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深谷幽潭

文/谢吟风

天龙赌场的老板龙万两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但凡是等价的，所有物什都可以拿来交换，哪怕是自己的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件可以让自己的家业屹立不倒的一个可以推向赌桌的筹码。

易轻风不是没有进过赌场，以前出任务的时候难免要潜入赌场。只是他实在是搞不懂，一群人吆五喝六地围在几个色子前面猜大猜小究竟有什么意思，为了这么个无聊的事情大把大把地把钱扔到赌桌上，装进别人的口袋，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要他说，有这钱还不如给他，他一刀一个，把里面的人统统杀掉，没有一个好东西。

易轻风正要继续往前走，天龙赌场的大门突然大开，黑龙等人毕恭毕敬地将叶禅送出门。

“好了，不必远送，回去照顾你们老爷吧。”说罢摇扇转身，黑龙等人依言抱拳回去，复又关上了大门，只留下过人的通道。

“你还是去给那老怪物看病了？”易轻风抱着双臂随口问道。

叶禅见是他，一笑，慢慢走过来：“盛情难却，我要是不来 ，南市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他走的很慢，他举着扇子站立原地时，就是个十足的江南贵公子，充满了书卷气息，但若走起来，却还不如一个普通人，他的左脚用不上力，只能靠着右脚的力量支撑这往前走。尽管这样，他却不靠任何物什支撑，走路却也不失风度。

“你脚受伤了？”易轻风又开始直来直去地提问了，杜清平若是在这里的话肯定一刀砍死他。

“很多年了，自幼便有此疾。”叶禅并不在意，“你这是要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逛逛。”

“那不如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

易轻风疑惑地看向他，叶禅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杜清平在瓦片上趴了整整一个下午，连龙万两的影子都没看到，只有黑龙在东屋一直进进出出，像是在传达什么人的指令。瞅准他离开的间隙，杜清平闪身溜到门口，门并未上锁，一拉便开了。

房内空无一人。

有密室！他敲遍了每一个角落，甚至连地板都一寸一寸敲过了，什么也没有，这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房间，一丝可疑之处都没有，莫非是个陷阱？

杜清平最后仔细看了一遍屋内陈设，默记于心，迅速退出房间，纵身一跃，离开了天龙赌场。黑龙就在不远处的一扇门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石雕，脸庞隐隐有黑气浮现。

青萝缠碧树，萦萦数十匝，移花疏处过，风起千丈滔。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地方。”

易轻风和叶禅绕着江边走了小半日，终于被挡住了脚步，前面枝木繁茂，绿萝缱绻，瀑布般从高高的崖壁上层层垂落下来，像极了仙门垂幕，易轻风不禁怀疑，帘后是否真的住着山间神灵。

叶禅停住脚步，收了折扇，冲他一笑，双手一背，身子像流星箭矢一般冲天而起，期间几乎不在峭壁之上借力，恍然间已上了十几丈。

好轻功！易轻风忍不住心中大赞，好胜之心大起，伸手抓过一根藤条，腰上用力，一个后翻追了上去，在缠绕的枝条中不停地重复借力，速度加快了好几倍，几个呼吸间就来到了叶禅身后。

叶禅突然停住，闪身隐进藤条中间。易轻风一愣，一个旋身稳稳止住冲势，单手吊在一根藤蔓上，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绿萝中间有一个一人高的缝隙。

山间的生物仿佛生来就有自己的灵性，这里的藤条就像有了自己的思维一般。洞口极其狭小幽长，洞内藤萝垂蔓，若不是对这里十分熟悉，根本不可能找到这样一条路。那绿萝层层叠叠，好像故意挡在中央，有在脚下使绊子的，也有猛然间出现欲勒人颈项的，叶禅推推挡挡，灵活地左闪右避，轻灵地穿梭而过，丝毫没有平地上走路的跛态，那枝条竟是都扑了个空。

说来也奇怪，叶禅在前面走得费力，到了易轻风这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藤条就仿佛认得他一般，所到之处，勾勾爪爪都自动地退让开了。兴许是怕了他身上的那股子神鬼皆可杀的凶煞之气？

叶禅怕他摔倒，回头一看，不禁哭笑不得，自言自语道：“倒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呢。”

易轻风懒得听他说了什么，虽然枝条并不找他麻烦，但他天生就不喜欢待在这种狭小鼻塞的地方。万一前后来敌，进不可攻，退亦难守，那就是天大的麻烦，教习说过，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放弃警惕。他只得屏气凝神，尽量放开所有感官去细细感知周围的危险，所幸，周围并无威胁靠近。

越往前走，视野越开阔，渐渐地能容纳两个人了，前面隐约传来了潺潺的水声。易轻风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似乎来过这里。他四处打量，想要发现些端倪，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很陌生。

叶禅眯起眼睛，马上就要到了，前面已经非常开阔，不需要再这样小心谨慎地行走，他放缓了脚步，任由思绪飘向远方。

两个小小的身影并排走着，深一脚，浅一脚，这里的枝条实在太繁茂了，故意开玩笑似的，这里伸出来一枝，那里伸出来一枝，就是不让人好好地走道，自知闯入别人的“领地”，孩子们也不敢大声抱怨。终于，看起来高大一些的孩子跌了一跤，狼狈地坐在地上。

“这讨厌的藤条，干嘛总跟我过不去！师弟，你小心点，别被缠住！”

“哥哥你怎么又摔倒了，真笨！”

矮矮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到师兄身边，做了个鬼脸，便继续跑开了，所到之处，枝条躲闪避让，似乎对他特别偏爱，大孩子一脸愕然。

“怎么它们光缠我不缠你？”

小一点的身影回过头来看着哥哥，看他狼狈的样子，不禁指着他哈哈大笑：“它们肯定是跟你一样大的小姑娘变的，专门要缠着你！”

“你给我站住，你别跑，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你来呀来呀！”

“哇！没想到这里别有洞天！”易轻风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叶禅从思绪里醒过神来。

不慎失足掉下山谷的人如果能知道这样一条路，一定会安然逃生的。

易轻风没有想到，那条隐秘的小路后面竟然藏着这么大的一片空地，这是一个被悬崖围起来的山谷，太阳远远地洒进一点光芒，像是在遥远的地方拼命挤进来一般，天空像个圆圆的井口。半空中弥漫着屡屡薄雾，向上看就像在水底看天，风一吹，云朵悠悠然波动，天空也随着波动起来。

“真是个好地方，你为什么带我来你的地盘？”潭水清澈，却深不见底，就像一口深井，他不禁怀疑，这个山谷本身就是口井，他们只是在井壁上找到了落脚之地。

叶禅惊讶地看他一眼，摇摇头道：“我的地盘？这里不是我的地盘。我只是偶然间发现了这个地方。”

易轻风把刀放在一块石头上，自己也横身躺了上去，双手抱在脑后，闭上眼睛感受谷里的空气，许久才接道：“看来这里的主人不太欢迎你，要不是你来过这里，外面的藤条早就把你放倒了。”

叶禅没有反驳，走到水边，凝视里面的倒影，眼神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一抹狠厉，那道光一闪而逝，复又恢复了寻常。他看看悠然自得歇息的易轻风，不禁笑道：“看你现在的样子，伤势倒像是完全好了。”他犹记得十几日前，这个少年浑身染血，像是掉进了墨家机关道一般，只差没有被绞成碎片，就这副样子，竟然摆脱了一大群人对自己的追杀。

易轻风听了此言默默运了口气，不知怎的，身上的伤早已无大碍，这种伤自己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是每次行气完，似乎总有一点点真气在关元与气海之间黏滞郁结，许久才会散去，却并无半点不适，对行气也没有什么影响。

半晌，才疑惑道：“我此前从未有过此种感受，明明身体无碍，行功完毕后真气却黏连在下腹不受控制，我想去牵引它，它却自己又消失了，留不下也赶不走。”

叶禅点点头：“不错，当日你重伤昏迷，我替你把脉时，发现你体内有一股入侵的真气，那真气不知出自何门何派，残留极强，却又柔和至极，不管是针药还是内力均对它用不上力道，好在它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破坏性。”

易轻风满不在乎道：“那就让他在那里好了。”练武之人，最忌讳体内有来历不明的异种真气，最差的结果，不就是爆体身亡么，人生在世，哪个不会死？

“说到底，那天你为什么会搞成那副样子？”叶禅好奇地问，“你想杀谁？”

“不知道，好像叫敖什么的，别人都喊他敖师叔。”易轻风想了半天，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叶禅发现跟他待的越久，越有种老血吐不出来的感觉：“你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还要去杀他。”

“我只是奉命行事，有人向我家出钱，我就像其他人一样被派出来杀人，只不过这次我的任务没有完成，无法回家而已。”说到这里，易轻风有些烦躁，他从没失手过，以前的任务也有复杂的，他还进皇宫杀过一个阉人，皇宫守卫森严，他却毫发无伤。

“杀不掉的话怎么办？”

“我杀不掉自然会有别人来杀，反正一旦签订契约，不论出来多少人，目标都得死，一个杀不掉，就来第二个，第三个，每次来一个更厉害的。”

“每次只来一个人，早已打草惊蛇，岂不是一个一个送死？”

易轻风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我们家里出去杀人的，有大人也有小孩，你会同时派出去一样的人吗？”

“那杀完呢？”

“会有人来接我们回家。”家？他们就是黑暗中淬毒的匕首，一旦出鞘，不死不休，任务失败则默认人死，不会有人来收走他们的尸首，那个所谓的家，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想到这里，易轻风更加烦躁，干脆站起身来走向潭水。叶禅沉默下来。

潭水清冽，似乎深不见底，然而这次他看清楚了，远远地，潭底波光荡漾，好似一团青色的火焰，在深深的水底燃烧，鬼使神差地，他向那团火焰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