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金蛇狂舞
人,生下来或是活下去,都得受它的支配……
——《沙器》
我叫梁冲,只是一名普通的刑警队副队长。有时候我就会自己想一些无聊的事情,也许人的一生真的由命运决定的,好像是花儿的生命由季节决定,雪花的美丽由温度决定。
昨天的一天内就有三个毫不相干的人死于非命,先是两个校医同时死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却又如同分身术一般都为对方报警,事件匪夷所思,更让人记忆犹新的是那张恐怖的“黑脸老包”脸谱,还有那在两个现场都出现的帝豪烟蒂。紧接着,在众多媒体面前,市长林清玄又在会议室上吊死亡,我现在依旧认为那是一起自杀事件,具体的原因还不清楚,但是我会调查清楚的。现在,邱老师更是做出一个让我惊讶的决定,让我独自带队调查长的市长的案子,我的确对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信心。这些年来,我侦破过无数的血案,见过无数人的脸,有活人,也有死人,可是最近总会有些走神。我读过《福尔摩斯-血字的研究》,其中有句让人觉得悲伤的话:“我能发现事实,但我改变不了事实。”很多次,我只能看着那些丑陋的脸,嚣张的向我吐痰,但后大摇大摆的离开警局。
有时我会想,我并不是天生的干这一行的材料。我会无法忍受,因为那些受害人家属的脸上总是可以毫无顾忌的流露出最痛苦、最悲伤的表情,我却只能将他们所有人的痛苦都深藏在我的内心深处,即便是我最敬爱的邱老师,我也不会向他倾诉,因为我知道他心里比我更清楚什么是孤独。
最近,我发现自己不太好,说真的,我累了。也许是那张脸谱吓到我了,或者几乎和我同龄的市长的死在某个方面触动了我。我突然意识到有些情绪我一直无法摆脱,自从我父亲死后,我一直都生活在阴影之中,那阴影一直像是亲密的朋友一样,和我一起去乘地铁,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出现在黑暗的地铁隧洞中。
在我还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商店,正碰上打劫的坏人冲出来,一刀就刺在父亲的大腿上,而父亲再也没有站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是腿伤怎么可能要了人命呢?所以我努力学习,学习如何去抓捕那些坏人,后来才知道了大腿上的动脉如果被刺破,人身体里的血液就会很快流光。当人身体里面的血慢慢减少,人会越来越冷,直到所有的鲜血流干,人会在刺骨的寒冷中感受到什么是恐惧,你甚至听得到自己的血液的滴落声,一滴,一滴,缓缓滴落,直到你自己落进寒冷的永恒的黑暗中。
从那天起,我开始每天都做同一个噩梦,总会一个握着刀子的黑影在深夜来到我的床前。我常常也会想如果倒下的不是父亲,而是年幼的我,我死前最后的时光也许会在父亲温暖的怀抱中,不会感觉到疼痛,不会感觉到寒冷,不会感觉到恐惧,也许这才正是我应该埋葬的时光和生命。我没有父亲一样厚实的肩膀,没有父亲那样高大的身材,我甚至没有父亲那样温热的体温,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在深夜来临时抱紧双膝,一次又一次忍受孤独和其背后的恐惧......
直到我遇到邱队,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我的这位师父更像是父亲。我曾不止一次得想要通过手头的技术和设备前去寻找那个杀害我亲生父亲的恶魔,也从没有向自己的师父隐瞒过任何关于调查的事情。而师父从没有责备过我,他说他之所以当上警察,也是为了寻找一个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我很感谢师父,真心的感谢师父,他让我夜晚的梦不再寒冷,他更让我感受到了这个世上我并不孤独。可是,我最近老是睡不好,因为那种寒冷已经再次袭来,每当我想找到师父好好聊聊,却总是看到师父不经意流露的烦躁不安,我不忍心看师父为我的事情再多背上一个包袱。
“......梁队,昨天你送来的A4的老包纸只是非常普通的打印纸,几乎武柘城所有的打印店都有,铅笔也是最常见的......嗯,您现在还好吗?是不是不舒服了?”实验室的小王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已经不再负责那个案子了,麻烦将结果直接送到邱队或者新来的小乔那里,现在对我来说,市长的案子最为重要。”呵呵,我其实懂得小王不是在真正关心我。老实说,我早就受够了警局里的世故人情。可能有人会说,你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刑侦大队的副队长,还好意思这么说吗?一直以来,我都是孤身一人,从小学开始,一直到我结婚,再到我的妻子的突然离世。师父毕竟只是师父,我不能把自己的懦弱给师父去承担。我很想找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好好发泄一场,但又顾及面子,只能将痛苦和彷徨深埋在心底。
显微镜下面领带上不明物质的反应还没有结束,这段等待的时光反倒让我的心揪在一起。也许现在应该整理头绪,把市长的案子完整的回顾一遍吧。
下午16点整,我和师父一起到达市委莲花大楼顶层的休息厅,等待那场毫无意义的座谈会。因为接到通知,说市长要亲自召开一个关于加强学生安全措施座谈会,我很清楚这种会议的本质,无非就是针对半月前发生在武柘大学的大学生意外死亡的案件,给市民一颗定心丸,再者就是在媒体和外国人面前吹捧这个城市对学生安全问题如何在乎,进而反应这个城市的治安多么好,但是,这对学生安全保障根本不起什么作用。林清玄的确是个好市长,可是对于警局管辖的安全事务,他并不好驱使自己的父亲林卫国。师父去了洗手间,我还在为下午地铁K站遇到林局的事心烦意乱,准备趁着开会时候拿会议记录做样子,把局长要我写的检讨写完。
在会客室中,局长意外的出现了,平日市委开会,林局可是个特殊例子,他可以不参加,可能是因为今天有媒体参与的缘故吧。而那些校长们都围在一起讨论着,那个著名的美国校长正在和重点高中武柘一中的校长袁来亲切交谈着西方和中国的古典音乐,什么贝多芬、莫扎特,什么古琴、琵琶。
局长的美女秘书站在肥胖又吝啬的林老头身边,奉承地笑着,又不时耳语,大概是说一些在媒体面前应该怎么样的话吧。市长秘书周小童在会客厅中来回走动,清点着人数。我问他小林市长怎么还不来,他说市长总是很准时,应该已经在会议室准备会议工作了。
等师父从厕所出来后,我们就一直和林局长聊天。从16点整开始,到打开会议室的门的16点30分,中间又有几个人进出厕所。分别是一中的老校长袁来,那位美国校长丹尼,林市长的秘书周小童,还有就是老林局长。尽管从现场来看,应该是自杀没有错,但是我想,每个细节都应该是关键。否则等到省公安厅的人来了,还真没办法交代。因为林局刚开始拒绝对市长的尸检,后来师父百般劝慰,林局才同意。现在法医那边的验尸报告还没有出来,还不能随意给定死亡时间,应该在此之前把所有时间详细的记录下来。
接下来,在16点28分市长秘书周小童开始召集所有人准备进入会议室。会客室和会议室只有一条过道相连,卫生间的通道就在这个过道中。
16点30分,市长秘书周小童和平常一样打开会议室的大门。圆形会议室的所有玻璃上都没有窗帘,窗外的小雪给人一种在整个会议室里飞舞的错觉,圆形的会议室桌子中间盛开着一种不知名的蓝紫色花,即使是过了一整夜,我到现在还是忘不了那种若有若无的清幽花香。市长的身体由一根金色的领带悬挂在天花板上,像是一幅精心的构图,他灰白的脸对着会议室的大门,空洞的眼睛也没有闭上,舌头半吐在外,即使是整个封闭的房间里,在那空荡荡的眼神里,所有人好像都产生了错觉,好像市长那瘦弱的身体正随着窗外的雪花左右摇摆舞动着,好像是一场绝美的孤独的华尔兹。
会议室在市政大厦的顶层,它其实是将原来的圆形直升机平台改建为现在的会议室,会议室本身就是巨大玻璃莲花的莲心,全玻璃的莲花造型更使之成为了武柘市标志。特别是这个会议室的两层玻璃设置,不仅隔音效果非常好,玻璃之间的特殊材料更是有保温作用,这种材料还能被随时调节颜色和透明度。平日里,整个莲花会议室就是含苞待放的形态,每当节日晚上时候,外层菱形玻璃窗可以打开,在灯光下就会变成一朵盛开的莲花。
见到这情景,几个女人开始尖叫起来,而我和老林局长站在门口也几乎不能动弹了。师父立即上前,以一种不符合他年纪的身形速度跳过圆形会议桌,本能的戴上橡皮手套,将市长的身体放下来,在市长的脖子上测心跳。
“……老林,市长他已经走了……”师父垂下头,将市长的尸体紧紧抱在怀中。整个会场都安静下来,没人敢看林局的脸色,林局的女秘书早已经吓摊在地上,手中的文件全部散落。这时我才刚刚反应过来,立即开始聚集人群,封锁现场。
林局长身子突然一震,而后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突然显得苍老了,没有愤怒,没有否认,没有嬉笑,没有对下属的欺压,更没有局长的威严,此刻他似乎只是一位父亲,沉闷的声音很艰难的从他嗓子深处轻微的发出来:“都……都出去……”
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正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很巧的是,现在的林局长正是这种情况,尽管如此,人们给予林局的眼光并没有怜悯。师父对我们所有人使了个眼色,除了局长和师父,其他所有人都沉默着向会议室外走去。这时候,林局静静走过去,抚摸市长的脸,帮市长扶正领带。他用力推开师父,抱起死去的市长,搂在怀里。
没过几分钟,医疗队匆匆赶来,人们自行让出过道。没有人离开,大家好像都在等待一个好像并不真实的死亡的宣布。
师父已经宣布了死亡,我不会像是其他人一样等待什么奇迹的发生。对于这件事,其实我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假如市长是被害,那么,第一,受害者是本市的市长,这对于任何一个城市都是一种挑战性的袭击。因此这也并不会像是普通的案件一样有一个明显的动机,如果牵扯到政治,反而会越来越复杂。第二,恰恰本市市长的父亲正是本市的警察总局局长,这更是对司法的挑衅,是什么人敢这样猖狂?这不是明摆着和整个城市为敌吗?
之后,我的师兄,也就是副市长闫占赶来,立即采取一系列的对应措施,天已经黑了下来,副市长命令开起“莲花”,并把会议室特殊的保温材质切换到不透明的状态。师父叫我仔细勘察现场。外面各家媒体的直升机已经在第一时间赶到这个玻璃球体上空盘旋着,可是他们看不到会议室里面。
我仔细检查了整间会议室,感觉背上一阵发冷,一个小说经常出现的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密室!
由于建筑设计的原因,只有唯一的一条通道与整间会议室平台相连,通道靠近会客室有一条岔口是通向顶层唯一的厕所,而厕所也是独立建在整栋建筑中,没有任何别的出入口。通道和会议室的门都是普通的建筑材料,所以身在通道以及厕所这个空间中是看不到会议室的。从会议室内部虽然可以看到城市景观,但也不能看到通道中的情况。会议室大门在我们进去之前是锁上的,而会议室的内层玻璃只有天花板上莲子形状的通气孔有空隙,这种通气孔虽然多,可是只能容正常人的胳膊通过,按照现场的情况,把一个人搬起来挂在天花板上的,女人和小孩都根本不能做到,通气孔又怎么可能通过一个身体强壮的男人呢?即使是可以通过,本来就是孤零零的会议室平台上面的人又是怎么出现的呢?而现场警方在巨大的玻璃会议室里竟然连一个可疑指纹也没有发现!我苦笑了——莲出淤泥而不染。
在晚上莲花会议室开始闪烁霓虹之后,邱老师亲自在会议室门上贴上了封条。半夜一点前,我和师父给到场的所有人做了笔录,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现在站在化学分析室里,除了等待尸检报告,我也只能渴求在这条直接夺去市长生命的领带上有什么发现了。
新来的小乔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一眼就看到自己曾经帮师父刷过的烟灰缸。之后到师父办公室里,为这位新来的师弟介绍了另外两起脸谱的案件。在回化学分析室的路上,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快要发疯了,三件案子竟然全部毫无头绪,就连脚下的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漫长到看不到尽头了。
“滴---”仪器正在发出急促的响声,我迅速冲到仪器旁边。电脑屏幕慢慢的显示出下面的文字:焦油、一氧化碳、烟碱......是香烟!市长是不抽烟的!此刻,这条领带躺在仪器上,好像是一条金色的毒蛇疯狂的舞动着它的身体,像是在嘲弄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