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
如果说紫色代表着高贵,那么我对紫色的厌恶是否也会令我对高贵嗤之以鼻?
夜班工人用的单人床上,那道木门被一脚踹开的时候紫琳正枕在小七的腿上安静地睡着。
对于母亲的记忆,最后的片段应该就是那碗母亲喝到一半的木耳汤。待紫琳的父亲终于谈完了生意赶到家时,那已是紫琳母亲火化后的第三天。半年后,她的父亲将她母亲的骨灰安置在了一处朋友开的教堂里。在这之后,她曾在自己的家里目睹父亲被一群破门而入的陌生人按在地上殴打到头破血流。九岁那年,父亲把尚且年幼的紫琳和多年以来苦心经营的生意一并全权交由紫琳的舅舅掌管,父亲本人则杳无音信了好一段时间。再后来,自己就被在某一天又重新出现了的父亲接到了这间废弃的工厂里,和另一群陌生人开始了莫名其妙的生活。
破木门那声急促的咿呀显然是吓坏了刚刚睡下的小姑娘。娇小的身体在薄毯子里猛地一颤,大脑还顾不上做出什么反应,本能便主使着身体径直往身旁小七的怀里躲去。一汪澄澈的眼睛从小七臂下怯生生地警惕着门框外未知的可能,直勾勾的眼神里分明写满了惊恐。
猛地,小七的目光透过发隙恶狠狠地直刺向门口。转瞬,她又完全收敛起了神情,披散的长发从肩胛稍稍滑落,白皙纤细的双臂缓缓抱紧了这个正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孩。
好温暖。又柔软,又温暖。活生生的稚嫩和柔弱。
鼻子再靠近些,更平稳地吸气。草莓和牛奶的味道。女孩温热的鼻息就蕴蕴地敷在小臂上。抵在女孩后颈的手轻轻按下,女孩便乖顺地满满拥入了胸脯——
我的。
屋脊绿色的电缆里,电流滋滋地冲击着老化的橡胶套。屋外的热浪里弥散着刺鼻的机油和灰尘的气味。门框里,卷发的老头一顿一顿地走进小屋,每一步都踏得煞有其事。疏松的木地板上细碎的钢砂粒和压扁的铁屑随着脚步声一下一下低低地被溅起。
"毕方那小子..."墙壁上,吊灯昏黄的光影颤巍巍地摆动起来。老头低沉的声音里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清冷感,小七不由得直了直腰。
地板吱吱呀呀地小声呻吟着,电线里滋滋的电流变得愈发急促不安。
缄默。
老头仰起头来漫无目的地望向房顶。钢制的房梁横贯左右。尽管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却能在心里描绘出房梁上生锈而油漆脱落的样子。
就在老头的目光扫到小七怀抱里的女孩后,片刻,房间里吊灯绳索的摆动竟也变得明目张胆。
一双汗涔涔的手从风衣两侧的口袋里滑了出来。
"简先生,您回来了,"小七两手护着紫琳,从床侧慢慢起身,"毕方他一直在隔壁等您。"
"唔...嗯..."
"紫琳,看呐,是简先生呀。来跟先生问好。"
"简先生好。"一只稚嫩的小手从小七纤细的腰肢上松开,冲着那个方向怯生生地挥了挥。
"嗯啊...琳儿...你好呀。我..."
“新朋友带回来了吗?”小七放下了手里的梳子,转过身来为安定了下来的紫琳盖好了毯子。
老头的眼睛看向别处,砸了一下舌头说:“有变故。”
"那,您需要现在去见毕方吗?"
"现在?也好。"
简先生没有再多向紫琳看过一眼。转身,他和小七一前一后迈出了"天车室"的木门。小七回身轻轻拉好了门把手,顺手将披散的头发拢了拢,又用箍在手腕上紫琳的发圈将头发简单地扎成一束。
小七在前面兀自地走着,简先生紧随其后。
轴承室。
铁门。门闩上小小的锁头崭新得棱角分明,即便如此,在偌大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笼罩下,一点小小的鲜亮怎样也只是显得微不足道。
"让我来,"简先生快步走到小七前面,煞有其事地行了个绅士礼。
咔嗒,吱——
这是一间锈红色的房间,墙壁的颜色如同不新鲜的肝脏。房间的正中央,那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就干巴巴地摊在一把破椅子上。房间不大但空荡荡的,午后的光芒从泥渍浑浊的玻璃窗里自顾自地漫出来,显得浑浑噩噩。地上灰尘厚厚得积成一层,光亮凝固的地方杂七杂八地散落着几枚脚印。阴影的角落里,横斜着摞着一根根冷冰冰的哑铃状的圆柱。
灰尘的颗粒在光晕里成群结队地飘动着却不知所向。
青年的头就仰倚在椅背上。鼻子上的皮肉已经干枯成了蜡黄色的薄薄一层,鼻梁骨的轮廓突兀地架在松垮的眼窝之间。眼球浑浊得已然分辨不出虹膜与眼白,即便如此却仍在灰尘的混沌中极力地聚焦着缓缓靠近的那两幅轮廓。
青年两只枯枝般的手腕上各绑缚着几匝鲜亮的黄色毛线。
脚步声在接近。越是清晰,那双模糊的眼睛上血丝也便越发密集。结满了痂的嘴唇已然失去了应有的弹性,枯瘦的身躯上松懈了的皮囊在地吸引力的作用下几乎脱离了骨架,臃赘着贴附在椅子的缝隙里。那椅子上所有的关节都在嘎吱吱地响个不停,骨架喉咙里嘶嘶的咿哑也变得愈加急促。
止步。青年喉咙里的嘶哑随即戛然而止。
老头冲着他竖起食指:“你的行为令你失去了对我而言你的价值。”
有四五秒的时间,椅子上的骨架仿佛真的死了。突然,青年嶙峋的脚掌在地面上没命地挣扎了起来,妄图撑起枯瘦的躯体,但真正撼动开的也就只有脚上染灰的鞋子;眼球上的血管不堪重负地崩裂开了,粘稠的血液在崩坏的地方集结成一个个小小的暗红色血球,却始终淌不出来。
眼前的老头在踱步。他嘴角的在微笑,眼中却充满严肃:“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直接暴打你一顿然后把你扔进沁园。不过那样的话显然是不够解气。说来很有意思,在考虑如何惩罚你的过程中我有了很多新奇的想法。我回忆起了千百年来各种各样的处刑方式:砍头,腰斩,剜髌,火刑...有的干脆了当,有的血腥,更多的甚至是变态,但这些点子中确实不乏非凡的创意。就在品味的过程中,我甚至对一些耳熟能详的名词有了新的认识,”说着,老头的鼻子上多了几道皱纹,“我还把其中一些很奇妙的点子组合到了一起。这是一番很有趣的思考,感觉起来就像是在用自己掌握那些的知识和公式单单是凭借自己的思考就一口气做出来了一道很难的数学题。哈,思考。这些完全是为了你。我一向认为肉体上的痛苦到底会被愈合殆尽,而心理上的创口才是最有效、最有力道的,因为你会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去揭开伤疤。那样的创口呀,有一半以上的长度是自己主动撕开的。所以说‘庸人方自扰’。对吧。”
破角的玻璃窗外,麻雀在屋檐下仅有的一层荫蔽里时时扑起又赶紧草草落回,始终不曾探出阴凉半步。
“我已经告诉了紫琳,说他会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待上一个月。我也嘱咐过老章让他不要进来。”小七将双手架在胸前,一双杏眼直冲冲地对着简先生上下打量,“你这次回来得比以往要早。被那帮家伙们发现了?”
简先生耸了耸肩:“更糟。那个叫扬佳的小家伙死了。”
“哦?”
老头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橘子。“人有旦夕祸福,天命啊。可惜了,年纪轻轻的。不过也好。”简掰下一半橘肉来递给小七,小七侧目白了一眼那半橘子,简先生见状赶紧换将另一只手上未剥掉橘皮的一半递了过去。
骨架的鞋子渐渐停止了挣扎。
“这次,该轮到陈鹏他们几个去了。我一会儿让老章通知他们。”
“不用了,这次我要亲自去。”
“你?”小七放下送到了嘴边的橘瓣,“怎么,堂堂简先生也要和自己人抢食?”
简先生嗤嗤地咧开嘴低下了头。狐狸皮的短靴在灰层里左右拧动拓出了一枚清晰的掌印,鼻孔一张一合地,喘着粗气。仰起头,他直视着小七:“别看我到了这步田地,那样的清汤寡水我可不在乎。”
小七攥紧了手里的橘子皮。
简先生用下巴冲着椅子上昏死过去的毕方轻蔑地一挑:“上次这家伙的‘合作者’就是突然猝死的,之前柴火棍的那位也是,这次又轮到我的。这几位无一不是虔心虔意吃斋念佛的信徒。好人应该有好报的吧?结果年纪轻轻就英年早逝了,多可惜。我也是好奇,‘他们’会被怎么处理。”
小七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那他怎么办?”
简先生挑起眉毛看向毕方,很无趣地用指尖挠了挠眉尖一侧:“他总得为他愚蠢的行动付出点代价吧。”说着,简先生走近了毕方。
轴承室的房间里,灰尘在散漫地飞着。发青的玻璃窗外,麻雀还在屋檐的荫蔽里时时地佯装着飞动。它们当然可以干脆飞出屋檐、飞过马路、甚至飞向天际,但它们不愿离开荫蔽,却妄图在狭小的空间里追寻最大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