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曾经问我:妈妈,你为什么这么多火气?团体中的人问我:你的悲伤在哪里?我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认为是自己识别不了自己的情绪,所有的消极情绪,都用愤怒来表达了。悲伤曾经被压抑,所以出不来。的确,这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随着自己团体心理咨询的推进,我看见了另外一个理由:愤怒的人,满怀未曾处理的悲伤。
我的过往,那些坎坷的经历,那些我曾经面对坎坷时的恐惧和悲伤,从未被哀悼。今天,我想哀悼一下。情绪在心中涌动,我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需要哀悼。我想起了三个故事。
不知道是七八岁还是九岁时,我去镇上茶厂送茉莉花。那个时候我没有凉鞋,是赤着脚走去的。走到一大半时,不小心被碎掉的酒瓶扎了脚跟,我大约是自己把玻璃给拔出来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剩下的路程走完的。反正,我坐在收购茉莉花处等待时,凳子那里是一片红色的血。我似乎连哭都没有哭,就说妈妈让我来送花,路上被扎伤了。我知道自己流了很多血,但我没有想过要去处理,也没有办法去哭,因为我还要走回家。不记得是哪位村里的邻居,送花时看见了我,说,傻孩子,你赶快去医院啊。我说,我没钱去医院。邻居急慌慌地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小诊所,让医生处理伤口,说让我呆医院,她去通知我妈。我就那里等着我妈,最后是妈妈把我从镇上背着走路回去的。
我写下这段文字时,仿若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看得清晰却没有情感,一如我当时被扎伤的时候,哭都没有哭。但是,这平静的叙述中,我觉得自己应该悲伤的,为这个孩子而悲伤。自己扎得血淋淋的,竟然把妈妈交代的任务完成,不是哭着去找妈妈解决。我为这个孩子悲伤,因为她不心疼自己,她不知道向别人求救,她的眼里只有责任。写下这些的时候,我才哭了。
十五岁时,我初中毕业,裸分是全校第一。班主任建议我去念师范,因为家里穷,师范能早点出来工作挣钱。可是,县里最好的高中给我发了录取通知书,如果不拒绝,我的档案就会去高中了。老师和妈妈都不想让我去,我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去高中。班主任建议我们去找县教育局,推掉高中录取通知,拒绝调档。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爸和妈妈没有去,而是让我自己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自己去了。
我一路问一路找,找到了教育局。不管见到了局里哪个人,就问:请问局长在哪里呢?别人就好奇,你找局长干什么,我就陈述一遍。我也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问了几个人,反正我就找到了局长,然后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局长说没关系,你不同意就不会调档的。我确认了一下,然后就离开了。
返程遭遇南方的暴雨天,狂风暴雨,我只好找了个三轮车坐着。但等到火车桥洞下时,水太深了,电动三轮下去会坏掉的。车主让我下车,不去了,我就下车了,风雨太大,我就只能在涵洞下躲雨。但涵洞积水很快,一下子就到我膝盖了。往前走出去,就是淋雨;不走出去,可能被水淹掉。我咬咬牙,就这样冒着风雨走了出去。
这件事过去快30年了,那个风雨交加的画面一直在我的心里。一个15岁的中学生,为了自己的读书,孤身去找教育局长,她害怕吗?她担心吗?路途遇见风雨,她怕死吗?她恐惧吗?实话说,我一无所知。我此时回忆起来,竟然完全不记得有恐惧,有担心,只记得一点:我要把这个事儿办了,我要去念师范。
21岁时,我失业回家,然后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上市区的一个公立学校。那时,考上了也要交钱,2000元,我老老实实交了。那年,大妹高考一般,只够大专线。老妈说,你读书了也没挣到钱,老二没必要去读书了。我说,书是要读的。老妈说,钱怎么办。我说:我想办法。除了借钱,我没有其他办法。我的表姐,我的同学,我的老师,我都借了一遍,家里的钱和我借的钱,还是凑不够大妹的学费。怎么办?我想起自己交给教育局的2000元,只要这个钱回来,大妹的学费就够了。
我决定去要回这个2000元。我根本没有想自己要回这个钱,会不会没有了工作,反正我就去了。该找谁,谁有权利决定,我一无所知。我找到组织我们考试的老师,因为见得最多。老师刚刚会议结束,我就在会议室拦住她,跟她说明了来意。她问我,2000块这么重要吗?这句话一问,我所有的苦水就出来了,我是一边嚎啕大哭,哭得眼泪鼻涕直流,一边哽咽着把整个事情讲清楚的。老师默然,说了句:你等等我,我去找局长。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老师很快就让我去财务把钱领了出来,说了2句话:退钱是没有先例的;你不能跟别人讲,而且你还得留一张欠条。两三年后,我成了区里的业务标兵,经常跑教育局。这个老师也跟我很熟,后来才跟我讲一句:她从来不知道还有人因为2000块钱为难成那样,心酸极了。
这是三个故事里,我唯一记得自己有悲伤的故事;而这份悲伤因为表达了出来,我写下来时才没有那么悲伤。
这3个故事我可以陈述得如此清晰,说明它们一直在我心里。学习心理学,做自我疗愈,我其实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了。在走这段路时,我会发现自己忘记了感恩的那一面:“我总是遇见善良的人;我的事业总体非常顺利;我很能干,我很勇敢。这些都是曾经坎坷的经历赐予我的。”我说自己看不到这一面,知道自己要感恩,可是从来不曾匍匐在地,真诚感恩上帝的恩赐。今天,我理解了自己为何做不到真的虔诚地去感恩上帝的恩赐。
虽然过去的一切,成就了今天的我,但当年经历的事情,那些恐惧、害怕、担心全部被我压抑掉了。要把事儿办成的信念,让我顾不得自己的这些感受,只能去干好事情。但这份恐惧、害怕、担心,始终存在我的身体里,从未离开,也从未被看见。
因为家境的缘故,我懂得父母的艰辛,我只能勉力去支持父母,勉力去支撑自己干应该干的事情。我会恨老天爷的不公平,但这份恨意我是无处表达的——这就是你的命。可我不信命,我不服,我要去争;不是去跟别人争,我是去跟老天爷争,去争我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我,没有易得的东西,我也不配得;除了抗争,我别无他法。所以,一遇见事情,我就容易紧张、焦虑,然后容易发怒,因为这份情绪底下是一个恐惧、担心、害怕的孩子,一个在与命抗争的孩子。
写到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看见了,不知道这份未曾处理的悲伤是否真的被处理了,也不知道那总是喷出的怒火是否会真的平息。但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真的虔诚地匍匐在地,虔诚地感恩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