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山说的没错,高野确实知道他家的住址。虽然追问为什么知道的话起因并不美好。
侦探熟悉他盯过的每一个人的个人信息,这一点有时候很招人烦,也会很容易被记恨。他从业这么多年,有山称得上脾气最好的一个。好到甚至有点奇怪了,他好像永远不会生气——当时发现自己被盯住以后也不歇斯底里,现在甚至还在事情结束以后邀请高野来家里吃早饭。
当然,这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昨天才一起经历了超自然事件的原因。
有山来开门的时候穿着件白色的长袖T恤,套着米色的针织衫,和昨天那件深灰的同款不同色。
“煎蛋你喜欢双面的还是单面的,溏心还是全熟?”有山说着,穿上围裙,“今天降温,冷了的煎蛋不好吃,其他都准备好了,粥在电饭煲里保温,其实我在考虑要不要打点豆浆,但是牛奶和果汁必须尽快喝完。”
高野觉得自己找到了有山三十三岁未婚的原因。不是别的,他根本就不需要另一个人掺和进来,自己就可以过得井井有条。
全世界大部分的单身汉都只有在家里会来客的时候突击一下卫生环境,可是有山家里,高野环视了一下,干净得就像根本不是用来住人的。客厅里摆着张硬邦邦的木头沙发,铺着坐垫和靠垫,面前连茶几都没有,也没有任何脏乱不齐的东西。对着的电视墙上也没有电视,倒是摆着一个玻璃鱼缸,比脸盆大不了多少,一个人就能换水,喂了两条圆肚子的小金鱼。
客厅连接着卧室和厨房,门都没关,卧室床上的被子平平整整铺在床上,床头柜上摆了本书,还有个扣倒的相框,有可能是他故意扣过来的。日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外面是寂静的小区绿地,玻璃擦得锃亮。
整个屋子因为太整洁,让人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整洁当然好,可是也因此会给访客带来很大的压力。高野一度认为这里会有一个房屋中介处的小姐突然钻出来,告诉他:“先生,参观样板间要先穿鞋套。”
在这种地方蹭饭吃,他迟早会得胃溃疡。
有山往平底锅里倒了一点油,这家伙连抽油烟机和灶台都打理得一干二净。高野怀疑他是把下班以后的所有时间都拿来做卫生了。
他僵硬地笑了一下,“不要溏心的,其他都行”。
啪。
有山单手敲了两个蛋进锅,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后,香气开始四溢。这样的场景让高野想到,自从他开始一个人住以后,就很少自己做饭了,他总觉得没这个必要,何况吃完还要洗碗。
可是有山明显经常都会做饭,厨房是整个家里最有活人气息的地方,至少摆了个垃圾桶。除此之外各种炊具和调料一应俱全,他甚至买了个小烤箱,还有一整套双立人的刀。高野知道这个牌子是因为以前看过的某处凶案现场里,尸体上插着的凶器就是一把此公司出产的窄刃剔骨尖刀。
煎蛋在锅里滋滋作响,香是真的香。现场做的食物和外卖盒里的就是不一样,尤其是在这个冷冰冰的早晨,谁都想吃点热的。
“昨天回来以后你睡得怎么样?”高野观察着有山的脸色,不算太好,但是也不像昨天地铁上那么差。
有山面无表情地拿着铲子,偶尔给蛋翻个面,头也不抬。
“还行,你呢?”
“如果没有被吵醒的话我能睡到十二点。”
有山笑了一下,“挺好的,我可能也一样吧。”他顿了顿,然后说,“其实我昨晚失眠了,想事情一直睡不着。”
“噢?”
高野希望他能仔细讲讲,厨房里暖烘烘的,比外面客厅要好得多,他宁愿端着盘子站在厨房里吃,完全不想走出去。但是有山只是脸色纠结了一下,然后就转移了话题。“你还没跟我讲你除了煎蛋还要吃点什么。”
“什么都行,不挑。”高野说着,帮他从碗橱里拿出来两个盘子,还有筷子。
“行。酱油和盐过会我拿出去,你自己加。”
“你家里是刚请人做过卫生吗?”
“没有。前几天自己打扫了一下而已。”
“你刚才想说什么?”高野问道。
“嗯?”
“如果说是我吵醒你让你生气了,不好意思。”
“不。”有山把煎得刚好的鸡蛋铲起来放进盘子,然后脱下围裙挂在厨房门边。“我没怪你,其实反倒说不如挺高兴的。”他看了眼放在外面餐桌上的手机,“昨天我就是在想,没存你号码,以后该怎么联系你。”
“我就知道你没存。”
“所以现在存了。”电饭锅里的粥应该是他昨晚睡前预约的,就是普通的小米粥,已经完全煮融了。
屋子里采光很好,就算不开灯,从窗户外照进来的光也足够照亮饭桌了,今天是个有点发冷,但是阳光普照的秋冬好日子。
煎蛋的火候刚刚好,配着热腾腾的粥和几碟小菜,彻底驱散了屋里的寒气。
吃白饭的当然要称赞一下主人家的手艺。
有山礼貌地笑了一下。
通常人在隐瞒什么心里话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笑容。高野其实很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惜最后还是被好奇心占了上风。
“你总不至于因为遗憾没存我的号码就失眠了吧?”
他要声明一下,他会追着这个话题问下去绝对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做侦探的,有时候就是抵抗不了那该死的职业习惯。就像吸毒成瘾的家伙,毒瘾发了就会想方设法给自己来一针。
他确实想知道,私生活一点娱乐项目都没有的医生平时都在操心些什么。这是从富婆案开始就一直困扰他的谜题。如果放在以前,有人跟他讲现当代还有男人吃喝嫖赌抽一概不沾,每天老老实实上班,没有任何不良记录。高野一定会嗤笑一声,母猪上树还更现实点。
做侦探的,阅人无数,直觉敏锐。他总觉得有点什么问题。
但现在,有山就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他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然后就平静地结束了话题:“其实也没有什么,都是些无聊的小事。”
他说着往煎蛋上淋酱油,高野悄悄端详他,就像杂货店的店主打量一张五十块的纸币——好像是假钞,但是好像又不是。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它只是五十面额的。
但是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哪会有这样的人。
+
两个月后,高野现在终于可以确定了。
他没看错,有山就是张假钞。
虽然他妈的真的足以在大多数地方蒙混过关,但是假钞还是假钞,至少高野这里不收。
他们刚刚在城里口碑最好,但是卫生环境只有个C的火锅店里吃完饭。目的是庆祝终于协助警察找到了陈力的原生家庭。
小屁孩的亲生爸妈居然有钱到抬手就可以送他和有山一人两百万当谢礼。
操,天降横财有时候就是这么难以置信。
高野把此番好运气的一部分归功于自己的勤劳。要不是他主动参与,单凭局里的警察,不知道要拖到何年何月,有可能小屁孩都成年了还没半点消息。
自助者天助之。文法不对,意思一样。这两个月虽然跑得人焦头烂额,不过总算没白费劲。他可以在年前就把事务所翻新,然后把旧货踢出门,再置换成新的,剩下结余的部分就用来过个悠闲惬意的冬天,吃好喝好,有空再泡个靓女。
从火锅店回去的时候有山叫了代驾,毕竟两个人都喝了酒,总得把车开回去。其实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起疑了。按照平时那个有山医生的处事方式,吃火锅最多点个凉茶。他甚至有可能什么饮料都不点,就喝茶。
但是今天居然破天荒地点了瓶酒。
这是高野头一次看他喝酒。
总觉得不是为了庆祝,因为医生当时收下两百万的时候的神情,就和有人告诉他明天的天气是多云一样,一点起伏都没有。
结账出门过后,过来的代驾声称自己是这家店老板的远方亲戚,常年就在这边转,所以经常跑这边的单子。两人坐后座,他一直喋喋不休了至少五六分钟,有山偶尔礼貌性地搭一茬,但是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大多数时候都在盯着车窗外面的路灯和霓虹灯发愣,恐怕在想着回家以后赶紧洗澡,然后睡觉。
两个月的时间把他搞得心力憔悴,既要上班,还要帮忙整理信息,警察那边后来也主要变成他去应付,而只要一下班,不是去警察局,就是去福利院,再不然就是偶尔和高野去各地找线索,想方设法把追溯的进度推进一些。
奇迹的是在此期间,他一天假都没请过,有可能也是因为根本走不了。最近流感高发期,所有医生都脱不了身。
等到代驾终于安静下来以后,又开了大概几分钟路。有山看起来已经开始犯困了,这不是什么好事,前段时间的新闻才报道了代驾司机趁车主酒后不备犯下的谋财命案。高野肯定会在有山之前下车,这次可没法再像地铁上那样卖他一个顺水人情了。
医生得自己醒着才行。他想方设法,最后还得靠三寸不烂之舌。他还没问过有山打算怎么安排他的两百万。
“买房。”有山想了想,然后回答道。
“不考虑找个老婆?你有车有房,工作稳定,现在也算有钱,你不是说你爸一直催你结婚吗?”
高野看到代驾正感兴趣地听他们讲话。这样子其实有些卑鄙,不过有山要是因此生气,然后睡意全消,也是件好事。
不过他还是一边发愣,一边看着外面的灯,车速提起来以后,外面的灯光就像流动的水一样。
“目前不想。”
他靠在座椅上,腿上搭着外套,其实坐在自己车的后座上体验挺新鲜的。
“我可以开点窗户吗?”有山侧头问高野。因为吃了火锅的原因,车里一大股味道。
“你的车,当然随便你。”
事后想起来,高野都还能清清楚楚回忆起车窗缓慢降下后一瞬间之内涌进来的寒风,带着冬季干燥气味的寒风,夹杂着路上有点浑浊的废气和轻度雾霾,把车里的沉闷一扫而空。
而那个先前一直沉默的聒噪代驾,几乎也就是在风钻进来的一瞬间突然开了那个玩笑——世界上就是有这种几分钟不说话就仿佛会憋死的人,哪怕对方老早就露出了不想和你说话的神色,可他们就是看不懂。
“哈哈。”代驾先是笑了几声,“我突然想起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了。”他仿佛是为了自己的声音不被风声淹没,所以故意特别大声,“他也是差不多像你俩这个年纪,一直不结婚,所有人都催他找老婆,他也没听。然后后来过了好几年没见到,我才知道他妈的已经移民国外了。”
“你们猜是为什么?”他在此处故意停了几秒,仿佛是为了卖个悬念,然后才像讲笑话一样揭露谜底。“操,说出来可能都很他妈邪门儿——那家伙居然不喜欢女人。”
高野真希望他那时候没因为被路边快餐店打出的联动广告吸引注意力。
如果他没注意到那个巨大而滑稽的招牌,那他也就不会往有山那边看,如果他没往有山那边看,他也就不会看到有山医生那副惊愕的表情。
医生就像是上课看闲书,结果突然被班主任抓住的学生一样,还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抓住了。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足够让川流不息的灯光在双眼深处一晃而过,照亮里面藏着的惊慌,还有迷茫。车窗还开着,冰冷的夜风在尖声怪叫。医生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然后攥紧了外套。
那双手现在一定冰得可怕。
(说出来可能都很他妈邪门儿——那家伙居然不喜欢女人。)
他毫无防备,但是异常受伤的那副样子如同刚刚击中他的是一道从天而降的暴雷。
操。高野在心里低声地骂。然后在有山转过头之前迅速挪开了目光,不过已经晚了。他没有看,但是知道。有山发现了,他清楚自己刚才的样子已经被侦探完完全全地看在了眼里。
侦探职业好就好在看多了人,一眼就能从对方的表情看出对方在想什么,是在讲实话,还是说谎,是故意周旋,还是急着开脱。但是坏也就坏在这里。谁都知道你有一双火眼金睛的时候,那就是麻烦的开始。
他以千分之一秒的时间思索了一下,有山提着双立人的刀冲到他事务所里来的概率是多少。
高野假装正在看窗外的霓虹灯,实际上背后冒了一层的冷汗——如果说本来微醺的悠闲氛围还不错的话,那现在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从车窗的反光中看见有山紧紧皱起了眉,恐怕半点睡意都没了。
他短暂露出的空子出现得很短暂,消失的时候更是一眨眼的事,就像那些一晃而过的招牌,下一秒高野再从反光里偷看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冷静。
甚至冷静到有点过头了。
“我母亲前年刚去世。”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冷冰冰的刀,扎在驾驶座的后背上。“我是个传统的人,至少在她走后三年之内不会结婚,也不会花心思去找女人。她是被醉驾的一个混蛋撞死的,自从她死后,我也就几乎没再喝酒,因为它的味道让我想起那个王八蛋。”
代驾的脸在后视镜里一下子凝固了,之前剩下的半截笑意正在迅速地变成一种僵硬古怪的样子。
虽然风的怪叫声还在,但是高野是真的觉得车厢里一时间静得令人害怕,那种沉得令人喘不过来气的可怕氛围,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冰柱,倒挂在车顶上,随时都会掉下来。
“不过我今天喝了,那是因为我和我朋友办完了一件好事,所以才会破例。而您是这里现在唯一的清醒人,开车是件很危险的事,即使是开玩笑的功夫,也很有可能会出事,毕竟是夜路,会比白天更容易看不清。”
他说完,车里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死寂。然后就再也没开口。
车里在此之后也没有任何人敢吱声了,聒噪的代驾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嘴抿得紧紧的,几乎都看不见了。
“还有,别经常说脏话,我有点在意这个。”有山最后补充道,然后他把攥紧的手缩进了外套下面,固执地把头转向车窗。
不用想也知道,他生气了。
看吧。
高野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几乎所有平常从不生气的人,被惹毛了的话都会非常恐怖。
有山直到代驾把车停在高野的小出租屋门口的时候才回过头来。开门过后,车顶的照明灯亮起来,他露出了一个不知该怎样形容的微笑,直观地描述一下的话,那就是他根本就不想笑。
“晚安。”他说。
“晚安,到家回个信。”
高野说着,其实很担心有山半路就会把代驾踹下车,然后自己开回去。
不过没有。
有山医生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晚上十一点过,高野收到了他发来的讯息。
“已到,谢谢。”
他钻进被子,不打算现在就睡,但是空调今天状况很不好,只有被子里暖和。
没有任何理由,但是他猜对面睡在暖和屋子里的医生今晚肯定又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