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山之巅的许由墓前,曾经是司马迁到过的地方,有人指点说:对面山羊关边,就是巢父之墓。这不免让人生发出一缕思古之幽情。《太平御览》说:“许昌城本许由所居也”;《高士传》则说许由是阳城槐里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许由游历了很多地方吧。从这里东望,则有山峦起伏间波光粼粼的白沙湖,还可以看到点缀其间的层层梯田之间,有夏都阳城遗址、元代观星台等古老中原文化具有代表性的景点。
突然想起美国学者罗斯巴德(Murray Rothbard)的话:“中国的庄子,或许是全世界最早的无政府主义者,因为庄子曾说过: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在中国,人们常常把这种些民间思想家称之为“高士”,汉成帝曾经想让高士成公折服于皇帝的权威,可是成公说:“陛下能贵人,臣能不受陛下之官;陛下能富人,臣能不受陛下之禄;陛下能杀人,臣能不犯陛下之法。”这种高士不是回避现实的隐士,他们虽然不参与治天下,更不在意名利,但却不曾停止过对治天下的思索。汉成帝最后派了两个郎官,去向成公学习了他的十二篇《政事》。许由也一样,《高士传》说:他不仅是尧的老师,还“为人据义履方”,坚持正义、主持公道。如果他没有一定的道德影响力,尧当然也不可能想到要把天下让位给他的。但是他的好朋友巢父等人,却并不认可他的行为,认为:不为人知地默默为社会做奉献,才是更高的境界。所以当许由“恶闻”尧又要授他“九州长”之职,逃到颖水之滨洗耳时,巢父质问他:“汝何不隐汝形,藏汝光?若非吾友也!”还批评他不应该“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既然是自觉、自然的行为,那就应该是圣人无名,荣辱不惊的,怎么会如此在意到要去洗耳?于是,牵着他的牛犊,到上游去喝水了。
许由不接受尧让天下给他的理由是:“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贤人治国固然好,但他们以贤者自居以后,也是容易自以为是起来的。现实的存在是不容否定的,所谓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但那正说明了存在中的不合理性,需要人们勤于思索,慢慢去改变的。而不是仅仅跟在贤者屁股后面唱赞歌,只知道说什么:“大哉,帝之德也!”而是像许由同时代的壤父那样,尊严而理直气壮地说:“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所以高士就是在现实的环境中,自觉、自然地用潜移默化的行动,去求得一种人格的平衡,同时为社会提供精神财富。他们是“不治天下者”,但却在为“令天下治”做着努力。正如许由向尧介绍他的老师啮缺时说的那样:“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下!”政与治不同,庄子所谓:“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并非到了国将不国才需要说的话,他的原话是:“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保国是具体的治,更重要的保天下,那才是匹夫有责,关乎世道人心的政。
从箕山下来,一直到郭守敬观星台,一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际徘徊,也许没有一点这种高士的精神,人们总有一天会发现:一味在追求物质财富的路上,精神坠落的深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需要攀登的高度。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2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