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舟寺建在云枫山上,云枫山长满了葱郁的古树,以及各类奇花异草。慕名而来寻珍觅奇的人很多。人一多,便有了路,有了路,莲舟寺这座破落的小寺香火竟也旺盛起来。
慧闻也爱进山寻觅花花草草,常常晨雾尚稠时便荷锄进山,暮色渐浓时又长歌归来。有个怪事,慧闻采回的花,无有香味。那些花姿态万千,有的如点点星辰,有的如燃烧的晚霞,有的如正当午的日头,有的如雨水滴在湖面的涟漪。这些花全被种在寺庙后园,全无芬芳,就像愁困深闺的女子,不进去看看,全然不知世间竟有如此缤纷的角落。
“怎么这些花都没有味道呢?”常有人问。
扫地的老僧空海说“女为悦己者容,花为知己者馥,这些花的知己就是慧闻,慧闻没有鼻子,这些花香又为谁呢?”
听者皆恍然大悟,是这个道理。差点忘了,采花回来的慧闻,没有鼻子。
莲舟寺上有个丑僧,没有鼻子,是此地界人人皆知的事。丑僧是名副其实的丑,苍老混浊的眼与干瘪的嘴唇间没有鼻子,只有两个黑黢黢的深井一般的洞。
关于丑僧为何没有鼻子,人们说法各异。
有人说丑僧曾是个江洋大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结果被仗义出手的侠士一刀削掉了鼻子;也有人说丑僧原本是个猎户,有一次在山中杀掉了几只狼崽,结果被寻仇的母狼咬掉鼻子;还有人说丑僧出家前好色,与有夫之妇苟合时被捉奸在床,于是不仅被割掉了鼻子,还被割掉了阳具。
关于丑僧的传闻,如同河滩上的石头,稀奇古怪、式样繁多,但丑僧对此从不作声,仿佛人们谈论的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人。
其实丑僧也常常想起自己的鼻子,那个年轻时长在自己英俊的脸上的神物。
之所以说它是神物,是因为它的漂亮与敏锐。
丑僧溯记忆之流而上,自己年轻时温润俊雅的脸庞如在眼前,斜插入鬓的剑眉、英气暗藏的双眼、朱砂赤玉般红润的唇。他那鼻子更是世间罕有,刀削斧凿般的坚挺,如同旷美平原上隆起的一道山脉;天工造物般的巧致,好似一件光润华丽的孤品瓷器。
那鼻子象征着人类最极致的文明和雅致,却偏偏比野兽还敏锐。
它如同一张感官之网,捕捉嗅觉之海中的一切美丑。当他细嗅荒野,雨水浸润的泥土、风中摇曳的野花、碎落一地的阳光、静默流淌的溪流,交织成一幅缤纷画卷,在他脑海中展露无遗;当他细嗅城市,酒坊中的女儿红、青楼里的胭脂、食肆中的佳肴、药铺里的药香,萧瑟琴鼓般演奏和鸣,在他耳畔流连忘返。
谁又知晓,丑僧当年不丑,他的英俊甚至牵动着不少少女的芳心,丑僧出家前名为沈怀瑾,字倦玉,是个贫寒的读书人。
怀瑾幼时丧父,抚养其长大的母亲顾氏已年迈体衰、长年缠绵病榻,家徒四壁的怀瑾学那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的古人,吃尽苦头,胸中竟也填了些笔墨,十八岁便考中秀才。
怀瑾醉心读书而不勤五谷,家中生计日渐颓靡下去,顾氏便为其寻了一位勤劳的妻子。
那个女人,方莲,一见面便散发出让怀瑾无法忍受的味道。那是牲畜的毛发与粪便之味、久不沐浴的汗水与尘垢之味、朽烂的谷草与木料之味,那是萌发于茅屋中滋长于畎亩间的贫穷与卑贱的味道。
即使现在丑僧没了鼻子,也仍记得那特殊的气味,但丑僧已然忘却为何那颗尘世中躁动的心,为何对这气味如此深恶痛绝,倒是方莲初嫁来沈家时局促不安的模样仍历历在目。
方莲身材矮小瘦削,皮肤黑得像风雨前骤起的阴云,她的五官是扁平而庸常的,黑豆似的眼眸中藏着难以按耐的自卑与慌乱,她看了一眼怀瑾,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而又化为浓重的忧伤与绝望。
“娘,我去洗个澡。”方莲对顾氏说。
在那大雨滂沱的一天,没有任何仪式和征兆的,两人完了婚。那一夜,两人拘谨的坐在床边,不像新婚的夫妻,像两座土地庙中的石像。
第二天,方莲起个大早,割草打柴,饲喂牲畜,洗衣做饭。叮叮咚咚,锵锵铿铿。冷清多年的沈家似乎有了生气。正读书的怀瑾厌烦着,他嫌方莲夺去了家里的寂静。此后多年,怀瑾每天可以读不同的书,方莲却总重复着这一天的生活。
村里顽童觉得方莲生的丑陋,像一只不成人形的母猴,便叫她“方小猴”。方莲背着木柴经过土地庙时常常遇到在那儿过家家的孩子,孩子们便大声用“方小猴”讥笑她,她不语,黝黑的脸上只有无邪的笑。
怀瑾本以为方莲最惹人厌的地方不过如此,丑陋了一些,难闻了一些。但后来他发现方莲竟有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爱好。
方莲的手巧得很,可以比肩一些手艺不差的木匠,她用竹篾做凳子、椅子、箱子,原来空落落的家里家具竟多了起来,多做出来的器物还可以拿去集市贩卖。顾氏虽觉得方莲的外貌不沾光,但的确能干如一个男丁。
这一天,方莲又在用木头竹篾制作着什么,一个四四方方的器具,似乎是个笼子。怀瑾仍旧自顾自读书,方莲在他眼里仿佛一个桌子板凳一般的器具,不能引起他的注意。顾氏则发现了方莲的举动,便问:“你在做什么?”
方莲抬起头,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娘,我在给舒先生做家。”
顾氏疑惑:“舒先生是谁?”
方莲说:“舒先生,好人哩!”,随露出淳朴的笑容。
顾氏点点头,心想这儿媳妇勤奋,又在为哪家人做家具赚家用。
直到夜里她听到叽叽吱吱的叫声,心想,今夜这老鼠怎么这么胆大,不给人清静。便一手拎着扫帚,一手把着油灯,准备清理门庭。她循着那吱吱声一直寻到堂屋墙角,灯光下赫然是白天方莲做的那个玩意,原来是个笼子,里面七八只老鼠正你方唱罢我登场,叽叽吱吱叫个不停,奇怪的是却没有啃咬这木制的笼子。方母顿脸色被气得煞白,“舒先生,原来是鼠先生,几只烂老鼠怎么好称先生!这方莲是什么烂习性,竟在家里养老鼠!”
次日,方莲正准备去田里劳作,便被顾氏兴师问罪。方莲并不觉得养鼠奇怪,只说“鼠先生”
是她救命恩人。一旁的怀瑾觉得惊奇,怎么还有视老鼠为恩人的。
原来,方莲九岁前家里本没那么穷,只是一场大火把一切家什烧个精光,若不是几只老鼠爬上床惊醒了她们一家,恐怕她全家都遇难了。
“知恩图报,善莫大焉”怀瑾对母亲说“方莲这么做也算是知节明义,娘,你就由她去吧,几只老鼠吃不了几粒谷粟。”
方母听完只得作罢,这媳妇怪是怪了些,丑是丑了些,但好歹勤劳淳善,自从她来了家里,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日子也渐渐好过了起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村里渐渐都知道沈家儿媳爱养老鼠,却唯独不提她为何养老鼠。方莲的外号逐渐由“方小猴”转为“方小鼠”。顾氏听了直头疼,又是猴又是鼠的,这可怎么得了!怀瑾却从不介意这些流言,他从未将方莲看做一个与自己有关系的女子,他只想早日拿取功名,摆托今日之窘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