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为何对故事如此热衷
故事可能是最古老的艺术形式。早在农耕时代以前,原始人的一大社交活动就是一群人围着篝火讲故事;保存到现在的古老壁画,也往往通过连环画的形式讲一个故事。
到了今天,故事这种文学体裁依然长盛不衰。有些公众号的文章,每篇必定要讲一两个故事;在知乎,人们喜闻乐见的答案往往以“我来说一个故事”开头;一个普通成年人,在他的一生中,会从睡前故事、连环画、动画片、电视剧、电影、杂志、小说、广播、日常聊天中听到成千上万个故事,而且他还一点不觉得厌倦。
人们为何对故事如此热衷?
苏格拉底曾说:“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言外之意是批评大部分人不仔细思考自己的人生。但其实人们并非不思考人生,只不过哲学层面的抽象思考超过了大部分人的能力范围。
普通人是通过故事来思考人生。
什么是故事?“通过叙述的方式,讲一个带有寓意的事件。”这里的关键点是寓意。流水账般叙述自己一天的经历不叫故事,但如果能从中发掘出某种寓意,这经历就成了故事。
故事是对生活方方面面的模拟,是对混乱无序的现实世界的整合。人们从故事里,感受到生活的教训、意义、目的和秩序。
人们喜欢故事如同小猫喜欢游戏,小猫在游戏中训练身体的各种技能,而人们也在故事中学习如何生活。
即使是最粗鄙无文的人,也往往能通过直觉辨别出什么是好的故事。好的故事能让人感受某种微妙的意味,获得一种人生的启迪。
创作者该如何对待故事
遗憾的是,虽然人们对好故事一直有热烈的渴求,好故事却一直不太多。好故事要求创作者以一种隐晦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理解。但很多创作者却像逃避一个难堪的责任般逃避这一点。
很多人在生活中可以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但要让他把自己的观点系统地写成文字,他却立刻退缩了。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言语像风,吹过即散。但观点一旦诉诸文字,它就要经历人们反复地检阅,它将不可避免地被读者审视甚至批判。
当创作者被要求在故事里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理解时,也面临相似的风险。还有什么比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被别人批判甚至嘲笑更难堪的事?于是,创作故事的人畏惧不前,他们宁愿退一步,退到一个安全的位置,不说自己对人生的理解,而只说一些已经被普罗大众广泛接受的东西。
这种倾向反映到故事里,就是茫茫如过江之鲫的陈词滥调。
有人也许会争辩说,创作新颖的故事需要灵感。但这不过是怯懦的遁词。构造一种巧妙的艺术形式也许需要灵感,但写一个融汇了自己人生感悟的故事并不需要灵感,它只需要勇气和真诚。
每个人都在度过自己的一生,每个人对人生都有一些自己的看法,这些看法也许浅薄,也许偏激,但它至少是属于你的,是新鲜的。如果连这点东西都拿不出来,这等于说自己的人生就是行尸走肉,自己不过是一具脑子中装满了他人观点的僵尸。
如果一个人敢于书写自己的看法,我不相信他会写出一个充满陈词滥调的故事。
除了陈词滥调外,故事创作者常见的第二个错误,是不去认真地解决自己在故事中提出的问题。
在古希腊戏剧中,当剧作家写了一堆烂摊子,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时,故事的结尾就会出现一位神祇(往往是阿波罗或者雅典娜),由神祇用自己的神力解决了故事中的所有问题。
显然,这种做法是要不得的,我们对这些戏剧宽容,是因为这些古希腊人一方面是我们生理上的祖宗,一方面是文艺上的孩子,对于老人和小孩,我们总会宽容一些。
但如果哪位现代的故事创作者还玩这一手——一旦写不下去,就把故事中的所有问题交给某种更高的存在去解决——那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是自己构建的战场上的逃兵。
注意,这里我说的更高的存在,并不一定指神灵,它可能是某位神通广大的权威,某位忽然出现的世外高人,也可以是命运的巧合或意外。
最后一种形式,在故事中尤其常见。按照我的意见,巧合或意外只能出现在故事中各种问题的构建期(故事前期),而不能出现在故事中问题的解决期(故事后期)。
如前所述,我们阅读故事的终极目标,是思考“自己的一生应该如何度过”,而当某篇故事把一切的解决之道交给神祇或巧合时,它无异是在说:“你不必思考自己的人生,把一切交给权威和命运决定吧。”显然,这是有悖于一切故事的根本意义的。
故事中常见的第三个毛病,是一味去追求离奇的情节和诱人的悬念。
这第三个毛病没有前两个毛病那么严重。“陈词滥调”会让整个故事都不值得阅读,“不去解决故事中的问题”会让故事的后半段不值得阅读。而第三个毛病只是让故事显得不那么好。
有这种毛病的故事,乍一读还很吸引人,甚至吸引你一口气把它看完。但看完以后,也就那样了,没有任何值得回味的地方,读者没有得到任何心灵的荡涤,他们看完后只是想:“好吧,我知道故事的结局了。”
这种故事的问题在于,它没有抓住故事中最根本的东西。离奇的情节和诱人的悬念本身是好的,但如果没有人生的体悟灌注在故事中,这故事就始终算不了上品。
故事的最高形式
当我说故事中要有人生的体悟时,我并不是说故事中要有大段大段的议论。恰恰相反,故事中要尽量避免直接的议论。
故事的创作者对人生的理解是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浸透在故事中的,它浸透在不断发展的情节里,浸透在一个个矛盾冲突中,它体现在故事中人物的一次次抉择,体现在故事的结局和各种问题的解决之道。
当一个故事敢于直面人生的问题并勇敢地思考如何解决时,它和读者的心就开始形成某种共鸣。读者开始不知不觉中移情于故事的主人公,他关心故事主人公的命运仿佛那是他自己的命运,关注主人公遇到的各种问题仿佛那是他自己的问题。故事的悬念开始自然而然地攫住了读者的心,读者想知道故事的后续发展,正如同他想知道自己的人生该如何度过。
而当这个故事终于结束时,读者仿佛跟着故事经历了一生,又仿佛获得了一次新生。他的心灵受到荡涤,灵魂受到震颤。他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但又难以言宣。
能实现这种效果的故事,即为一个故事可以达到的最高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