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
她爸还是和她小时候一样,那怕他们两个并不常见面。“九梅,去春英家给我买盒烟去。”
根本不用过脑子的,上嘴唇碰一下下嘴唇,话就出来了。九梅不愿意去,她爸总是说,给恁爹买盒烟都不去,养活你有啥用。九梅没法推脱,只好去很远的镇上的小超市给他买盒烟,并没有去他点名的春英家。
那个春英家很近,可九梅就是不愿意去。
春英,是一个曾经也年轻过的中年妇女的名字,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往她那里钻。她的小卖部或者准确的说,她的牌场,已经开了两代人了,她的十几岁的女儿经常坐在一堆男人里面看铺子写作业。
九梅不愿意去,她觉得羞耻。她见过男人们光着背很不体面的挤在一起。
这是两间临街的铺子外加一个大大的门廊,说是铺子,可除了烟酒饮料和小零食,是什么也不卖的。
一年四季,这里都很热闹。春英一家人是不出去工作的,主要靠经营这个小小的牌场过活。屋子里放着几张四方桌,桌子周边有很多小板凳。这里时常挤满了人,拥挤的程度和绿皮的火车差不多。从某种程度上说,人也和猫一样,是流体的。不然怎么心甘情愿的挤出各种奇怪的造型也要挤到里面去。
从九梅记事起,村里断断续续开了三四家小卖铺,都是一样的模式,靠墙的地方是一个展示架,中间可以站下一个人,外面是半人高的柜台。屋子里空旷的地方,摆上一两张四方桌供人打麻将。人多的时候,老板就在柜台里面站人的地方聊天,人少的时候,老板就凑个人数打麻将。
那一阵是很流行打麻将的,三块五块的。男女老少都去。
从村东头往西数,第一家是老猴。村里人都不记得他本来的名字了。至少,九梅是不知道的。后来听说他和他的亲弟弟打架,给彼此取了绰号。老实的哥哥成了老猴,不安分的弟弟成了老绵羊。不过,无论是老猴也好,老绵羊也罢,当他们出现在九梅的世界里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老人。
老猴的店是最干净的,木制的橱柜,木制的座椅没有刷油漆。时间一点一点的把它们从木头原来的粉黄色染的暗一点再暗一点,慢慢的变成透着木纹的浅棕色。老猴很爱干净,没有人打牌的时候,穿着白衬衫戴着老花镜的他现在柜台后面,从门缝里望进去,像一个老学究。
第二家是尾巴,九梅只知道他叫尾巴,他的名字也早已经消失在尾巴的影子里了,没有人愿意再花时间花精力把它翻出来。
尾巴是个中年男人,他有一个矮墩墩的长得很结实的婆娘。他的胖婆娘总是骗小孩子的钱,两毛钱给你一个烂气球,打上两毛钱的酱油找钱的时候偶尔少上两毛,害得小孩子打酱油回家再给他妈打上一顿。
慢慢的,坏名声传出去,尾巴这里就没有人了。再慢慢的,尾巴这里只好昙花一现的关门了。后来,听说尾巴因为在外面偷电动自行车成了惯犯,被判了几年刑。
最后一家,就是春英的前身,老瘸子老冠斗了。
从辈分上讲,冠斗是春英夫妻的爷叔,也就是他们爷爷的亲兄弟。老冠斗是个瘸子,两只脚都往里面弯,站不起来。他没有娶妻,更没有子女。他就是那样临街开了两间铺子过活。
有一回,村里来了一个女的,从村东头逛到西头,从村西头逛到东头,大概是脑子有些问题吧,浑身上下脏的很,四五十岁的样子。老冠斗给了这女人一碗饭,然后打发她走了。没成想,夜里这女人还在这条东头到西头不到五百米长的街上逛,老冠斗和她睡了一夜。
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了,村里的人都当作是笑话,说着老冠斗终于吃着女人了。
村里的人只是说笑,看笑话的人,是从来不嫌事多。
村里约定熟成的习俗,没有子女的老人,去世的时候,要么同宗的人出面埋葬他,要么村里每家兑上几块钱,村里出面处理他的身后事。
老冠斗的那些家里人,承诺他百年以后给他送终的人,第二天闹的不可开交,说什么也要把那女人撵走。他们感到丢人,急于划清和这件笑话事件的关系,骂骂咧咧的到处说,老不正经的,丢小辈的人。
那女人还是撵走了,如果姑且也能把这叫做爱情的话,失去爱情的老冠斗一气之下摔了一脚,摔断了腿,这下是彻底动也不能动了。
从现在的角度阐释,九梅始终觉得,老冠斗是不想死的,因为他惜钱。
骨头断了,老冠斗没有去大医院接骨,他自己说的法,年纪大。村里人都知道,是医院里接骨的五千块钱让他望而却步。他让人找了一个土医生给他贴膏药,一张膏药百八十块,可贴了一年也不见好。
这一年,人们再也没有看到他骑着他的小前轮车去进货,因为他下不了床,也许有人给他口吃的,也许是他自己爬下床做的,慢慢的,人们忘掉了他。
直到有一天,村干部通知全村兑钱给他处理后事,大家才意识过来,他死了。
他是喝农药死。下葬那天,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村里的人支着伞观看,算是送别吧。一个小女孩看着她白色的骨灰盒,在哪里叫,妗妗妗妗看小冰箱。
人们困惑他的农药哪里来的。有人说他托人买的,有人说,他自己早就预备下了。
他的亲人们在他的床上搜出来二百块钱,还是假钱。
他死了以后,春英夫妻就拆了他的两间瓦房,他们在他的房子那里建起了新的水泥房。他们继承了他的事业,还是开小卖铺和打牌。
九梅有几年对这个村子的记忆是空缺的。几年以后,当九梅再次回到这个村子的时候,已经看起来像个大姑娘了。
还是买烟。夏天热的像烤火一样,所有的人都懒洋洋的,外面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外面没有一个人。地上蒸腾起来的热气,像一个烧着火的大蒸炉。九梅遛着墙根走路。
打开那两间铺子的门,九梅震惊了。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当时流行的水空调开的很大,屋子里的凉气透过门缝往外钻。没有下脚的地方,挤挤嚷嚷的都是人。
男的光着背挤在一起打牌,女的带着孩子围在那里蹭空调。整个空间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地上堆积了很厚的垃圾和叼过的烟饼,烟雾缭绕空气呛的九梅往后退了一步。
九梅喊了一个认识的人,让他帮忙买盒烟。大部分的人,九梅还是认识的。只是很多人,由于多年没有见过九梅,一下子没有认出来或者是认出来来了,一下子不知道怎样打招呼,都看着九梅愣在那里。九梅接过烟,快步走开。
就是这个让九梅厌恶的一分钟都没办法多呆下去的地方,消耗了包括她那个父亲在内的男人们大部分甚至是所有的空闲的时间。九梅人生的重要时刻,她的父亲都是在这个小小的牌场里兴奋着欢呼着。
二十年过去了,这条街上的其他的铺子都消失了,只留下春英一家。听说,现在越做越大了,十里八村的人都是半夜来赌,听说他们赌的很大。村里的人还在挤,不过,他们挤的都是白天场。
春英统一了村里男人们的生活方式。老的男人一个个的离去,小的男人一点点的长大。
也偶尔听见有人抱怨,某某去年一年输了七千,某某去年一年输了一万。翻一盘十块钱,翻一盘十块钱。这年头娶个老婆太难了,输了钱的男人回到家是不敢给婆娘说的,少不了要打一架的。架打的多了,老婆就跟别人跑了。
村里的男人们慢慢的因为输不起也不敢去了。除了逢年过节,春英的牌场子也关门了。听说春英去工地上打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