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帝乡·春日游 韦端己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一首《思帝乡》选自《花间集》,是唐末五代韦庄的一首小词。《花间》是中国文人词集的起源,它以艳丽香软的词风展示了我国文人词最初的形态样貌。对于‘花间’二字,我们读得寻常普遍,而渐渐趋于死板僵硬,于是便很难见到其中的美丽。叶嘉莹先生曾说应换个角度,将《花间集》三个字翻译成英文“The Collection of Songs Among The Flowers”——于花丛中采撷到的美妙音乐。以这样新鲜的角度来看,这的确是一个很美丽的名字。花的形态本身就十分美丽,而这里的诗人又不是像little prince一样,在一个孤单的星球上守望那唯一一朵娇艳的玫瑰,而是徜徉于众芳之间、百花丛里,姹紫嫣红、芬芳满怀,如此境遇中再配上悠扬曼妙的乐曲,就更加是一种美的享受了。另外值得关注的是,花这一意象在我国古代诗词中也多指美丽女子,《花间集》所涉作品多是描写美丽的爱情抑或直接描写女子之美,而又均于歌筵酒席之间交给美丽的歌女演唱,因此,‘花间’二字,或也可做这一层讲。
这首小词语言浅练,不凿典故,以白描手法描写了一位少女追求理想爱人的质朴心理,语言直白、俚而不俗,颇有六朝民歌风韵。这原本是一套组词,除春日游外,还有夏日游、秋日游、冬日游,共四首。这里只选第一首略做分析。
小词的开头就交代了背景——春日。春是生发的季节,万物苏然萌动,冰开河涨,花发雁来。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两千年前的曾点在与子路、冉有、公西华坐而论志时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样的志向,连夫子都赞叹“吾与点也”,其实何止夫子,历代文人读至此处,怎能不掩卷神思,怡然神往呢?然而,我也曾苦苦思索,这走过千年而依然触动我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志向呢?我想来想去,终究得到一个答案,未知确否,献曝于斯。之前说过,春本是生发的季节,万物的酣然姿态自会激发出我们内心潜藏已久的愉悦,既如是,便邀来五六知己好友,带着六七纯稚儿童,换上刚刚裁好的春服,同到沂水弄水玩闹,情动于衷,便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迎着畅快春风,吟咏而归,何其淋漓畅快!这种对于万物细微的赏爱、对于自身情怀畅快的抒发又是何其难得。人类在采集狩猎时代曾有着冗长的祭祀仪式,那时候的人们每天除了果腹生存外,将大部分的时光用在祭祀之上。那冗长的仪式其实就是对自然的敬畏与尊重,也是人们内心情感的宣发。进入农耕社会后,由于生产方式的改变,人类反而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工作,祭祀于是缩减,对于自然的体察和对于内心的感知亦随之缩减,至今世,人们汲汲碌碌于嘈杂之间,能真正关照内心而赏爱万物者则更是少之又少,因此,这样细妙的体察便带着人类本初最纯真的力量冲击着我们的内心。或如陆凯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或如去年我拙而仿之的“小城无所有,遗(音魏)君一叶春。”或如《无问西东》里陈鹏送给王敏佳那一盒金黄的银杏叶,诸如此者,都是对万物那一瞬美妙力量的敏锐捕捉,对于内心深处那一瞬真淳的细微感受,这样寂寞而庸碌的人生,若是有人能体此情,又是何其幸事。
韦端己词中的女子就是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心绪中走上阡陌小路,想要寻到一位少年风流,共此一生休的吧。一生休,读来多么决绝,读来如何坚毅。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来世前尘都是虚幻妄语,既然少年风流,妾将嫁与,那就只此一生,唯此一生,终此一生!多笨的姑娘啊。
从前读到尾句“纵被无情弃,不能休。”时,心中凄然同时又不免为这女子不值,既然见弃于人,又何苦执迷不悟。然而如今看来,却不免暗笑自己视窄。其实,古来这样‘痴愚者’又何在少数。我们读楚辞时,屈大夫的那句“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难道不曾使我汗颜;读老杜《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时,不也为他即便“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却仍然“欻然欲求伸”的执着感动;东坡于新旧党人间为官,每与当权者意见相左,必直言谏之,因此沉浮贬谪,终生飘荡,然而我不正爱其如是品格。“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不就正是这样的气概。如此来看,端己词中女子所守的哪里只是那无情弃她的浑人,而是她“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的坚定志向。人生恰如逝水,能守此生者几悉?所以,无论是你此生的宏图,又或是你此生的爱人,若是决心将身嫁与,那便要做‘一生休’!人生变数无限,辜负亦在所难免,又何必为了可能出现的挫折或伤害畏葸不前。我所守者,我之志也,与众生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