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水阔,寒风凛冽。
陈严冬裹着衣服在河边绕圈。烟抽空几包,路踩出几条,也没能给自己找出条生路。
公司已经全完了,房子车子但凡值钱的都抵押个干净不说,还欠下一屁股债。见天有人堵他,之前相交甚笃的朋友却没一个肯见他。
“老婆离婚走了,父母也都不在世,孤家寡人一个,也算没什么牵挂”陈严冬默默安慰自己:“就这样吧。”
商场如战场,自己之前得势不曾手下留情,不怪别人报复。况且出了人命,预备东山再起的资金也被合作伙伴卷走,墙倒众人推,落到这个下场,不冤枉。
陈严冬长长出一口气,将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灭了。
心里想清楚,人就平静了,也有兴致看看自己选的埋骨地:
这是护城河出城后的一段,河面宽阔,水流平缓,不远处有个小小三角洲,生长着高高低低的芦苇和蒲草,再远,望不到头的河水强势破开无边无际的田野,蜿蜒着往天边去了。
离城远,不通路,无人烟,又安静,又美丽。
唯一不满意只有自己。连续几个月的奔波煎熬,衣服宽了,头发长了,澡没戏,胡子也没刮,邋里邋遢的,像个逃难的乞丐,又像个游历的浪人,反正不像个好人。
罢了,罢了,这操蛋的世界,拜拜了!再也不见!
陈严冬往水边走,打算一气呵成,来个自由落体。河面的寒风迎面而来,吹得他差点没站稳就这样哧溜入水。陈严冬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发觉这风中竟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呼喊声,断断续续,却连绵不绝:“小伙子……小伙子……”
“什么情况?”陈严冬心里嘀咕:“河水在呼唤他?不会吧,这么玄乎。”
左右看看,又环顾一周,终于发现了声音的来源。一个人在背后田垄上远远向他招手,看身形像个老人,佝偻着背,半个身子撑在手杖上。
陈严冬打算不理。自己都要死了,还管他人做甚。可是这声音不大,却纠缠不止,实在不能让人平静赴死。无法,只好转过身往田垄走去,打算先把这人打发走。
走近一看,是个衣着打扮十分得体的老头。一身中山装干净整洁,弯腰驼背不掩其规整,花白头发修剪的利利索索,面上皱纹一道道,此刻全都陪着笑,问他:
“小伙子,我向你问个路,城东梧桐街道你知道不?我怎么越走离城越远,也遇不着人?”
陈严冬心想:这老头,看着精明能干,挺能唬人的,却连方向都分不清,看样子也不像老年痴呆啊。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见阎王前先给自己积点德吧。
“老爷子,方向反了,这都出城了,您老穿过这块地,到前面那条路上,往北一直走就成。”
“你能送送我不?我转了一大圈,实在不敢乱走了。”
“我还有事呢,您自己走吧” 陈严冬拒绝道。
老头往前靠了靠,还不放弃:“小伙子,你行行好,帮我一把,我回头好好感谢你,往你单位送锦旗,咋样?”
还锦旗?陈严冬腹诽,我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人还正愁找不到我呢。只是这话却也不好跟陌生人说,只好催促道:“我这真走不开,给您指了路就快走吧,免得家人担心。”
“这一马平川的,除了田就是河,你身边也没啥家伙什,有啥忙的,总不会要跳河?”老头疑惑的问。
“嘿!你这老头眼忒毒。我就是要跳河。你快走吧,免得吓着你。”陈严冬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承认了。
老头一点没信,还劝他:“别介,现在河水挺凉的,一个不好弄感冒了。再说,有我在怎么会让你死,我不得下去救你,换个锦旗。”
陈严冬都要被老头气笑了:“就你这还救我?再把自己搭进去。”
老头有点生气,声调都高了些:“别看不起人,老胳膊老腿的正好活动活动。搭进去也无妨,黄泉路上刚好有个伴不是。”说着往他身旁一站,紧贴着他,誓有和他共进退之意。
两人静默地对峙。
陈严冬这下彻底无奈了:“得,我倒想拉个垫背的呢,不过拉您怕阎王不收啊!我送您回去吧。”说完就势扶着老头的胳膊,搀着他往前走。
“您住梧桐街道多少号?”
“98 号。”
“行,我扶着您,仔细点脚下。”
老头指着田野示意陈严冬:“马上开春了,这地底下草啊,苗啊就一起钻出来了,绿油油一片呢。春天来啦,温暖的风啊,吹着它们呢。多好啊!
我没事就老爱来田野里看看,看看草出来没,它们比人更早的感受到春天呢。看到这些嫩嫩的小小的苗,我就知道,春天来啦,我又熬过一个冬天啦。
你们年轻人不能光要工作,有时候也要停下来看看春天啊。有时候春天来得早,有时候来得晚,但是春天总会来的。”
两个人慢慢往前走,边走边谈,小心翼翼地甄别着春天的使者。
“到了,小伙子,来家坐坐吧!我给你写感谢信。”老头邀请他。
“不了,我没做什么,您快回去吧,别让家人担心。”陈严冬挥挥手,转身走了。既然没死成,再死也没了勇气,就要考虑活着的事情,暂时没有做客喝茶的心情。
梧桐街道老旧,破败,沉寂。“和之前没什么两样”,陈严冬不自觉的想,直到走到一家超市门口,再也迈不动步了。
两个月前自己和公司代表去慰问遇难者李春来的家属曾在此买过水,因为接一个重要电话,自己最终没能亲自去慰问,让其他人代替他去了。
那时自己已经是焦头烂额,没留意出事的小伙子具体家庭住址,好像是梧桐街道,多少号不记得了。还记得代替他去的人回来感叹,说小伙子身世也是可怜,母亲去得早,和父亲相依为命,现在却也早早走了。
陈严冬只觉造化弄人,兜兜转转又给自己弄这梧桐街道来了。上次没能去慰问,还是要找个时间再去看看的。毕竟好好的一个人在公司出事了,无论怎样自己都难辞其咎。
老头看着陈严冬走远,才转身往小区里走,路上相熟的人都来招呼他:
“老李,你去哪了,街坊说几天没看到你了,我正担心呢。事情过去了,你要想开点。”
“老李,来我家坐坐吧,以后叫我家那小子给你跑腿,有事你吩咐,别客气。”
“老李,来我家吃饭啊……”
老头停住,寒暄了几句,摆摆手,又缓缓往家走。
进了门,照例先去供桌上燃香。
先供早逝的妻子,又点了三支供在一张年轻的遗像前。照片上的小伙子浓眉大眼,笑容满面,露着一口白牙。
老头用手给照片上的儿子擦了擦脸,慢慢地将桌上的遗书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