怀念故乡,并寻找故乡的味道,可心里谁也没想过真回来。就像明生,往往只是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追逐这种怀乡的流行时尚。就像你,心里念叨着回来,却说不知回来能干啥?真是无啥可干?不,是你依旧放不下你现在的生活。神仙是要有人祭祀的,没有人的祭祀,就会像我,还不如一个穷人,只能像当年饥荒时的人们摘八月楂维持生活。故乡,原本是一个魂牵梦绕的地方,但你看看,这里还有你的梦吗?没有人经营它,为它付出,诚如一个孩子只知向父母索取而不回报,他们能不衰老而死亡吗?
如意惭愧的低下头说,黄老爷,我有我的苦衷,可我一定会回到这里的,我始终眷恋这里,虽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
黄老爷笑了,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八月楂送给如意,就不见了。
如意茫然很久,也没再见到黄老爷。这时手机响了,明生再那头很急的样子问,你摘了八月楂没有?我实在欠死它了。
如意没理他挂了手机,再次摊开另一只手,发现手里的八月楂不见了,而是变成一枝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