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日清晨,天空洒下了濛濛细雨,冰冷的迷雾渗透在曲沃城的每一个角落,也穿透了陈旧的窗棂。突如其来的冻雨让人感到兴致索然,于是便缩着脖子躲在温暖的寝阁中不肯冒头。也只有那些惯于早起侍弄餐食的仆隶们,才不得不在满腔的抱怨声中探出头来,情绪低落地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阴冷的北风吹过寥落的街市,吹动了商肆挂在屋檐下的幡子,吹落了街边苍枝上摇曳的黄叶,同时也如鬼魅般透湿了行人的衣襟。稀稀落落的行人靠着街边的墙面匆匆走过,孤寂而短促的脚步声在四下里不断回响,更让这古朴的街道显露出空旷苍凉的一面。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空旷的街道上竟出现了一支庄严肃穆的车队。车队中有各类戎车、华车、温车、重车总计四十余乘,车上车下有全副武装的甲士三百余名。他们从曲沃东北角的成氏府邸驶出,沿着曲折蜿蜒的巷道开到了宽阔笔直的公宫前街,又顺着前街一路绕过武宫转到了直通南门的正街上。
“是富氏!”
辚辚的车马声惊醒了在梦乡中徜徉的人们,也惊醒了这座如堕梦魇的城市。披着厚氅的人们纷纷推开了厚重的窗棂,满是惊奇地观望着这些即将远行的旅人,一时间议论声、惋叹声、笑骂声不绝于耳,很快就将富氏举族出奔的消息传遍了曲沃的每一条街巷。
“他们终于熬不住了!”
“原以为还能坚持几天,却不料这么快就逃亡了!”
“真是可叹啊,偌大的一个公族之家竟然败落如此,泼天的富贵便如烟云一般消散了!”
“正所谓多行不义,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了逢迎国君而做出恶事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日的结局。”
“成伯如此坚毅之人,竟连他也护不住了吗?”
“你说那女子要长得有多俊俏,竟让君上迷恋至此,连公族手足都不顾了?”
“果真是人心凉薄。原以为君上会念着他的忠诚保住他的富贵,却原来也是如此经不住考验的。”
“你说着富氏出奔会去哪里呢?”
“公族之家毕竟根深叶茂,就算是流亡了也能有如此排场,真是让人羡慕!”
“君上要舍弃的人,他成伯又能如何?毕竟还是不如庄族更亲近!”
“真是可惜了,去年大军班师之日,那女子就锁在武宫外的囚笼里,却没能细看几眼!现在光是想起这事就后悔……”
“既然是出奔,自然是要到敌国了,想来也就是虢国、魏国跟秦国了。其余的那些诸侯,迟早是要被灭掉的,富子自然也看不上。”
“是啊!若是将这许多的尊荣落在我身上,便是流亡也是无怨的。”
“这下失去了富氏的臂助,君上可要让庄族拿捏了。”
“早就听闻,那女子长得极为妖艳,有倾城败国之相。太史苏只看了她一眼,就感觉大事不妙,好几次都劝说司马要将她尽快处置了,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
这些天,富顺带着家人一直躲藏在成氏的府邸。按照常理,成氏之宅位于曲沃城的东北角,此番去国出奔自然要从东门或者北门出城,这样也能减少一些风险。但富顺却偏偏要招摇过市,从成氏之宅一路向南,穿过了曲沃城最繁华的街市。如此决断,一来是留恋曲沃的风物,想在临走之时再多看几眼;另一方面,也是希冀以自己的落寞来衬起国君的失败,好让国人将此事宣扬出去,以打消庄族的猜疑戒备之心,也算是以最后的力气为国君尽一次忠了。
出行前,富顺原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他果真看到曲沃的街市在车窗外不断回退,栉比鳞次宫檐招幡的渐次消失在视野中时,终究还是难掩心中悲痛。尤其是当他想起士蒍的那番话,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将成为无根的浮萍,只能在异国他乡随风漂泊的时候,种种伤感之情便全都涌上了心头,让他不禁放声悲歌: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当歌声响起,原本窸窸窣窣的街道突然又回归了宁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凝神静听这苍茫而悲凉的曲调,将原本轻松欢快的诗歌唱出了一股沧海桑田的沉痛感,让随行的甲士和围观的国人都不由得潸然泪下。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人生在世,就像是一场孤独的邂逅。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何处来,更不知晓有朝一日气绝魂飞之时,自己又会到何处去。所有人都是无知无觉地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在满是关切的眼神中邂逅了一些注定要与你同行半生的路人,然后在懵懂之中开始庸庸碌碌的生活。
有的人阴差阳错,降生在一个家徒四壁的仆隶之家,为了生计饱腹不得不劳碌一生;而有的人则因缘际会,托生在既富且贵的公族贵胄之家,看似衣食无忧,却也总要为了功名利禄而勾心斗角、争斗一生。然而,无论你身处何地,无论你用何种心态来度过这短切的光阴,到了最后,都会无声无息地离开。
想到这里,富顺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股荒诞之感。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这人世间熙来攘往操劳数十年,最终的追求又是什么呢?所有人都在为祭祀先祖而劳心费力,同时也为自己身后能获得祭祀而焦虑万分,可若死后的世界与人们想象的并不那么一致,这所有的劳碌还有什么意义呢?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富顺的内心中充满了悔恨与不甘,曾几何时,他追忆往事、回首过去,想到自己为了追逐权势而不择手段的时候,都会连连摇头。若是时间能够倒回,生活可以重来,他断然不会再如此轻狂,不会再贸然选择这样一条不归路。
这是一条充满了血泪的道路。车轮轧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了如雷如震的轰鸣声,仿佛是为了应和这悲呛的歌声而舞动出的冰冷的节律。他悔恨,走在这条到处坑洼遍地凶险的道路上,若是自己能收敛欲望,做事再小心谨慎一些,又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下场?
如今的自己,不仅断送了自己的富贵,断送了儿女的未来,更将国君、公族乃至于整个国家都推到了烈火之上。出走之后,富氏家族或许会孤苦无依,但与国内的凶险比起来,终究是多了一分逍遥。而留在国内的亲族,端坐朝堂的国君,又将面临什么样的挑战,迎接什么样的滔天巨浪呢?
“绸缪束帛,三星在野。今夕何夕,见此播舆?子兮子兮,如此播舆何?”
听到父亲悲鸣的歌声,孟姬今瑶的内心也深受触动。她不禁回想起过去一年来与吕饴相伴的时光,一切都是那么美丽动人,一切都是那么耐人回味。然而无论她是否愿意承认,从这一天开始,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注定要烟消云散了。
尽管她对此早有准备,可当生离死别最终来临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感到万分不舍。尤其让她感到难以忍受的是,自打两个多月前她神气十足地撒泼了一回之后,她与吕饴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她吕饴留下的最后的印象,是一个刁蛮任性的形象,而这一切已然无法挽回了。她已经没有机会含笑从容地对吕饴再说一句话,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再见”了。
“饴哥哥,你究竟在哪里?我好想再见你一面,哪怕只是简单地道个别呢。也不知此去经年,我们是否还有再见的机会?若是不能相见,有朝一日秋雨再起,你可还会记起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