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古风】桃夭(一)

    “嘭!”

    黑檀木案上的鎏金杯被狠狠砸向地面,紧接着一堆奏折又被扫落在地。

    “你们、你们一个个,当真是,好啊!”

    大殿之上,层层珠帘幕后,少年天子暴跳如雷,起身踢翻了整个桌案。离得最近的小太监大概是新近当值的,被天子盛威吓到,一个踉跄撞到了龙椅靠背,额间顿时肿成个小山。

    “皇上息怒。”

    “皇上息怒。”

    殿前文臣武臣齐齐跪下,唯有着蟒纹黑袍的那人仍铮铮然屹立着,像陡峭悬崖上的一棵雪松。

    蟒袍人开口:“皇上,安远侯与边境亲王私通信件,意图不轨,证据确凿。”他不依不饶,将罪名说得明晰无懈,不留任何扳挽余地。

    景玟已知事情再无回转,是他思虑不周,一味孤行害了安远侯。

    他竭力忍住快要盈满的眼泪,一把抄过小太监手中捧着的最后一本奏折,径直砸向蟒袍人。但那奏折却在空中突然散开,只堪堪落在自己脚下。

    连天都在护着摄政王!

    景玟忿忿地想。他用力一振衣袖,转身就走。

    “退朝——”司礼监匆匆上前,结束了这场风雨欲来的早朝。

   

    “摄政王请留步!”

    一朱红公服的人匆匆追上景钺步伐,景钺回头,正是大理寺卿赵廉。

    “赵大人,有何贵干?”他微微皱眉,不知这狐狸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赵廉作势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他觉得自己是真难,刚刚皇上暴怒他生怕牵连到自己,毕竟柳辞还关在他的大理寺,现在壮着胆子上前跟这位传闻中喜怒无常的摄政王讲话,更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呃,在下是想问,尚在押的安远侯……啊不,罪犯柳辞,您打算如何处置?”赵廉一边说着,一边偷瞥景钺的神色。还好,对方对于刚刚的口误似乎并不在意。

    景钺站在桥头回头看了一眼皇宫,漆黑的眼瞳中看不太出情绪:“暂且关押着吧,那位不是还在气头上?”

    赵廉听得心一沉,几颗豆大的汗当即冒了出来。处决罪臣还先顾一顾上面那位的心情,这可不是摄政王的作风,莫不是,这摄政王是想......

    赵廉突然想起坊间说的摄政王养在家中的几十名绝色女宠男娈,又想起好友柳辞风姿卓然。若是摄政王想将柳辞归为己有,现在自然是要留着他性命,好方便之后纳入奴籍……

    “赵大人,在想什么呢?”

    景钺颇有深意的声音打断了赵廉纷乱的思绪。赵廉恍然回神,对上那略带审视的目光,又是一个哆嗦。

    “没、没什么!”他磕磕绊绊道。

    景钺眯起眼睛,危险气息更重。他俯身贴近赵廉,几乎是对着他的耳朵吹气:“赵大人莫不是在想,孤要将柳辞纳入府中作娈侍?”

    赵廉脸色刷地惨白,登时就要跪地而哭了。他、他怎么知道自己想的什么?!

    景钺斜睨了他一眼,轻笑道:“赵大人好想法!孤觉得,赵大人也很不错。”说完,大笑着拂袖离去。

    赵廉双腿彻底没了力气,他靠在白玉狮子桥栏上,被那一句“赵大人也很不错”吓得胆都破了。

    这朝堂当真龙潭虎穴之地!待不得了、待不得了!

   

    景钺回到王府,换下一身隆重的朝服,穿上了日常便服。虽然依旧是黑色。

    几声敲门声响起,管家在书房外通报道:“王爷,左相求见。”

    景钺将笔放在笔搁上,吹了吹尚未干透的墨迹:“柳疏?平时不见兄友弟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家,现在弟弟患难了倒是紧赶着来求情。”

    景钺嗤笑,将密信递给子幻。

    “柳相以前一直为殿下在外奔波,确实疏于亲情了。等到后来有机会弥补,安远侯怕是已经不领情。”子幻接过密信塞入一支细长竹筒,放在了贴身处。

    景钺看向窗外开得正盛的桃花,一支缀满了花的枝桠伸到了窗台边,他伸手过去,正好一瓣桃花也翩翩落下。

    景钺看着手心静静躺着的花瓣,眼底晦暗不明,不被领情的又何止他一人?

    “不见!”他对门外道。

    子幻正欲告辞,又停住脚步:“那大理寺那边?”

    景钺想起那个极善伪装的赵廉,道:“不用我们操心,有人会处理好。”

    子幻点头离开书房。景钺覆手任手心那花瓣飘下,看着它落到淙淙流水中随水逝去:“桃夭,桃夭,桃之夭夭……”

   

    阳春三月,京城乍暖还寒。

    灵霄山上的白鹄寺,这个时节香客最多。因为当年云妃就是在这里礼佛的时候诞下的七皇子,如今的摄政王景钺。

    景钺十二岁那年,其他几位年长的皇子都已及冠,且都各自在朝堂有了不同的势力。老皇帝虽然最宠爱小儿子,但奈不住垂垂老矣,便将皇位传给了性情中和的老大,也希望他能念在云妃的膝下养育之恩,将来待景钺好点。

    其余成年皇子被分封出去各自立府,却仍有两位不甘人下。老皇帝驾崩没过多久就发动变乱,企图篡位。

    彼时京城动荡,连皇宫都被内线联合叛军打开,硝烟四起。云妃将景钺托付给近身暗卫,送往白鹄寺住持方丈处,自己却在叛军乱箭中身亡。

    几个月后,联手的两兄弟终于又反目,三皇子被暗杀,二皇子坐上了皇位,改年号称帝,将其他皇子发配至边远蛮荒之地。

    乾安元年,诸多官吏在乾安帝的暴政下兢兢行事,许多当初未支持他的官员,都被他加以各种罪名押入大牢,换以自己的心腹。

    “让我出去,我要杀了他们!”

    白鹄寺的一处密室中,景钺被铁链束住手脚,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母妃的死、手足的自相残杀让他困于绝望与疯狂中,他几乎要被仇恨淹没。

    “阿弥陀佛。殿下,您现在出去能做什么呢?你没有兵权,没有人脉,你连武功都不能赢过贫僧,你出去被抓吗?”

    主持方丈双手合十,摇摇头离开了密室,留下装满了饭食的匣子。

    第一天,饭匣还在原地,丝毫未被动过。

    第二天,依旧。

    第三天,暗卫打开密室门。景钺端正地坐在桌案前,衣衫整齐,头发也明显梳理过。饭匣被放在桌案上,里头的饭菜都被吃完了。

    “子幻,孤要沐浴。”景钺道。

    那天后,白鹄寺住持方丈多了个记名弟子。这名弟子和其他弟子不太一样,方丈从不要求他礼佛诵经,人们也不常见到他。

    景钺就住在主持的西厢房,这是一个僻静的小院。子幻教习他武艺,与外界失落的暗卫及大皇子部下联系。渐渐地,景钺也有了自己的势力,足以覆盖整个京城。

    乾安三年,景钺安排在禁卫军中的密探被发现,牵连到了一整条密探暗线。乾安帝没想到当年的小儿竟然会成为最大的威胁,立即封堵了整座京城,四处排查。

    景钺不愿连累白鹄寺,连夜奔袭离开京城。只可惜为护主顺利出城,众多暗线一夜之间全被暴露。景钺三年间蓄积的势力,一夕化为乌有。

   

    四月里,江南烟雨朦胧。

    景钺离开京城已有一月余,这些日子他都住在苏州苏府。

    景钺从未得知,子幻竟是苏州富商苏启丰的三公子。事实上,一直以来他根本就没怎么在意过自己的属下,他在乎只是自己的仇恨。

    子幻受了很重的伤,长久处于昏迷中,近来才渐渐转好。苏家对子幻不惜性命也要护住景钺没有任何怨言,也不怕担下窝藏叛贼的罪名,一直对他恭恭敬敬。

    景钺有些失落。为了自己的复仇大业,一次次陷身边最亲近信赖的人于危险境地,牺牲一个又一个忠诚属下。谁又不是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这样的复仇,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子幻昏睡期间,苏启丰向景钺道:

    “殿下,我有一事告知。”

    “我从小将子幻当作暗卫培养,他十四岁那年,把他送到了云妃身边,让他保护你母亲和你,你可知为何?”

    “你的母亲,是我的胞妹。”

    “当年,她是为了苏家进的宫,如今,也让我们苏家为她做些什么吧。”

   

    寒烟山上,成片桃林花开正盛。细雨绵绵中,不少花沾雨零落混入泥水。景钺站在山径小路上望着漫山的桃花,任砭针刺骨的寒雨冻彻身心。

    “漂亮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稚嫩童声唤回景钺思绪,他低头看去,红色油纸伞下一双扑闪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小娃娃大约四五岁,扎着两个红绳发髻,粉雕玉琢,玲珑可爱。

    景钺看了小孩一会儿,蹲下来捏了捏他粉嘟嘟的小脸:“看花儿呢。你又在这儿做什么,你家大人呢?”

    小孩眨眨眼,并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漂亮哥哥,你能把那支开满了桃花的树枝摘给我吗?我够不到。”

    景钺顺着他手指看向他指的那节枝桠,原来就在刚刚站着时候的跟前。这花枝开得十分繁茂,方才在这里这么久竟然都没发现。

    “你要这花做什么?”景钺问。

    小孩笑了笑:“送给我阿娘,阿娘最喜欢桃花了。”

    景钺也想起了他的母妃,母妃以前也很喜欢桃花:“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笑得更灿烂:“桃夭。”

    景钺有些不解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小孩接过他递来的桃花,很自然解释道:“阿娘给我取的。我的名字叫柳辞,但我以后的字就叫这个,我只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景钺看着水灵无辜的两只大眼睛,不由得心头一软:“知道了。我也有阿娘的,不过……她已经不在了。”

    小柳辞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了会儿眼前的哥哥,把伞放到他手里,牵起了他另一只手:“漂亮哥哥,我带你去看我阿娘吧。”

    景钺就这么被他牵着,沿着小径一步步走上了山。

    路的尽头,一座新坟孤立。墓碑前有被淋湿的黑色灰烬,还未完全被雨水冲刷去。一支大概是昨日折下的桃花放在墓前,枝头零落的花瓣几近枯败。

    景钺一惊,他低头看向这个还没有他一半高的小孩。柳辞没多大反应,他径直走到墓前,将手中刚摘的新桃花替换了坟前的旧桃花,而后又刨了个小坑,把那些枯败了的花埋进了土里,这才用稚嫩的声音说道:

    “阿娘,桃夭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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