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正观看间,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边是萧大爷吧?”萧峰心想:“谁认得我了?”转过头来,见绿袍队中驰出一骑,直奔而来,正是几个月前耶律基派来送礼的那个队长室里。
他驰到萧峰之前十余丈处,翻身下马,率马快步上前,右膝下跪,说道:“我家主人便在前面不远。主人常说起萧大爷,想念得紧。今日什么好风吹得萧大爷来?快请去和主人相会。”萧峰听说耶律基便在近处,也甚欢喜,说道:“我只是随意漫游,没想到我义兄便在左近,真再好也没有了。好,请你领路,我去和他相会。”
室里撮唇作哨,两名骑兵乘马奔来。室里道:“快去禀报,说长白山的萧大爷来啦!”两名骑兵躬身接令,飞驰而去。余人继续射鹿,室里却率领了一队绿袍骑兵,拥卫在萧峰和阿紫身后,径向西行。
当耶律基送来大批金银牛羊之时,萧峰便知他必是契丹的大贵人,此刻见了这等声势,料想这位义兄多半还是辽国的什么将军还是大官。
草原中游骑来去,络绎不绝,个个衣甲鲜明。室里道:“萧大爷今日来得真巧,过得几天,咱们这里有一场好热闹瞧。”萧峰向阿紫望了一眼,见她脸有喜色,便问:“什么热闹?”室里道:“过几天是演武日。永昌、太和两宫卫军统领出缺。咱们契丹官兵各显武艺,且看哪一个运气好,夺得统领。”
萧峰一听到比武,自然而然地眉飞色舞,神采昂扬,笑道:“那真来得巧了,正好见识见识契丹人的武艺。”阿紫笑道:“队长,你大显身手,恭喜你夺个统领做做。”室里一伸舌头,道:“小人哪有这大胆子?”阿紫笑道:“夺个统领,又有什么了不起啦?只要我姊夫肯教你几手功夫,说不定你便能夺得了统领。”室里喜道:“萧大爷肯指点小人,当真求之不得。至于统领什么的,小人没这个福份,却也不想。”
一行人谈谈说说,行了十数里,见前面一队骑兵急驰而来。室里道:“是大帐皮室军的飞熊队到了。”那队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外袍,白熊皮高帽,模样威武。这队兵行到近处,齐声吆喝,同时下马,分立两旁,叫道:“恭迎萧大爷!”萧峰道:“不敢,不敢!”举手行礼,纵马行前,飞熊军跟随其后。
行了十数里,又是一队穿戴虎皮衣帽的飞虎兵前来迎接。萧峰心道:“我那耶律哥哥不知做什么大官,竟有这等排场。”然室里不说,而上次相遇之时,耶律基又坚决不肯吐露身分,萧峰也就不问。
行到傍晚,来到一处大帐,一队穿豹皮衣帽的飞豹队迎接萧峰和阿紫进了中央大帐。萧峰只道一进帐中,便可与耶律基相见,岂知帐中毡毯器物甚是华丽,矮几上放满了菜肴果物,帐中却无主人。飞豹队队长道:“主人请萧大爷在此安宿一宵,便即相见。”萧峰扶着阿紫,坐到几边,端起酒碗便喝。四名军士斟酒割肉,恭谨服侍。
次晨起身又行,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余里,傍晚又在一处大帐中宿歇。
到得第三日中午,室里道:“过了前面那个山坡,咱们便到了。”萧峰见这座大山气象宏伟,一条大河哗哗水响,从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转过山坡,眼前旌旗招展,一片大草原上密密层层的到处都是营帐,成千成万骑兵步卒,围住了中间一大片空地。护送萧峰的飞熊、飞虎、飞豹各队官兵取出号角,呜呜呜地吹了起来。
突然间鼓声大作,蓬蓬蓬号炮山响,空地上众官兵向左右分开,一匹高大神骏的黄马冲了出来,马背上一条虬髯大汉,正是耶律基。他乘马驰向萧峰,大叫:“萧兄弟,想煞哥哥了!”萧峰纵马迎上,两人同时跃下马肯,四手交握,均不胜之喜。
只听得四周众军士齐声呐喊:“万岁!万岁!万岁!”
萧峰大吃一惊:“怎地众军士竟呼万岁!”游目四顾,但见军官士卒个个躬身,抽刀拄地,耶律基携着他手站在中间,东西顾盼,神情甚是得意。萧峰愕然道:“哥哥,你……你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辽国当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结义为兄弟了。萧兄弟,我真名字乃耶律洪基。你活命之恩,我永志不忘。”
萧峰虽豁达豪迈,但生平从未见过皇帝,此刻见了这等排场,不禁有些窘迫,说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该万死!”说着便即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见了本国皇帝,该当跪拜。
耶律洪基忙伸手扶起,笑道:“不知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兰兄弟,今日只叙义气,明日再行君臣之礼不迟。”他左手一挥,队伍中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洪基携着萧峰之手,同入大帐。
辽国皇帝所居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绘金,灿烂辉煌,称为皮室大帐。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萧峰坐在横首,不多时随驾文武百官进来参见,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于越、南院知枢密使事、皮室大将军、小将军、马军指挥使、步军指挥使等等,萧峰一时之间也记不清这许多。
当晚帐中大开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帐中与宴。酒如池、肉如山,阿紫只瞧得兴高采烈,眉花眼笑。
酒到酣处,十余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扑击为戏,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攀摔跌,激烈搏斗。萧峰见这些契丹武士身手矫健,膂力雄强,举手投足之间另有一套武功,变化巧妙虽不及中原武士,但直进直击,如用之于战阵群斗,似较中原武术更为简明有效。
辽国文武官员一个个上来向萧峰敬酒。萧峰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喝到后来,已喝了三百余杯,仍神色自若,众人无不骇然。
耶律洪基向来自负勇力,这次为萧峰所擒,通国皆知,他有意要萧峰显示超人之能,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没想到萧峰不用在次日比武大会上显示身手,此刻一露酒量,便已压倒群雄,人人敬服。耶律洪基大喜,说道:“兄弟,你是我辽国的第一位英雄好汉!”
阿紫忽然插口道:“不,他是第二!”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么是第二?那么第一位英雄是谁?”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汉,自然是你陛下了!我姊夫本事虽大,却要顺从于你,不敢违背,你不是第一吗?”她是星宿派门人,精通谄谀之术,说这句话只是牛刀小试而已。
耶律洪基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说得好。萧兄弟,我要封你一个大大的官爵,让我来想一想,封什么才好?”这时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指在额上弹了几弹。箫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难享富贵,向来漫游四方,来去不定,确实不愿为官。”耶律洪基笑道:“行啊,我封你一个只须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话没说完,忽听得远处呜呜呜地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号角之声。
众辽人本来都席地而坐,饮酒吃肉,一听到号角声,蓦然间轰的一声,同时站起,脸上均有惊惶之色。那号角声来得好快,初听到时还在十余里外,第二次响时已近了数里,第三次声响又近数里。萧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马,第一等的轻身功夫,也决不能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有传递军情急讯的传信站,一听到号角声,便传到下一站来。”号角声飞传而来,一传到皮室大帐之外,便倏然而止。数百座营帐中的官兵本在欢呼纵饮,这时突然间尽皆鸦雀无声。
耶律洪基神色镇定,慢慢举起金杯,喝干了酒,说道:“上京有叛徒作乱,咱们这就回去,拔营!”
行军大将军当即转身出营发令,但听得一句“拔营”的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大,却严整有序,毫无惊慌杂乱。萧峰寻思:“我大辽立国垂二百年,国威震于天下,此刻虽有内乱,却无纷扰,可见历世辽主统军有方。”
但听马蹄声响,前锋斥候兵首先驰了出去,跟着左右先锋队启行,前军、左军、右军,一队队向南开拔回京。
耶律洪基携着萧峰的手,二人走出帐来,阿紫跟随在后。萧峰见黑夜之中,每一面军旗上都点着一盏灯笼,红、黄、蓝、绿、白各色闪烁照耀,十余万大军南行,惟闻马嘶蹄声,竟听不到一句人声。萧峰大为叹服,心道:“治军如此,天下有谁能敌?那日皇上孤身逞勇出猎,致为我所擒。倘若大军继来,女真人虽然勇悍,终究寡不敌众。”
他二人一离大帐,众护卫立即拔营,片刻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行李辎重都装上了驼马大车。中军元帅发出号令,中军便即启行。北院大王、于越、太师、太傅等随侍在耶律洪基前后,众人脸色郑重,却一声不作。京中乱讯虽已传出,到底乱首是谁,乱况如何,一时却不明白,军中也无人敢随便猜测议论。
大队人马南行三日,晚上扎营后,第一名报子驰马奔到,向皇帝禀报:“南院大王作乱,占据皇宫,自皇太后、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家属,均受拘禁。”
耶律洪基大吃一惊,不由得脸色大变。
辽国军国重事,现由南北两院分理。此番北院大王随侍皇帝出猎,南院大王留守上京。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爵封楚王,本人倒也罢了,他父亲耶律重元,乃当今皇太叔,官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却非同小可。本来辽国向例,北院治军、南院治民,但皇太叔位尊权重,既管军务,亦理民政。
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绪,辽史称为圣宗。圣宗长子宗真,次子重元。宗真性格慈和宽厚,重元则甚勇武。圣宗逝世时,遗命传位于长子宗真,但圣宗的皇后却喜爱次子,阴谋立重元为帝。辽国向例,皇太后权力甚大,其时宗真的皇位势将不保,性命也已危殆。但重元反将母亲的计谋告知兄长,宗真及早部署,令皇太后密谋不逞。宗真对这兄弟自十分感激,立他为皇太弟,宣示日后传位于他,以酬恩德。
耶律宗真辽史称为兴宗,但他逝世之后,皇位却并不传给皇太弟重元,仍传给自己的儿子洪基。
耶律洪基接位后,心中过意不去,封重元为皇太叔,显示他仍是大辽国皇储,再加封天下兵马大元帅,上朝免拜不名,赐金券誓书,四顶帽,二色袍,尊宠之隆,当朝第一;又封他儿子涅鲁古为楚王,执掌南院军政要务,称为南院大王。
当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却让给兄长,可见他既重义气,又甚恬退。耶律洪基大举北出围猎,将京中军国重务都交给了皇太叔,丝毫不加疑心。这时讯息传来,谋反的居然是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耶掉洪基不免又惊又忧,素知涅鲁古性子阴鸷,处事狠辣,他既举事谋反,他父亲决无袖手之理。
北院大王奏道:“陛下且宽圣虑,想皇太叔见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子造反犯上,说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乱。”耶律洪基道:“但愿如此。”
众人用过晚饭,第二批报子赶到禀报:“南院大王立皇太叔为帝,已诏告天下。”以下的话他不敢明言,将新皇帝的诏书双手奉上。洪基接过一看,见诏书上直斥耶律洪基为篡位伪帝,说先帝立耶律重元为皇太弟,天下皆知,先帝驾崩,耶律洪基篡改先帝遗诏,窃据大宝,举国共愤,现皇太弟正位为君,并督率天下军马,申逆讨伪云云。
耶律洪基大怒,将诏书掷入火中,烧成了灰烬,心下忧急,寻思:“这道伪诏说得振振有词,辽国军民看后,恐不免人心浮功。皇太叔官居天下兵马大元帅,手绾兵符,可调兵马八十余万,何况尚有他儿子楚王南院所辖兵马。我这里随驾的不过十余万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这一晚翻来覆去,没法安寝。
萧峰听说辽帝要封他为官,本想带了阿紫,黑夜中不辞而别,此刻见义兄面临危难,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气,不枉了结义一场。当晚他在营外闲步,只听得众官兵悄悄议论,均说父母妻子俱在上京,这一来都给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的思及家人,忍不住号哭。哭声感染人心,营中其余官兵处境相同,纷纷哭了起来。统兵将官虽极力喝阻,斩了几名哭得特别响亮的为徇,却也无法阻止得住。
耶律洪基听得哭声震天,知军心涣散,更增烦恼。
次日一早,探子来报,皇太叔与楚王率领兵马五十余万,北来犯驾。洪基寻思:“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纵然兵败,也只有决一死战。”当即召集百官商议。群臣对耶律洪基都极忠心,愿决死战,但均以军心为忧。
耶律洪基传下号令:“众官兵出力平逆讨贼,靖难之后,升官以外,再加重赏。”披起黄金甲胄,亲率三军,向皇太叔的军马迎去逆击。众官兵见皇上亲临前敌,勇气大振,连呼万岁,誓死效忠。十余万兵马分成前军、左军、右军、中军四部,兵甲锵锵,向南挺进,另有小队游骑,散在两翼。
萧峰挽弓提矛,随在耶律洪基身后,做他的亲身护卫。室里带领绿袍兵,再加一队飞熊兵保护阿紫,居于后军。萧峰见耶律洪基眉头深锁,知他对这场战事殊无把握。
行到中午,忽听得前面号角声响起。中军将军发令:“下马!”众骑兵跳下马背,牵缰步行,只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骑在马上。
萧峰不解众骑兵何以下马,颇感疑惑。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人行军打仗的法子吧?”萧峰道:“正要请陛下指点。”洪基笑道:“嘿嘿,我这个陛下,不知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阳下山。你我兄弟相称,何必又叫陛下?”萧峰听他笑声中颇有苦涩之意,说道:“两军未交,陛下不必忧心。”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锋,最要紧的是马力,人力尚在其次。”萧峰登时省悟,道:“啊,是了!骑兵下马是为了免得坐骑疲劳。”洪基点了点头,说道:“养足马力,临敌时冲锋陷阵,便可一往无前。契丹人东征西讨,百战百胜,这是一个很要紧的秘诀。”
他说到这里,前面远处尘头大起,扬起十余丈高,宛似黄云铺地涌来。洪基马鞭一指,说道:“皇太叔和楚王都久经战阵,是我辽国的骁将,何以驱兵急来,不养马力?嗯,他们有恃无恐,自信已操必胜之算。”话犹未毕,只听得左军和右军同时响起号角。萧峰极目遥望,见敌方东面另有两支军马,西面亦有两支军马,那是以五敌一的围攻之势。
耶律洪基脸上变色,下旨道:“结阵立寨!”中军将军纵马出去,传下号令,登时前军和左军、右军都转了回来,一众军士将几十条大木柱用大铁锤钉入地下,张开皮帐,四周树起鹿角,片刻之间,便在草原上结成了一个极大的木城,前后左右,各有骑兵驻守,数万名弓箭手隐身大木之后,将弓弦都绞紧了,只待发箭。
萧峰皱起了眉头,寻思:“这一场大战打下来,不论谁胜谁败,我无数契丹同族都非横尸遍野不可。最好当然是义兄得胜,倘若不幸败了,我当设法将义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他这皇帝呢,做不做也就罢了。”
辽帝营寨结好不久,叛军前锋便到,却不上前挑战,遥遥驻马在强弓硬弩射不到处。但听得鼓角声不绝,一队队叛军围上,四面八方结成了阵势。萧峰放眼望去,但见遍野敌军,不见尽头,寻思:“义兄兵势远所不及,寡不敌众,只怕非输不可。白天不易突围逃走,只须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设法救他。”但见营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日当空,正是过午不久。
只听得呀呀呀数声,一群大雁列队飞过天空。洪基昂首凝视半晌,苦笑道:“这当儿除非化身为雁,否则是插翅难飞了。”北院大王和中军将军相顾变色,知皇帝见了叛军军容,已有怯意。
敌阵中鼓声擂起,数百面皮鼓蓬蓬大响。中军将军大声叫道:“击鼓!”御营中数百面皮鼓也蓬蓬响起。蓦地里对面军中鼓声一止,数万名骑兵喊声震动天地,挺矛冲来。
眼见敌军前锋冲近,中军将军令旗向下一挥,御营中鼓声立止,数万枝羽箭射出,敌军前锋纷纷倒地。但敌军前仆后继,蜂拥而上,前面跌倒的军马便成为后军的挡箭垛子。敌军步兵弓箭手以盾牌护身,抢上前来,向御营放箭。
耶律洪基初时颇为惊惧,一到接战,登时勇气倍增,站在高处,手持长刀,发令指挥。御营将士见皇上亲身督战,大呼:“万岁!万岁!万岁!”敌军听到“万岁”之声,抬头见到耶律洪基黄袍金甲,站在御营中的高台之上,在他积威之下,不由得踟蹰不前。洪基见到良机,大呼:“左军骑兵包抄,冲啊!”
左军由北院枢密使率领,听到皇上号令,三万骑兵便从侧包抄过去。叛军一犹豫间,御营军马已然冲到。叛军阵脚大乱,纷纷后退。御营中鼓声雷震,叛军接战片时,便即败退。御营军马向前追杀,气势甚锐。
萧峰大喜,叫道:“大哥,这一回咱们大胜了!”耶律洪基下得台来,跨上战马,领军应援。忽听得号角响起,叛军主力开到,叛军前锋返身又斗,霎时间羽箭长矛在空中飞舞来去,杀声震天,血肉横飞。萧峰只看得暗暗心惊:“这般恶斗,我生平从未见过。一个人任你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千军万马之中,却也全无用处,最多也不过自保性命而已。这等大军交战,武林中的群殴比武与之相较,那是小巫见大巫了。”
忽听得叛军阵后锣声大响,鸣金收兵。叛军骑兵退了下去,箭如雨发,射住阵脚。中军将军和北院枢密使率军连冲三次,都冲不乱对方阵势,反给射死了千余军士。耶律洪基下令:“士卒死伤太多,暂且收兵。”御营中也鸣金收兵。
叛军派出两队骑兵冲来袭击,中军早已有备,佯作败退,两翼一合围,将两队叛军的三千名官兵尽数围歼,余下数百人下马投降。耶律洪基左手一挥,御营军士长矛挥去,将这数百人都戳死了。这一场恶斗历时不到一个时辰,却杀得惨烈异常。
双方主力各自退出数十丈,中间空地上铺满了尸首,伤者呻吟哀号,惨不忍闻。只见两边阵中各出一队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御营的头戴黄帽,敌军的头戴白帽,前往中间地带检视伤者。萧峰只道这些人是将伤者抬回救治,哪知这些黑衣官兵拔出长刀,将对方的伤兵一一砍死。伤者尽数砍死后,六百人齐声呐喊,相互激战。
六百名黑衣军个个武功不弱,长刀闪烁,奋勇恶斗。过不多时,便有二百余人给砍倒在地。御营的黄帽黑衣兵武功较强,给砍死的只数十人,当即成了两三人合斗一人的局面,这一来,胜负之数更形分明。又斗片刻,变成三四人合斗一人。但双方官兵只呐喊助威,叛军数十万人袖手旁观,并不增兵出来救援。终于叛军三百名白帽黑衣兵尽数就歼,御营黑衣军约有二百名回阵。萧峰心道:“想来辽人规矩如此。”这一番清理战场的恶斗,规模虽大不如前,惊心动魄之处却犹有过之。
耶律洪基高举长刀,大声叫道:“叛军虽众,却无斗志。再接一仗,他们便要败逃了!”
御营官兵齐呼:“万岁,万岁,万岁!”
忽听得叛军阵中吹起号角,五骑马缓缓出来,居中一人双手捧着一张羊皮,朗声念了起来,念的正是皇太叔颁布的诏书:“耶律洪基篡位,乃是伪君,现下皇太叔正位,凡我辽国忠诚官兵,须当即日回京归服,一律官升三级。”御营中十余名箭手放箭,嗖嗖声响,向那人射去。那人身旁四人举起盾牌相护,那人继续念诵,突然间五匹马均被射倒,五人躲在盾牌之后,终于念完皇太叔的“诏书”,转身退出。
北院大王见属下官兵听到伪诏后意有所动,喝道:“出去回骂!”三十名官兵上前十余丈。二十名官兵手举盾牌保护,此外十名乃是“骂手”,声大喉粗,口齿便给,第一名“骂手”骂了起来,什么“叛国奸贼,死无葬身之地”等等,跟着第二名“骂手”又骂,骂到后来,尽是诸般污言秽语。萧峰对契丹语所知有限,这些“骂手”的言辞他大都不懂,只见耶律洪基连连点头,意甚嘉许,想来这些“骂手”骂得着实精彩。
萧峰向敌阵中望去,见远处黄盖大纛掩映之下,有两人各乘骏马,手持马鞭指指点点。一人全身黄袍,头戴冲天冠,颏下灰白长须,另一人身披黄金甲胄,面容削瘦,神情剽悍。萧峰寻思:“瞧这模样,这两人便是皇太叔和楚王父子了。”
忽然间十名“骂手”低声商议了一会,一齐放大喉咙,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阴事。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无甚可骂之处,十人所骂主要都针对楚王,说他奸淫父亲妃子,仗着父亲权势为非作歹。这些话显是在挑拨他父子感情,十人齐声而喊,叫骂的言语字字相同,声传数里,数十万军士听清楚的着实不少。
那楚王鞭子一挥,叛军齐声大噪,大都是啊啊乱叫,喧哗呼喊,登时便将十人的骂声淹没了。
乱了一阵,敌军忽然分开,推出数十辆车子,来到御营之前,车子一停,随车的军士从车中拉出数十个女子,有的白发婆娑,有的方当妙龄,衣饰均甚华贵。这些女子一走出车子,双方骂声登时止歇。
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儿子捉住叛徒,碎尸万段,为你老人家出气。”
那白发老妇便是当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亲萧太后,其余的是皇后萧后、众嫔妃和众公主。皇太叔和楚王趁耶律洪基出外围猎时作乱,围住禁宫,将皇太后等都擒了来。
皇太后朗声道:“陛下勿以老妇和妻儿为念,奋力荡寇杀贼!”数十名军士拔出长刀,架在众后妃颈中。年轻的嫔妃登时惊惶哭喊。
洪基大怒,喝道:“将哭喊的女子都射死了!”只听得嗖嗖声响,十余枝羽箭射出,哭叫呼喊的妃子纷纷中箭而死。
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业决计不能毁在奸贼手中。”
楚王见皇太后和皇后都如此倔强,此举非但不能胁迫耶律洪基,反而动摇了已方军心,发令:“押了这些女人上车,退下。”众军士将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车中,推向阵后。楚王下令:“押敌军家属上阵!”
猛听得嘘嘘嘘竹哨吹起,声音苍凉,军马向两旁分开,铁链声呛啷啷不绝,一排排男女老幼从阵后牵了出来。霎时间两阵中哭声震天。原来这些人都是御营官兵的家属。御营官兵是辽帝亲军,耶律洪基特加优待,准许家属在上京居住,一来使亲军感激,有事之时可出死力,二来也是监视之意,使这一支精锐之师出征时不敢稍起反心,哪知这次出猎,竟然变起肘腋。御营官兵的家属不下二十余万,解到阵前的不过两三万人,其中有许多是胡乱捉来而捉错了的,一时也分辩不出,但见拖儿带女,乱成一团。
楚王麾下一名将军纵马出阵,高声叫道:“御营众官兵听着:尔等家小,均己收捕,投降的和家属团聚,升官三级,另有赏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有家属一齐杀了。”契丹人向来残忍好杀,说是“一齐杀了”,决非恐吓之词,当真是要一齐杀了的。御营中有些官兵已认出了自己亲人,“爹爹,妈妈,孩子,夫君,妻啊!”两阵中呼唤之声,响成一片。
叛军中鼓声响起,二千名刀斧手大步而出,手中大刀精光闪亮。鼓声一停,二千柄大刀便举了起来,对准众家属的头。那将军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赏,若不投降,众家属一齐杀了!”他左手一挥,鼓声又起。
御营众将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挥,鼓声停止,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砍了下去。这些亲军对耶律洪基向来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赏”相招,那是难以引诱,但这时眼见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颈待戮,如何不惊?
鼓声隆隆不绝,御营亲军的官兵的心也怦怦急跳。突然之间,御营中有人叫道:“妈妈,妈妈,不能杀了我妈妈!”投下长矛,向敌阵前的一个老妇奔去。
跟着嗖的一箭从御营中射出,正中这人后心。这人一时未死,兀自向他母亲爬去。只听得“爹娘、孩儿”叫声不绝,御营中数百人纷纷奔出。耶律洪基的亲信将军拔剑乱斩,却哪里止得住?这数百人一奔出,跟着便是数千。数千人之后,哗啦啦一阵大乱,十五万亲军之中,倒奔去了六七万人。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心知大势已去,乘着亲军和家属抱头相认,乱成一团,将叛军从中隔开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苍茫山退军。”中军将军悄悄传下号令,余下未降的尚有八万余人,后军转作前军,向西北方驰去。
楚王急命骑兵追赶,但战场上塞满了老弱妇孺,骑兵不能奔驰,待得推开众人,耶律洪基已率领御营亲军去得远了。
八万多名亲军赶到苍茫山脚下,已是黄昏,众军士又饥又累,在山坡上赶造营寨,居高临下,布阵死守。安营甫定,还未造饭,楚王已亲率精锐赶到山下,立即向山坡冲锋。御营军士箭石如雨,将叛军击退。楚军见仰攻不利,当即收兵,在山下安营。
这日晚间,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见叛军营中营火有如繁星,远处有三条火龙蜿蜒而至,却是叛军的后续部队前来参与围攻。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帐,北院枢密使前来奏告:“臣属下的一万五千兵马,冲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军无方,罪该万死。”洪基挥了挥手,摇头道:“这也怪你不得,下去休息吧!”
他转过头来,见萧峰望着远处出神,说道:“一到天明,叛军就会大举来攻,我辈尽成俘虏矣。我是国君,不能受辱于叛徒,当自刎以报社稷。兄弟,你乘夜自行冲了出去吧。你武艺高强,叛军须拦你不住。”说到这里,神色凄然,又道:“我本想大大赐你一场富贵,岂知做哥哥的自身难保,反累了你啦。”
箫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战阵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旧部,徐图再举。”
洪基摇头道:“我连老母妻子都不能保,又怎说得上什么大丈夫?契丹人眼中,胜者英雄,败者有罪。我一败涂地,岂能再兴?你自己去吧!”
萧峰知他所说的乃是实情,慨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陪着哥哥,明日与叛寇决一死战。你我义结金兰,你是皇帝也好,是百姓也好,萧某都当你是义兄。兄长有难,做兄弟的自当和你同生共死,岂有自行逃走之理?”
洪基热泪盈眶,握住他双手,说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萧峰回到帐中,见阿紫蜷卧在帐幕一角,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问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萧峰奇道:“怪你什么?”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来游玩,也不会累得你困在这里。姊夫,咱们要死在这里了,是不是?”
帐外火把的红光映在她脸上,苍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晕红,更显得娇小稚弱。萧峰心中大起怜意,柔声道:“我怎会怪你?若不是我打伤了你,咱们就不会到这里来。”阿紫微微一笑,说道:“若不是我向你发射毒针,你就不会打伤我。”
萧峰伸出大手,抚摸她头发。阿紫重伤之余,头发脱落了大半,又黄又稀。萧峰轻叹一声,说道:“你年纪轻轻,却跟着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来不明白,姊姊为什么这样喜欢你,后来我才懂了。”
萧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无限,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其实,阿朱为什么会爱上我这粗鲁汉子,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又怎能知道?”想到此处,凄然摇头。
阿紫侧过头来,说道:“因为你全心全意的待人好,因此我也像姊姊一样的喜欢你。”顿了一顿,又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为什么那天我向你发射毒针?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动弹不得,让我来服侍你。”萧峰奇道:“为什么?”阿紫微笑道:“你动不了,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否则的话,你心中瞧我不起,随时就抛开我,不理睬我。”
萧峰听她说的虽是孩子话,却也知不是随口胡说,不禁暗暗心惊,寻思:“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几句也就是了。”说道:“你真的喜欢跟着我,尽管跟我说就是,我也不会不允。”
阿紫眼中突然发出明亮的光彩,喜道:“姊夫,我伤好了之后,仍要跟着你,永远不回到星宿派师父那里去了。你可别抛开我不理。”
萧峰知道她在星宿派所闯的祸着实不小,料想她确然不敢回去,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你不回去,群龙无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格格一笑,道:“让他们去乱成一团好了。我才不理呢!”
她低头沉思,突然一本正经地道:“姊夫,我不是怕回去受师父责罚,他最多不过杀了我,杀就好了。我是舍不得离开你,我要永永远远陪在你身边。在你心里,将来也要像爱惜阿朱那样爱惜我。”萧峰知道这也是孩子话,况且明天陪着义兄死了,又有什么将来,此时不忍拂她心意,便点了点头。阿紫双目登时灿然生光,欢喜无限。
萧峰拉上毛毡,盖到她颈下,替她轻轻拢好,轻拍她背脊,哄她安睡。展开毛毡,自行在营帐的另一角睡下。帐外火光时明时灭,闪烁不定,但听得哭声隐隐,知是御营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晨这一仗性命难保,不过各人忠于皇上,不肯背叛。
次晨萧峰一早便醒了,嘱咐室里队长备好马匹,照料阿紫,自己结束停当,吃了一斤羊肉,喝了三斤酒,走到山边。其时四下里尚一片黑暗,过不多时,东方曙光初现,御营中号角呜呜吹起,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营中一队队兵马开出,于各处冲要之处守御。萧峰居高临下地望将出去,只见东、南、东南方三面人头涌涌,尽是叛军。一阵白雾罩着远处,军阵不见尽头。
霎时间太阳于草原边上露出一弧,金光万道,射入白雾之中,浓露渐消,显出雾中也都是军马。蓦地里鼓声大作,敌阵中两队黄旗军驰了出来,跟着皇太叔和楚王乘马驰到山下,举起马鞭,向山上指点商议。
耶律洪基领着侍卫站在山边,见到这等情景,怒从心起,从侍卫手下接过弓箭,弯弓搭箭,发箭向楚王射去。从山上望将下去,似乎相隔不远,其实相距尚有数箭之地。这一箭没到半途,便力尽跌落。
楚王哈哈大笑,大声叫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这许多时候的伪君,也该让位了。你快快投诚,我爹爹便饶你一死,还假仁义地封你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这几句话,显然讽刺耶律洪基封耶律重元为皇太叔乃假仁假义。
耶律洪基大怒,骂道:“无耻叛贼,还在逞这口舌之利。”
北院枢密使叫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报主之时。”率领三千名亲兵,齐声发喊,从山上冲了下去。这三千人都是契丹部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心,无不以一当十,大喊冲杀,登时将敌军冲退里许。但楚王令旗挥处,数万军马围了上来,刀矛齐施,只听得喊声震动天地,血肉横飞。三千人越战越少,斗到后来,尽数死节。北院枢密使力杀数人,自刎而死。耶律洪基、众将军大臣和萧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却无力相救,心感北院枢密使的忠义,尽皆垂泪。
楚王又驰到山边,笑道:“洪基,到底降不降?你这一点儿军马,还济得甚事?你手下这些人都是大辽勇士,又何必要他们陪你送命?是男儿汉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战就战,倘若自知气数已尽,不如自刎以谢天下,也免得多伤士卒。”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虎目含泪,擎刀在手,说道:“这锦绣江山,便让了你父子吧。你说得不错,咱们叔侄兄弟,骨肉相残,何必多伤契丹勇士的性命?”说着举起刀来,便往颈上勒去。
萧峰猿臂伸出,夺过刀子,说道:“大哥,是英雄好汉,便当死于战场,如何能自尽而死?”
洪基叹道:“兄弟,这许多将士跟随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们尽都跟着我送了性命。”
楚王大叫:“洪基,你还不自刎,更待何时?”手中马鞭直指其面,嚣张已极。
萧峰见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动,低声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射他一箭。”
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将他射死,我死也瞑目。”当即提高嗓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亲要做皇帝,也无不可,何必杀伤本国这许多军士百姓,害得我辽国大伤元气?”
萧峰执了一张硬弓,十枝狼牙长箭,牵过一匹骏马,慢慢拉到山边,矮身转到马腹之下,身藏马下,双足钩住马背,手指一戳马腹,那马便冲了下去。山下叛军见一匹空马奔将下来,马背上并无骑者,只道是军马断缰奔逸,此事甚为寻常,谁也没加留神。但不久叛军军士便见到马腹之下有人,登时大呼起来。
萧峰以指尖戳马,纵马向楚王直冲过去,眼见离他约有二百步之遥,在马腹之下拉开强弓,发箭向他射去。楚王身旁卫士举起盾牌,将箭挡开。萧峰纵马疾驰,连珠箭发,第一箭射倒卫士,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
楚王眼明手快,马鞭挥出,往箭上击来。这以鞭击箭之术,原是他拿手本领,却不知射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强,且箭上附有内劲,马鞭虽击到了箭杆,却只将羽箭拨得准头稍歪,噗的一声,插入他左肩。楚王叫声“啊哟!”痛得伏在鞍上。
萧峰羽箭又到,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从他左胁穿进,透胸而过。楚王身子一晃,从马背上溜了下来。
萧峰一举成功,心想:“我何不趁机更去射死了皇太叔!”
楚王中箭堕马,敌阵中人人大呼,几百枝羽箭都向萧峰所藏身的马匹射到,霎时之间,那马中了二百多枝羽箭,变成了一匹刺猬马。
萧峰在地下几个打滚,溜到了一名军官的坐骑之下,展开小巧绵软功夫,随即从这匹马腹底下钻到那一匹马之下,一个打滚,又钻到另一匹马底下。众官兵无法放箭,纷纷以长矛来刺。但萧峰东一钻,西一滚,尽是在马肚子底下做功夫。敌军官兵乱成一团,数千人马你推我挤,自相残踏,却哪里刺得着他?
萧峰所使的,只不过是中原武林中平平无奇的地堂功夫。不论是地堂拳、地堂刀,还是地堂剑,都是在地下翻滚腾挪,俟机攻敌下盘。这时他用于战阵,眼明手快,躲过了千百只马蹄的践踏。他看准皇太叔的所在,直滚过去,嗖嗖嗖连珠三箭,向皇太叔射去。
皇太叔的卫士先前见楚王中箭,已然有备,三十余人各举盾牌,密密层层地挡在皇太叔身前,只听得铮铮铮三响,三枝箭都在盾牌上撞落。萧峰所携的十枝箭已射出了七枝,这时只剩下三枝,眼见敌人三十几面盾牌相互掩护,这三枝箭便要射死三名卫士也难,更不用说射皇太叔了。这时他已深入敌阵,身后数千军士挺矛追来,面前更是千军万马,实已陷入了绝境。当日他独斗中原群雄,对方不过数百人,便已凶险万分,幸得有人挥长索相救,方能脱身,今日困于数十万人的重围之中,却如何逃命?
这当儿情急拚命,蓦地一声大吼,纵身而起,从那三十几面盾牌之上纵跃而前,当提气已尽落下时,在一人盾牌上再一蹬足,又跃了过去,终于落在皇太叔马前。皇太叔大惊,举马鞭往他脸上击落。萧峰斜身跃起,落上皇太叔的马鞍,左手抓住他后心,挺臂将他高高举起,叫道:“快叫众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吓得呆了,说不出话来。
这时叛军中的扰攘之声震耳欲聋,成千成万的官兵弯弓搭箭,对准了萧峰,但皇太叔遭他擒获高举,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峰叫道:“皇太叔有令,众三军放下兵刃,听宣圣旨。皇帝宽宏大量,已赦免皇太叔和全体叛军官兵,不论是谁,皇帝都不追究造反之罪。”他内力强劲,这几句话盖过了十余万人的喧哗纷扰,声闻数里,令得山前山后十余万官兵至少有半数人听得清清楚楚。
萧峰有过丐帮帮众背叛自己的经历,明白叛众心思,一处逆境之后,最要紧的便是求免罪,只须对方保证不追究,叛军斗志便失。此刻叛军势大,耶律洪基身边不过七八万余人马,众寡悬殊,决非叛军之敌。其时局面紧急,不及向耶律洪基请旨,便大声宣示免罪,好令叛军安心,不再顽抗。
这几句话朗朗传出,众叛军的喧哗声登时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均感惶惑无主。
萧峰情知此刻局势极是危险,叛军中只须有人呼叫不服,数十万没头苍蝇般的叛军立时就会酿成巨变,当真片刻也延缓不得,又大声叫道:“皇帝有旨:众叛军中官兵不论官职大小,一概无罪,皇帝开恩,决不追究。军官士兵各就原职,大家快快放下兵刃,不放兵刃的便即斩首!”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呛啷啷、呛啷啷几声响,有几人掷下手中长矛。这掷下兵刃的声音互相感染,霎时间呛啷啷之声大作,倒有一半人掷下兵刃。余下的兀自踌躇不决。
萧峰左臂将皇太叔身子高高举起,纵马缓缓上山,众叛军谁也不敢拦阻,他马头到处,前面便让出一条空路来。
萧峰骑马来到山腰,御营中两队兵马下来迎接,山峰上奏起鼓乐。
萧峰道:“皇太叔,你快下令,叫部属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饶你性命。”
皇太叔颤声道:“你担保饶我性命?”
萧峰向山下望去,见无数叛军手中还执着弓箭长矛,军心未定,凶险未过,寻思:“眼下以安定军心为第一要务。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须派人严加监守,谅他以后再也不能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下正是良机。陛下明白都是你儿子不好,定可赦你性命。”
皇太叔原无争夺帝位之念,都是因他儿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祸,这时他身落人手,但求免于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萧峰让他安坐马鞍,朗声说道:“众三军听着,皇太叔有言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