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场灾难,这些当年还是孩子的90后同龄人给我讲述了一些碎片式故事。是少年时的记忆,抑或是童年的阴影。
在那个遥远的下午,14点28分之前,章雪伊并没有觉得一切跟平常有什么异样。
下午两点半才正式上课。她抓紧课前几分钟的时间,抄着同桌的高中历史卷子,争分夺秒,专心致志。桌子突然开始晃动的时候,章雪伊特别懊恼地骂了一句同桌,以为是同桌在抖腿捣蛋,故意影响她写字。
宋舒当时读小学五年级,一个人在家,准备去上课。在她的视觉里,整个世界摇晃了起来,家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掉地上。宋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给妈妈打电话,但是打不通。于是,她躲到了床底下,以为这样可以躲过去,直到妈妈回来。
那一刻,在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认知里,坏消息还没有被证实,甚至一度被认为是幻觉——这里说的那一刻,准确来说是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
“人生第一次看见尸体,至今忘不了”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北纬31.0,东经103.4,四川省汶川县发生里氏 8.0 级特大地震,最大烈度达11度。
烈度达到11度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可以这样尝试去理解:地震的烈度分为12度,小于3度,人体基本不会察觉,而超过了9度,则可能对建筑物造成毁灭性的破坏。
灾难爆发后,王云身处震中区域。读六年级的她来到校门口,还没有进大门,就看到所有人都在跑向操场,她也跟着拼命跑到操场。三分钟前准备进入的教学楼,三分钟后已经被撕开了几道“大口”,摇摇欲坠。操场上很多同学都在失声痛哭,包括她自己。王云以为世界末日到了。
与此同时,已经上高中的区志辉还在寝室睡觉。被震醒后,区志辉坐在床上,迷糊中寝室门被劈开,手持斧头的楼管大叔站在门口,大声吆喝:“起来!快出去!”冲下楼后,区志辉看到一块墙面上只剩下红砖和水泥板,整栋楼已经倾斜了大约20多度。这两点细节,区志辉记得尤为清晰。
来自四川广安的邓峰来也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地爬着楼梯,准备到三楼上六年级的科学课。看到同学们都往楼下跑了,他也连忙跟着。跑到操场上,排好队,老师们清点着学生人数,邓峰来这时才清醒。有点老旧的教学楼并没垮,但可以清晰看到裂开了一条小口子。
即便如此,邓峰来当时还是受到了惊吓。下午回家一看到爷爷,他立即放声大哭。晚上他也不敢睡在室内房间里,在屋外支了个简易床,和爷爷一起睡。
事后的数据显示,这场地震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破坏性最强、波及范围最广、救灾难度最大的一次地震,造成近7万人遇难。
“近7万人遇难”,为什么要用到这样一个带有约数的表达?据民政部的公开报告,这场灾难中,374643人受伤,69227人死亡,17923人失踪,数字冰冷异常。从某个角度来说,“死亡”和“失踪”并不完全一样,前者带着绝望,后者绝望中带着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希望。
过去了那么久,希望早已破灭。上面那一串数字背后具体对应到的每一个幸存者,都经历过绝望和恐惧。
实际上有多恐惧?
宋舒没有继续在床底下傻傻地等妈妈回来。觉得不会再震了,她便从床下爬了出来。窗外,四川绵阳的大街上一片狼藉,汽车胡乱停在路边,很多大人围成圈把小孩保护在中央。宋舒走出了家门,一口气冲到楼下的空地,却惊恐地发现不远处有一具尸体躺在地上,看不出年龄和性别。围在尸体旁的几个人放弃了急救,其中一个男人在哭。
她感觉到脊背在冒冷汗,腿在发软。想回家躲起来,但不敢回家,想找妈妈,但不知妈妈在哪儿。那是她第一次也是目前人生当中唯一一次亲眼看见尸体。虽然只看了一眼,但她至今忘不了。
地震并没有伤害到宋舒的身体,但好像又让她受了伤。
这样的恐惧飞啸而过,多少会在内心深处留下伤疤。时间可以抚平伤疤,但这个伤疤不允许被忘记。2009年起,经国务院批准通过,每年的5月12日被定为了“全国防灾减灾日”。
“不知是地震,只想回教室等老师来上课”
莫静红是四川人,地震发生时正走在上学路上。她看到前面的楼房有大块墙面在往下掉,脚下有点晃,一群学生在大街上乱跑。还听见有人喊“地震了”,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听到“地震”这个词,陌生又震惊。
“我后来继续走回学校,大家都在操场上。好多同学哭了,我也哭,想到爸妈还在家里。后来爸爸来接我了。接着就是好长好长的住在帐篷的日子。”莫静红一句话一个停顿。“离震中好远,可是那种恐惧程度都很强烈。用我的语言,很难描述。”
这场大地震肆虐了超过5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四川省内,绵阳、德阳、成都、广元、雅安、阿坝、北川、青川、都江堰等地受灾特别严重。然而,地震的波及范围不仅是四川,还辐射到了其他省份。
江琪当时在湖北宜城读高一。当天午休后回到教室,江琪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与章雪伊的反应类似,起初她以为是后桌的男生在抖腿,回头还瞥了他一眼。桌子继续抖,江琪又以为是邻桌在玩闹,她把桌子拖开后,却发现并没有人在抖腿。
可是,江琪看到桌子还在抖。
有个男生突然喊了一声“地震了”,整个教室的人一窝蜂地跑了出去。江琪抬头看到天花板的吊扇在左右摇摆,也赶紧跟着同学跑出了教室门口。全校同学在操场坐了一下午,那时候智能手机没普及,有手机的高中生还不多。直到晚自习,老师在班里讲话,她才知道地震的具体情况。那一晚,老师的办公室罕见地都挤满了学生,大家并不是为了向老师请教习题,而是为了排队轮流打上一通电话回家报平安,或者是问平安。
来自湖北西部的陈恩宁,当时正在上楼梯,没感觉到地震。她的教室在五楼,上到三楼的时候,陈恩宁看见校长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很多学生都在往楼下跑。小学五年级的陈恩宁对地震没有什么概念,只想急着回教室等老师来上课。上到了五楼,遇到同班同学说快下楼要去操场集合啊,她才跟着一起下楼。
下楼后,学生们堵在了校内的操场门口,异常嘈杂。好一阵子,门卫大叔才过来开门,放大家进入操场。等到学生们都排好队,副校长上来的第一句话却是恶狠狠地宣布“全校每个班级都扣五分”。
一天后,陈恩宁才知道四川有个叫汶川的地方,发生了大地震。
罗振华在湖北宜昌读高三,当震感袭来时,他异常淡定。知道是地震,但他并没有立即跑。他觉得按这种程度会不会摇晃两下就停了,遇上大地震是小概率事件吧?所以,他选择依然坐在教室里等数学老师来上课,毕竟数学是他最喜欢的一科。不过看到全班人都跑出了教室,他最后也只好跟着跑了。
而陶伟桐正在宿舍睡觉,那个时间点本来是要上课的,但他睡过了。被震醒后,他以为是下铺在摇床,没在意,继续睡。老师发动了同学们到处找他,全校都在操场集合,只有他一人还在睡觉。
冰妮则相反。冰妮在重庆读小学五年级,地震发生时她也在午睡,周围都摇晃起来后,她被惊醒了,跟着几个同学从五楼往下跑。后来,学校停课好几天,她天天在家关心着新闻,看着电视那些救援场面,心里难受。晚上睡觉她也睡不好,担心在家里会不会遇到余震。
温迪坐在教室桌子上跟同学说笑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自己快要从桌子掉下去。抬头一看,灯在左右摇摆,她意识到地震了,跟着同学一起跑下楼。到了楼下,她听到其他同学正说着刚刚发生的恐怖一幕——教学楼在使劲地“摇摆”。温迪那时读初二,坐标是宁夏与内蒙接壤的地方。
露露那时读高三,学习紧张而繁重。午休过后上第一节课,感受到震感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同桌在晃桌子。后来发现不是,她的第二反应是自己头晕了。
“我以为自己感冒了所以头晕,正准备下课后拿点感冒药吃。”露露回忆道。
“命重要还是书包重要?”
对于九年前遇上地震的孩子们来说,他们中的大部分都遇到这个情况:先以为是同桌或邻桌在摇晃桌子,后来才意识到,这是地震。
六年级的曹欣当时在做眼保健操。做到第三节时,她忍不住转过身对后桌说:“能不晃桌子吗?”知道是地震后,大家都被老师带着往操场跑。后续,学校停课了,每个学生要家长来接才能走。曹欣很晚都没看到妈妈,邻居来接孩子时,她被邻居顺便带了回家。后来她才知道,妈妈在别处打麻将。
张艾夏的经历相对而言比较特别。当时在上政治课,张艾夏坐在前排,老师走下了讲台,并且一边讲课一边不自觉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桌子左上角。老师在旁边,他自然听课认真许多,没感觉到什么异样。反倒老师突然低下头对他说:“不要乱摇桌子。”
陈武彬上的是初二数学课,班主任在讲数学题。看到讲台上的灯管一直在晃,陈武彬还以为是自己中午没睡好,眼花了。他揉揉眼后,继续认真听课。接着,班主任突然停下来说,是不是地震了。全班瞬间炸开了锅。
在万洁的记忆中,那天的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只是突然有了一阵很轻微的震感,老师就让所有人紧急到外面集合。全校的小学生都站在操场上,不知道要干嘛,万洁那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一位同学或许也这么觉得,于是想跑回教室拿书包,但被老师揪了回来狠狠批评道:命重要还是书包重要?
在河南读五年级的苏凯回忆起那天下午,则是明显感觉到教室在晃动。老师稍慢才反应过来,大声喊地震了,让全班同学立即下楼。最后,全校学生都坐在了操场上,苏凯看到有些女同学埋头在哭,而她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非常担心妈妈,想回家见她。
刘伟思正准备去上学,从家里下楼梯却被晃到崴了脚。她以为是午觉没睡醒,自己犯迷糊才这样。走到大街上看到很多人,一个认识的老大爷半路拦住了她,不让她去学校,说是发生地震了。刘思伟当时也不懂地震有多可怕,相对而言,迟到就会被初一的班主任批评反而对她更有威慑力。
本质上来说,在本文的叙述里,有的孩子如果当年完全没有觉察到震感或者是远离了震区,则属于这场灾难的“局外人”。但从某个层面而言,这些孩子又真真切切受到了地震的影响,可以算是“局内人”。
张昆清楚地记得,班主任那天下午突然跑进教室,打断了任课老师的讲话,“刚刚四川地震了,如果下午发生了特殊情况,大家跑下楼时一定注意不要慌乱。”那会儿张昆读六年级,还是班长。听了班主任的话,他单纯想着作为班长,遇到地震千万不能慌,一定要保护好班里的每一个同学。
放学后,张昆还按班主任要求,特地嘱咐每一位同学:晚上在家睡觉别脱衣服,在窗台上倒着放好水瓶,有动静赶快往外跑。
马婉娜到了第二天早操时间才知道四川发生了大地震。校园广播在播放着消息,全校学生在操场集队,降半旗。她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深刻感触,作为小学生也不懂地震有多可怕,直到在家看到电视不间断播放着救援救灾画面。她觉得很难过,后来学校组织捐款的时候,她把自己所有的零用钱共100多块捐了出去。
说到给灾区捐款,大多数学校应该都有组织,包括曹欣的学校。爸爸给了曹欣两百块,但是她记得自己当时只捐了五十。当然,与其他类似事件相比,她偷偷花掉了150块,无论是数量和性质都简直不值一提,无可非议。
远在广东的李鸿博也是小学生,那时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特别喜欢偷偷在背后的墙上涂鸦写字。地震第二天,新闻开始铺天盖地,他在墙上写“四川汶川大地震2008.5.12,14:28,7.8级”。后来,新闻更正说是地震8.0级,他改为了8.0级。新闻播报了暂时的遇难者人数,他也更新了上去。
一直到地震后第七天的全国哀悼日,他停止了墙上的更新。
为了减缓一年一年的时间冲刷,记忆变淡,每年5月12日的地震悼念少不了成为大众和媒体关注的热点。悼念是为了防止忘却,是为了警醒。
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接受如此悼念。自从加入了社交网络,每逢5月12日这一天,宋舒都想屏蔽掉自己的微信朋友圈。
这种想法不难理解和接受。关于那场地震,一位叫贺双的朋友就在后台留言:“痛苦的事谁也不愿记起,可是并不代表我们在遗忘。遗忘是删除,而不愿想起是为了未来活得更好。”
(文中所有人名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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