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文字名人来,鲁迅绝对是我第一个能想到,马上就能站在舌尖上的名字。可惜的是印象并不是太好。且不说,只要是这个名字的出现就意味着背、默大段文字,还意味着试卷上总有几分上为了他出的。另外有趣或者无奈的是,如果按他的感觉来写作文,老师总是会告诫考试的时候,一定不能写成这样,这就有点奇怪,既是大师又不让模仿,这种别扭的感觉,越发让我觉得鲁迅离得远了。
这些倒还罢了。主要的让我在感觉上不舒服的有三处。第一就是那个著名的“枣树”,原文是: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多少人在解释这个句子,我自己的感觉是觉得周先生离得我们太远了,地位太高了,有一种自然形成的威压。所以我觉得这是一种大家的傲骄:我就是这样写了,任你们去评,怎么底吧。
第二是在课本上读到他的文字总是觉得有种摸着冰凉刀锋的感觉。后来再看《狂人日记》又是渗与骨髓的冷,另外的人物像阿Q、孔乙己、祥林嫂、闰土、豆腐西施这样的人,都让人觉得冷。好不容易在《一件小事》里出现个车夫,还是前面写了那么多的冬天的要了人命的冷……与他人的论战,我们离得太远太远了,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去揣摩当时的环境、阅读对手的文章,读起来有点摸不着线索,难免会觉得枯燥。第三是觉得是与政治有关。我觉得可能是这样,他才会有这么高的地位。
就这样感受着鲁迅许多年,正因如此我对于周先生的文字都是绕着不去触碰。直到我读到一段文字说到他:鲁迅先生的白话文上下左右,龙跳虎卧,声东击西,指南打北。他人则如虫之蠕动。还有一句:近代白话文鲁迅收拾得头紧脚紧,一笔一个花。即使打倒别人,打一百个跟头要有一百个花样,重复算我栽了。这同一个人的两段话说得巧妙让人喜欢,与语文老师的讲法儿完全不在一个层次。如此直接地在文学成就上肯定鲁迅,给了我造了些悬念,那道冰封的门慢慢松动,缓缓打开。
儿子也学到了鲁迅,老师安排的课外读物是《朝花夕拾》,还要做习题,其中有一道题是《五猖会》的评析,我和儿子读完之后,我觉得是父亲抓紧时机教育儿子,从结果来看很成功呀,原文上写:直到现在,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还分明如昨日事。为什么记得清楚?就是因为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目的。教育的时机好,结果好,父亲用心良苦终成正果,我深为能体会到这一点而感慨不已。结果老师的答案是:表明封建教育压抑了孩子的个性。我无话可说,还必须听老师的,想不然,考试不得分么。但我想有时间把整本读完,既然打开了冰封的门,进得货也是应该的。
儿子匆匆读完《朝花夕拾》又赶赴《湘行散记》去了。我就拣书来看,第一篇关于“仇猫”没啥感觉。接着看到第二篇,完全是猝不及防的,整个人都觉得如遭雷击,对周先生的崇拜之情,真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前面所有的误解而结成了坚冰反倒成了铸造崇拜的高台。
这一篇文章是:阿长与《山海经》,虽不是鲁迅的名篇,但我也读得足够惊心。开始我刚读了三段,就已经读不下去了,只好暂放一旁,安抚了自己心情后,才能继续读完。
自古文章都是:文似看山不喜平。我阅读的经验来看,所谓“不平”,是在情节上大体有个反转,足以让我觉得山路有十几道弯了,也是够有趣味的。比如金庸,大体上只要主角是往下掉,多半会有好事情发生,比如张无忌掉悬崖、郭靖在井里、虚竹在冰窟、更著名的是杨过。这样的曲折需要大段大段的文字,甚至是几章节来构成完成。
而周先生在一个段落里,几乎每一句都是一个转折,这是怎样的一种缜密才能写在这样呀。
第一段第一句: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读到这里时,若停下来想一想:接下为是不是该写一个社会底层的保姆如何辛苦,是第二个祥林嫂吧。结果第二句就不是写辛苦了: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呃,好吧,前面刚想到底层、辛苦这样的词,这儿就出现了“略带客气”,还是“我的母亲”为首的“许多别的人”,要知道,主母会对一个下人客气,这也不是件寻常的事,这是一转。那接下来应该分析原因了吧,是保姆带哥儿带得好吗?还是舍命救过老主人?边想边看下去,就等着会有怎样的解释。第三句就来了:只有祖母叫她阿长。哦,地位高吗?能高到哪儿去?拉出老祖宗一下子就镇压下去了,能够叫她的小名儿,并没有让这个老丫环高过顶去,地位上往下扯了扯,这也算是一转。
再往下看第四句:我平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这里是一个分号,鲁迅的标点有的时候用得很值得玩味,这里的分号就是表明,后面还有话说。不过从这一句来看,这个哥儿的叫法,已经和“妈”只有一字之差。家里若有姨娘,哥儿应该叫“二妈”、“三妈”,是不是比起“阿妈”来说,还感觉有些生疏。从这句话看出来,阿长与哥儿的关系已经快情同母子了。哦,感觉快看到了,一个封建大家庭的公子哥是如何关心家里的保姆了,嗯,和《桃姐》的故事差不多吧。
结果呢?只有几个字之后,就完全是不同的画风了:但到了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这个转折太凌厉了,前面其乐融融,后面一下子出现“憎恶”,对比太强,实不忍观呀。
这个“长妈妈”的称呼,在这几十个字里,先是变成“阿长”,再到“阿妈”再回到“阿长”。感情上的亲疏远近的三个转折,远比情节上的构建出来的曲折要来得密集,一个是万人军阵出击摆出八卦阵,一个是近身擒拿短打用的是般若掌。按这样的读法,再看下去,无不奇巧迭出,转折不断。当然,鲁迅除了近身的短打之外,也在整篇的排兵布阵上自有章法,就是这篇文章中,前面说了诸多“阿长”的不好,后面突然一个转折,让人觉得阿长的朴实和关心,这是一边近身耍着般若掌一边又把你引到了八卦阵,这烧脑的程度简直了。
也正是读到这样的味道,我才吓了一跳。再想到“上下左右,龙跳虎卧,声东击西,指南打北。”实在是太妥帖了。这样的写法,若是精心构筑的那得花多少心思才能构思成“一笔一个花”的地步呢?平时看图片上的周先生总是挟着一只烟,按我这个资深烟民的感受,那是正在思考呀。若是自然而然写出来的,那得是有多么大的才情,才能把对文字的本能发挥到这样自如的地步呀,细思极恐!有如此的才情,如果不能独步文坛、独孤求败,天理不容呀!哪里还需要其他的东西的加持呢?
此前认识浅薄眼界狭窄实在是可笑,以致于误会先生多少年。
也或许正是因为此篇过于用巧,倒没有成为周先生的代表作。自此之后,一定要精读周先生。我还需要更多地读下去,才能有更多的体会和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