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轮资源储量核查工作开始了，这回全程由我带队操作，白天测量，晚上绘图做文案，连轴转了半月有余，只完成了三分之一。

这天上午，测绘队又在跟进一家煤矿的实际生产范围坐标，我跑完了小半座山，这会儿正蹲在一块儿巨石上，撸了一把方才顺来的榆钱串儿塞进嘴里，甜滋滋的顿时满口生津，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老大，局里的电话，上面来人检查工作了，叫咱们赶紧回去接一下。”小黑举着手机咋咋呼呼地跑过来。

自从那次“SZ”事件发生后，小黑就认定了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死活赖上了，出外业时到哪儿都跟着，加之年龄比我小，干脆以“老大”称呼。时间久了，测绘队的小年轻们都跟着叫，整得我像“山DW”一样。

“老大，快接电话啊，你的手机是不是又没电了？”小黑见我无动于衷，着急地晃着胳膊。

“呸”一下吐掉了嘴巴里的青草，姥姥滴，吃个榆钱儿都能被滥竽充数，这天底下果然就没有纯净的概念。我从石头上跳下来，拿过手机直接挂掉，再丢给小黑，“要说多少遍才能记住，这种时候就说我下井了，找不到！”

“可是办公室的人说了，这回是新来的大喇嘛范局长亲自布置安排任务，ZF都要派专人陪同。”

“那不更扯吗？级别身份如此重要的领导，能轮得到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去露脸？做好自己的事儿，接个鸟。”

“可是……”

“可是个鬼！给局里回话，就说集体下井作业，抽不出身，让他们直接到这家煤矿就行，保证给领导检查工作打好前站，绝不掉链子。还有，暂时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煤矿。”

“啊？不告诉煤矿，中午吃饭怎么安排？”

“这是咱们该担心的问题吗？脑子多的占地方啊，晚上把今天新测的范围上图。”

“不是，老大，我错了，我脑子不够用，你干脆弄死我得了……”

小黑一阵鬼哭狼嚎，我嫌弃地扔下他，去寻找别的小伙伴。酷酷的帅帅、壮壮的团团、帅帅的晨晨、腹黑的小宇、傲娇的芯爷……都是情比金坚的好兄弟。

还没到正午，矿里的负责人火急火燎地找了过来，“莫科长，ZF来了好多人，刚到办公区，让您赶紧回去。”

“我知道了，这边还剩一点儿就能收工，麻烦你直接带他们过来，省得来回跑耽误时间。”

“这样能行吗？已经快到中午了，领导们还是得先吃饭吧？”

“不用，工友们还都饿着肚子，领导哪里吃得下？听我的，先带他们过来，就到采坑的观察台上。另外布置下去，暂时停止一切生产活动，让洒水车喷几个来回，每趟间隔十分钟左右，千万别让施工队的车靠近，去吧！”

来人不再迟疑，连忙召集人手去落实。他知道，我从来不做给企业“使绊下套”的事儿，只要遵纪守法就会得到相应的“优待”。

我用对讲机通知了伙伴们，让大家做好准备，然后找出醒目的红色大旗插在接收信号的主机旁边，把这家煤矿的基本情况赶紧发给了范局长，捎带着给齐局长发了个大哭的表情包。

风扯着旗帜玩得兴起，“呼呼”地奔向延绵不绝的山脉，我叼着狗尾巴草漫无目的地转悠。一般能正常完成的任务最终不是延期就是加班的原因非常简单：开会多，检查多，应酬多。我们只想安静地干好活儿，是有多难！

估摸着半小时后，浩浩荡荡的车队才现出了形迹，好家伙！若非提前让洒水车压住了浮土，就这阵仗能掀起一场沙尘暴。

也亏得此地唯独不缺“辽阔”，随便都能整出个跑马场来，倒是应景儿。领导下车后，大家一窝蜂似地涌了上去，连同矿方的人员差不多得有二百来号吧。从高处往下看如同“银河系”一般在缓缓移动，其间多数是自带能量的恒星，像我这般的可能连行星都算不上，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被吞噬了。最耀眼的区域当然是“银核”，有人说那不是“黑洞”吗？恕我斗胆冒犯，黑暗往往映射着高光，正所谓万物皆有“双面性”。

压低帽檐、拉高衣领，将自己隐在人群里，最大限度地降低存在感。仔细听范局长拿着喇叭卖力地、流畅地、全面地讲解着相关情况，正是我刚发给他的内容，记忆力可见一斑。

烈日当空，显然是对人类“藐视”它的存在表示不满，气势汹汹地灼烤着大地。赝品“银河系”很快土崩瓦解、消散不见，前后不过十分钟。

临走时范局长叫我过去训话：“带上你的人回单位，下午开会，准备好相关材料。另外，从今往后必须保障手机通讯随时畅通，别再给我找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连基本的服从都不懂吗？”

“服从？如果真的不懂，就单说这频繁的‘督导 ’能一直顺利过关吗？即使是条狗，也非得低眉顺眼的摇着尾巴才算是忠诚吗？”我暗自腹诽道，当然也不敢在面儿表露出丝毫情绪，只是在心里早将白眼翻出了色儿。

不出所料，整个下午的时间就被群英荟萃、高谈阔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长篇大论、侃侃而谈的会议给生生地糟蹋了！

我被虐的牙疼、胃疼、肝儿疼，好不容易熬到了散会，手机收到消息：“参加晚上的饭局，不准缺席。”片刻后，只觉得脑仁儿要裂开了似的钝疼！

直到吃饭的时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今天的主角儿，原来众人口中的“陈处长”并非寻常那般大腹便便的“油腻大叔”，反倒是一副“人畜无害”的书生模样，身材修长高大却不粗犷，话不多，言谈举止间透露着一股子孤清和冷傲。

我被别有用心的安排到主位对面，只要抬头就有可能与陈处长“四目交接”。于是接下来的时间，我要么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去，要么躲在卫生间里磨唧着半天不出来，完全不管应有的礼仪、应酬之类，更是假装没看到范局长一次又一次“面目狰狞”的暗示。姥姥滴，在座的随便拉出一位都是足够碾压我数回的级别，能轮得着我蹦跶？姑奶奶可是惜命得很。

席间齐局长因胃疾复发而不得已提早离开，我追了出去想要送送他，被坚决拒绝。看着他佝偻着身子，脸色苍白，我不禁红了眼眶。他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儿，吃几片药就好了，阿巴嘎再不回家，你阿尼亚那个傻婆娘得追过来，我是找了个借口骗他们，你可别犯浑。好孩子，你做得很棒，继续加油！等哪天得空了，阿巴嘎再给你说道说道，有些时候不能太较真。”

回到饭局，我还在琢磨着齐局长说的那几句话，为了不被看出什么异样，难得主动给在座的众位斟了一圈儿酒，遇到被点名要求喝一杯的也乖乖照做，此时范局长对我的态度似乎好了一些。

陈处长以“不胜酒力、倍感疲劳”为由，拒绝了“娱乐解压”的盛情邀约，我暗自松了口气，就听范局长扯着嗓子喊：“莫科长，你亲自负责送领导回酒店，务必安排妥当一切事宜。”

我连日了狗的心都有了，牙齿咬得那叫一个嘎嘣儿响。

司机前面开车，我被硬塞到后面与陈处长坐一排，车里的氛围陷入尴尬的沉默中。我心里悄悄地数着：“一只王八、两只王八、三只王八……”

“莫科长似乎很怕我？”

“九十八只……啊，陈处长，您叫我小莫就好。”冷不丁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还好小爷反应神速。抬头瞄了一眼，正好对上陈处长看过来的眼神，笑不见底。

我立刻坐直身子，毕恭毕敬地回答：“让领导见笑了，您那么和蔼亲切，怎么会让人感到害怕呢？我只是不受控制地羡慕您如此年轻就已身居高位、实力超卓，像我这般微不足道的人也只能心怀敬仰、望尘莫及……”

“扑哧”！陈处长突然笑出了声，打断了我的话，“你说的这些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吧，像背诵课文似的，平时对范局长说这些吗？”

“怎么会！”我连忙矢口否认，“要是对他也这样说，现在就不用送您回……”猛地闭上嘴，我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给埋了。

陈处长愣了一下，继而笑得更欢畅了，“说的没错，这句才是你的真心话。巾帼不让须眉，只是巾帼更不易，干咱们这行的女同志凤毛麟角，可终究也吃亏在这里。”

见我一脸惊讶的表情，他继续说：“你在这个岗位任职八年，业务能力足已和专家媲美。你的每一篇学术报告我都看过，提出的问题很犀利、也很准确，并且针对现状拿出了解决方案，操作性很强。如果不是鉴于女同志这个身份，想必早已取得了更大的成就。”

我傻傻地听着，不知道该如何回言，这般直爽坦诚的领导，可比恐龙还少见，我有种被铁板“get”到了的错觉。

“不用疑惑，你确实很优秀，只是要懂得承认现实，很多事情没有缘由，也不会有结果，但必须存在。我也算受人之托，送你一句话：谷子成熟了，就低下了头，若不低头，风会将之吹折，雨会将之腐朽，鸟儿也会将果实作为食物填腹充饥，唯有空空如也的秕子，才会昂着头招摇在风中。所以，适当地妥协并不是怯懦，适时地退让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保障自己做更多想做的事情！”

原来，成年人的世界多是水中月、镜中花，虚虚实实、难辨真假。世人皆在试探着各种规则、章法以及底线，掌握基本的生存技能。想要很好地适应这个环境，至少得学会妥协，哪怕是虚与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