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蓝先生看上去35岁左右,实际年龄也许还要大一些,藏蓝的POLO衫,藏蓝的灯芯绒休闲裤,藏蓝的皮鞋配藏蓝的公事包包,他坐在地铁站台的艺术长凳上,露出果绿色的条文袜子。他旁边坐着靛蓝女士,眼底的细纹和下垂的嘴角都在强调着她的年龄,一身靛蓝的长裙配着双马尾辫,辫子绑在耳朵正上方,和耳后没绑起来的头发一起垂下来。过厚的脂粉因为出汗的缘故浮了起来,在脸上结了一层灰白的龟裂的壳,像刷了一层油漆的干花一样,吊诡又无奈。
他们俩肩并肩地坐在艺术长凳上。藏蓝双肘搁在膝盖上,表情有些不自然,右手中指和食指下意识一般的碰了碰嘴唇,仿佛意识到点什么,十分僵硬地冲靛蓝微笑了一下。随即从藏蓝的公文包里掏出手机,在屏幕上摸了半天,终于打出一个电话。靛蓝尴尬的坐在那里,后背挺直,平直的像男人的手机。她无措地看了一会身边对着电话滔滔不绝的男人,然后将无措投往他处。藏蓝可能看见了,可能没看见,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他礼貌地稍微转了一下身子,用背对着靛蓝。
靛蓝若是有个知心知意的朋友在这里的话,她也许会抓一把纸巾在手里,然后含着委屈讲完他们的故事。可是靛蓝在这里没有朋友,她现在不想讲故事,她只想藏蓝快点打完电话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或者地铁到站,带她离开这个故意冷落于她的地方。
那么,故事怎么办呢?还是我来讲吧。
藏蓝很早就认识靛蓝了,至于早到什么程度,他自己也不记得。他们小时候住在一个院子,彼此年龄相仿,可能早在记事之前,他俩就认识。
对于藏蓝来说,从幼儿园到高中阶段,靛蓝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的典范。在他父母嘴里,总是“你看看人家的孩子,又爱干净又有礼貌,成绩又好又懂事”,藏蓝知道他们说的是靛蓝。每当这种时候他心里总特别懊恼——如果变成靛蓝的样子的话,父母会对他和善不少吧。但是另一方面男孩的自尊心不让他这么想,不就是成绩好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样的想法到了嘴边就变成“你觉得人家好就把人家带回家做女儿啊,我又没求着你们养”!看着老妈气得得皱着鼻子扭曲的脸,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在脑门上弥漫。
妈妈对靛蓝的这种艳羡不是没有道理的。从小靛蓝的个头要比藏蓝大,于是乎藏蓝每天像个跟班小弟一样跟在靛蓝屁股后头走到学校。有时藏蓝会赖床,他还在院子里刷牙的时候靛蓝就背着书包坐到他家餐桌上等他。这种时候藏蓝妈妈总会一边催藏蓝快点,一边没完没了地数落他懒惰、赖床、做事慢吞吞等等的毛病。
藏蓝是有些憎恨靛蓝的,但是又不得不依赖靛蓝。他个子小,容易遭人欺负。遇到这种情况,大个子的靛蓝总会帮他出头。那时候靛蓝的力气可真大啊,怒睁着圆眼睛一口气就把比她还高的男生推到桌角上,一般的男生根本打不过她。打了两架,靛蓝就在幼儿园大班里混出了大姐大的名头,而他是大姐大身边的跟班。身为跟班的好处是不再受欺负,坏处是几乎所有的男生都不跟他往来。如果没有靛蓝,他至少会有一两个小朋友,可是他没有。这导致藏蓝的童年特别孤独,三十岁之后的他常常想,如果那个时候长得高一些壮一些,现在的人生也许会不一样吧。这仅仅只是想想。
扬眉吐气是在高二后半段。那段时间他很爱打篮球,每天晚餐后到晚自习中间的一个小时都泡在篮球场上,吃得也特别多还老是饿。妈妈一边奇怪一边给他加了生活费。直到快期末时发现自己裤子短了一小截。放假回家妈妈也特别高兴,翻箱倒柜好久找出一卷铁皮卷尺给他量身高,整整五公分。他的身体按照这种疯狂的速度一直长到高三毕业,彻底将他从小矮人堆里拔了出来。
他正在出落成同龄女生心目中的花样美少年,打完篮球偶尔会有女生送一瓶水给他,有时抽屉里也会出现精致的礼物包装盒,还有或长或短风格各异的情书。散发着粉红清香的小情愫从这些物件里透出来,像羽毛一样扫在少年的心间上。痒,不过还是先痒着好了,一切等高三毕业再说。
就在妈妈为儿子模样好成绩好又懂事而骄傲的时候,靛蓝正在变成一个令人有些头疼的女孩。为此靛蓝妈妈层不止一次拜托藏蓝在学校看着她一点。他只有唯唯诺诺地答应然后坚决不执行。高一的时候还好,靛蓝还是像初中时代一样暗地里罩着藏蓝。高二文理科分班,靛蓝选择文科,而成绩优异的藏蓝进了理科的火箭班。之后除了每月月初一起上学,二人的交集变得很少。
高二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藏蓝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意外的听到靛蓝的名字,全校通报批评,原因是夜里翻墙出去泡网吧。还是小个子的藏蓝站在前排,看着在主席台上站成一排的“问题学生”,靛蓝站在左边第二个,她拉直了头发,耳后一缕挑染成蓝色,宽大的校服下摆露出一小截毛呢短裙下摆。藏蓝在脑袋里想象着靛蓝手脚并用爬上围墙的样子。她踩着墙角码得歪歪扭扭的砖头,手攀上墙头,墙头上会不会有男生抓着她的手接应她?应该有吧,她那么漂亮。然后呢,大臂的肌肉收缩,和他投篮的动作刚好相反,靛蓝一越,上半身已经越过墙头,接着小心翼翼避开旁边竖着的玻璃碎片,跨过一条腿去,整个人骑在墙头上。这时候她会不会笑着招呼还在墙角的犹犹豫豫的伙伴呢?这个漂亮女孩在校园外面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政教处主任还在台上声色俱厉,站在前排的女生们开始窃窃私语,“这么有磁性的嗓音,居然当政教处主任,暴殄天物啊!”“如果拿去教历史的话……”“他教历史你们家姜老师怎么办?”“什么啊,我是说如果姜有一副这么好听得嗓子就好了。”那种有些做作的娇软的语气又变成了羽毛,在藏蓝耳边挠啊挠的。
“他要是有这把好嗓子你就主动勾引他么?”矮个子马尾女生说。
“切——像我这样的,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老姜才没兴趣呢。哪里像人家,”个子矮矮的短发女生朝台上努努嘴,“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只要动动手指,什么样的男的弄不到手?”
藏蓝听出这语气里的嫉妒和恶毒。抬头看着台上那个身影,垂着眼睛,看不出表情,但手指不断搅动着,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即使是这个样子,她依然很漂亮。她在外面肯定是不穿校服的,藏蓝想象着她脱掉校服的样子,即使知道里头穿得挺厚,但那个动作依然很性感。
从高二的初夏开始他偶尔会在篮球场看到靛蓝的身影。与靛蓝身边的女生相比,她确实要出挑很多,挺直的脊背,校服T恤勾勒出的形状好看的胸部,还有改短的裙子下露出的笔直圆润的双腿。她头发挺长,只在耳朵上方绑着两跟细小的辫子和散着的头发一起垂在耳后,很可爱的样子,像漫画的美少女一样。她有时在跟身边的女生说笑,有时拿着一瓶水,有时坐在场边发呆。藏蓝曾见过她笑着把水递给一个高三的男生。小时候的大姐大好像是另一个人,篮球场边的女孩只是一个令少年人眼热的美少女而已。
他的春梦里开始出现她的身影。
高三毕业他如预期一般考上了一所外地的重点大学,而她则进了一所专科卫校。上学之后回家次数变成一年一到两次,原因是他有了女朋友,在校外租房居住,两人的生活费毕竟有限,为了支付支付房租、提高生活质量,他不得不做些兼职工作。关于靛蓝的事,他自然是没时间也没心思关心的。
大四那年抽空回家,听母亲说对门的女孩儿要出嫁了,他只是哦了一声。那时候他在忙着实习,没空理这些。婚礼他也没去。可能正因为如此,当他在同学的朋友圈里看到那个双马尾靛蓝裙子的女孩的时候,才忍不住手抖了一下。此时的他已经年近不惑,即将进入人生的收获期。事业正有望更上一层楼,家庭平平淡淡,算不上幸福也绝对算不上不幸福。妻子是化妆品销售的,聪明美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唯一有缺憾的是需要经常出差到各地做品牌推广。女儿继承了她母亲得优良基因,聪明乖巧成绩优良,从来不需要父母操心。之所以说算不上幸福,是因为他老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现代的手机通讯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可以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放置于一种介乎虚幻和现实之间的临界状态,将现实的沧桑市侩衰老污浊悉数抹去,将那些美好的感觉无线放大。一直大到拿着手机的人已经不满足于线上联系为止。
约她出来之前他特意提起那张靛蓝裙子的照片。明知道照片上的人现在很可能已经面目全非,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见一见。或许,他想,自己是心怀恶意的。可能潜意识里他是期待面目全非的靛蓝的,他期待她枯黄的脸颊,生着鱼尾纹的眼角,沟壑纵横的嘴唇……他希望看到那个昔日高踞于主席台上高不可攀的美少女落到阴沟里,匍匐在他脚下。他不想要她,他想征服她。
“好久不见,”他说,“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漂亮。”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