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树·薄荷森林

(童话故事,写于大学)

阿盼家所在的住宅区就在市郊那座村子的附近。

那时候,住宅区的房屋还是矮矮方方的楼房。一幢幢楼房像一个个包着巧克力色瓦片脆皮的迷你面包。宽阔的马路也还没有通到阿盼家附近的村庄。家住四楼的阿盼常常踮着脚在窗台眺望,可以看到点缀在成片绿色田野与小山中那座村子里的低矮瓦房。要是能坐在爸爸的肩上,村口的那棵大树也能看得更清楚吧?

可能是平时在公司里呆得太闷了的缘故,爸爸常常带着阿盼到那座村子里去。从她记事起,村口那棵大榕树就已经立在那儿了。那是一棵老树——村里的老人说,可能有几百岁那么老。在年幼的阿盼眼中,那棵树显得格外高大。在大树的另一边有一片林子,林子里的树木虽然个个生长繁盛,却没有一株能比得过它。说起来,那片树林茂盛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唯一一条通往林子的小路也被厚厚的野草埋住了。林子里面很暗,看起来阴森森的,有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感。阿盼曾多次走到林子前面,但都因为害怕而迈不动步子。

 “那片林子,可是我们村的风水林啊……”一个安静的午后,正在老树下乘凉的老爷爷对问询这片林子的阿盼说。

“风水林?”

“这座村子的风水,就全靠它们守着喽。喔,说到风水,还得说说这里的守护神——这棵菩提榕。”老爷爷指了指身后的老树。

“这棵老树的名字原来是菩提榕吗?”

“这名字还是我的爷爷告诉我的,”老爷爷沉思般地回答,“那时这棵树就几乎和现在一样高了。”

“过了这么久,都没有长高么?”

“或许它在这里呆得时间太长,忘记长高了吧。”老爷爷笑着摸摸阿盼的小脑袋,脸上深深的纹路皱得像树皮上纵横交错的裂缝。

少女时的阿盼还不懂得风水到底是什么,也难以想象这棵菩提榕到底在这里度过了多少岁月。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喜欢坐在大树下,静静地看着榕树枝叶之间那一条条低垂着头的、钟乳石般颜色的根须,看着树影中那些仿佛正在向她眨巴眼睛的星星点点的阳光,这一切好像是要告诉她有关大树的鲜为人知的故事………。

时间飞快地从那些缝隙中流走,无论对于那棵忘记长高的大树,还是对于正在长大的她,都没有丝毫停息。


转眼间,阿盼已经快要到了上初中的年纪。

刚上小学时,阿盼说什么也舍不得和每天能自由自在地坐在大树下的日子分开。如今,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了。虽然自己偶尔还是能到这座村子里转转,那也只是和以前的“熟人”打个招呼罢了。

远处的那片稻田地早已被一排排深灰色的高楼取代,如冬天干裂的田埂般黯淡无光;汽车不耐烦地大声抱怨着,一辆接一辆地在崭新的水泥公路上划过,留下一道道青灰色的伤痕,失去了绿色的气息。

阿盼也要离开了,要搬到离这里挺远的省城去住。爸爸很久都没有陪阿盼一起玩了,他和妈妈最近老是伏在案台上,加着似乎永远也加不完的班。

村庄在改变,家在改变,自己也在成长。现在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切,真的是自己过去所熟悉的那个世界吗?阿盼有些遗憾地想。最近她再去村子时,总会不自觉地到来到那棵大榕树下石头桌旁的石凳上坐坐。

在村里人的保护下,老树与森林,正在成为这里唯一一处从未改变过的风景。


这个暑假一过,阿盼就要离开了。

临放假前,她再次独自来到大榕树下,挑个离树干最近的石凳坐下。村子里很安静,轻抚过头顶的夏日凉风把透明玻璃一般的翠绿叶片吹得沙沙作响,远处隐约飘来几声狗吠。一阵清风吹过,大树噶然安静下来,好像突然打定主意要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午后悠闲似的。

休息了一会,阿盼决定到村里转转。她抬起头,不远处的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在不经意间映入眼帘。等等,似乎以前从来没有进过那片树林呢……想起小时候对这座树林那无厘头的害怕,阿盼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不如去里面探险看看!阿盼立刻给自己定下了今天的活动目标。

反正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区区一座树林又算的了什么呢!在勇敢地迈步走进树林之后,她给还是感到些许胆怯的自己鼓劲加油。


树林好大,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头。

高大的树木几乎遮住了天空,使到达这儿的光线只有外面的一半。这里,各种各样的野草疯狂地生长着,和公园里软软的、修剪整齐的草坪完全不一样,那些被踩在脚下的草还不断地发出咔咔声以表示不满。只见草叶上趴着懒洋洋的蜗牛,青蛙们也一动不动地在阳光照射到的灌木丛上午睡。晃动草丛,总能惊动几只蚂蚱,它们不高兴地蹬蹬腿,重新融进翠绿的伪装里。瓢虫时飞时落,像是一个个微型的机械玩具。冒冒失失的棕色甲虫拖着沉重的翅膀,动不动就往阿盼身上撞。远处不时划过一声声尖锐的蝉鸣。

和大多数女孩不一样,阿盼一点也不怕虫子。在班上,多数女孩子们看见路边的毛毛虫都会发憷,阿盼却能若无其事地用小棍把那走错了路的粗心小虫子送回草丛里。她回想起如今仅残存着一个尾巴尖儿的童年,大部分的愉悦时光都被这些大自然的精灵所填满。如今的自己离曾经最熟悉的它们是越来越远了。

轻轻抚去不小心撞上来的甲虫,阿盼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树林深处。四周变得比刚才还要昏暗,或许是因为重重叠叠的茂密枝叶把阳光遮得更彻底的缘故。她感到有点不安,转过身打算往回走。这时,她不禁愣住了——

之前在野草中踏出的小径竟然消失了,眼前出现的是一条铺满了碎石子的宽路。

“这是……怎么回事?”

阿盼揉揉眼睛,眼前却还是这陌生的景象。或许是刚才记错了?但是路旁树木的位置确实和刚才完全一样,那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也还在。

阿盼鼓起勇气向那条新路迈出一步——在这种时候,她反倒大胆起来。既然方向相同,从这儿也能出去吧……她迷迷糊糊地想。往前走了一阵,树木并没有稀疏多少,周围却变得越来越亮。阿盼觉得是这里的植物本身在幽幽发光。穿过重重叠叠的灌木从,前方是一片林间空地。格外高大的乔木把天空挡得密不透风。树叶的缝隙里明明看不见一丝阳光,这儿却明亮得如同正午一般。

再走近一些看看。空地上的好像是一片……

……菜园?

阿盼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怎么还会有人在这种地方开垦田地呢?

灌木前面的空地上,歪歪扭扭地插着一些木片,形成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圆圈。在那些木片篱笆的中间,是一大片看起来完全不像普通蔬菜的绿色植物,矮矮小小的,一株株挤挨在一起,生长得异常茂盛。篱笆上爬满牵牛花的细藤,外圈是紫茉莉与白车轴草组成的花环。现在正值仲夏,五颜六色的花朵竞相开放。和这里的一切一样,它们的娇柔花瓣上也笼罩着淡淡荧光,显得格外美丽。

“好像是梦中才有的景象呢……”阿盼慢慢走到篱笆前,伸手摸摸牵牛花细腻的花瓣,那柔软的触感却又那么真实。

忽然,离阿盼挺近的一丛灌木颤动了一下,发出沙沙的响动。一个小小的旧喷壶打着滚儿来到她的面前。阿盼好奇地走到灌木丛前,一把拨开遮挡在眼前的厚实枝叶。躲在那里的竟然是——

——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看起来和阿盼差不多年纪。她,一头淡棕色的齐肩短发,着一身淡绿色连衣裙,惊恐地睁着一双淡琥珀色的大眼睛瞪着阿盼。她嘴里咬着半片草叶,身子还维持着准备逃走的姿势,像一只偷吃菜叶被逮个正着的野兔子。

她俩就这么呆呆地愣了几秒,然后一齐笑出声来。

“害我紧张了半天,原来只是个小鬼!”绿衣女孩以一种和她的外表完全不相称的成熟神情打量着阿盼。

“喂,你,你不也是小孩子么?”

“当然不是。”

“怎么不是?嘴里还咬着野草,和村里的阿毛一样!”阿盼笑道。

“这个才不是什么野草!”绿衣女孩飞快地把草叶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我的年纪比你大多了!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呢!”

“喂,你把两句话说串了吧……算了,那你的个头怎么比我还矮?”阿盼说着,把手放在她的头顶比了一下——刚到自己鼻梁上。

“那是因为我长得很慢,和你们人类不一样……”女孩涨红了脸,好像很不情愿承认这个似的。

“你们人类……?”阿盼一愣。

“没错。”绿衣女孩咬咬嘴唇,仿佛在考虑该不该把之后的话说出口。

“我是……守护这里的树神。”


这家伙,说着玩的吧!

阿盼脑海中首先冒出的当然只能是这个想法。

“虽然之前也有不小心闯进来的人类,但我这还第一次向人类透露身份,真的没关系吗……”那个古怪的女孩还在自言自语。

“那个……你是住在这附近的小孩吧,不如和我一起回去吧?” 作为一个成熟的初中……预备生,阿盼当然知道,树神什么的,只会出现在童话和传说里而已。

看到阿盼的反应,女孩有点生气:“你不相信我吗?难道我有哪一点不像这座村子的神明大人吗?” 

“拿别人开玩笑也要靠点谱嘛!”

那女孩无奈地垂下肩膀,露出一副沮丧的神情:“那我到底哪一点不像树神?”

哪一点都不像啊!看到她如此认真的表情,阿盼张张嘴,最终还是硬生生地把这句话吞了下去。不过,仔细想想,今天确实经历了许多不同寻常的事,就算真的遇见了树神也不会再让她过于惊讶了。

提到树神,阿盼脑海中突然回响起村里老人的那番话。她脱口而出地问道:“你该不会是村口的那棵老树吧?”

 “……你怎么知道的?”女孩惊讶地问。

“那你知道今天我来这座树林之前在哪儿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果然只是假冒的吧!”

“为什么?”

“因为我那时一直坐在那棵大树底下啊,如果你就是那棵树的话不可能不知道吧?” 如此明显的问题,她能有这样的反应实在不可思议。

听到这个答案,那女孩的表情舒缓了一些,回到了刚才那种自信的模样:“我一直在这里给我的园子浇水,到现在也没离开过啊。”

“也就是说你可以离开那棵树?” 

“都说了我不是低等的妖精,”她不耐烦地摆摆手,“我是树神,当然可以在这附近自由走动咯,更何况这里还是我的树林啊!”

“你的树林?”阿盼喃喃重复着她的话。

“在这座村子诞生之前,我和我的树林就已经存在于这里了,”女孩认真地回答,“树林里的植物和这周围的庄稼,都需要依靠我的力量才能生长。”

“这么说来,你一定会法术了?”阿盼期待地望着她,“能不能表演给我看?”

“那个……虽然确实是会一些的,不过可以随便使用……”她犹豫了半天,默默说出这番话。“看来还是不能相信你这家伙啊!”已经不想再和她进行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了,阿盼转身准备离开。她着急了,慌慌张张地拉住阿盼说:“如、如果你真想看的话,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

阿盼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那么现在,你就先回答我两个问题吧?”女孩咬着嘴唇点点头。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来到了空地上的那片“菜园”中央。

“为什么这里的植物好像都在发光?是你的法术?”阿盼首先抛出了最初的疑惑。

“我也不知道,从我第一次来,这里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子……”女孩挠挠头,露出困惑的表情。明明是这么奇特的现象,还以为她会很自然地承认呢。阿盼撇撇嘴。

“那么,第二个问题。你在这里种的,就是刚才你嘴上含的草叶吧?是神草吗?看起和野草也差不多嘛。”阿盼指了指园中占去了大部分面积的翠绿植物。

“那些是薄荷!和野草什么的完全不一样吧!”女孩不知为什么又开始生气了。

“你种这个做什么?拿来吃吗?”阿盼俯身摘下一片绿叶嗅了嗅,断口处确实散发着淡淡的薄荷牙膏气味。

“野果什么的偶尔也会尝尝,但世间最美味的当然还是它了……” 说着,绿衣女孩弯下腰,从薄荷丛里揪下一枝,用吃棒棒糖的动作满足地把它放进嘴里吮着。

等等,那副陶醉的表情算怎么一回事啊……

即使她不是树神,也和我认识的其他女孩子完全不一样。阿盼立刻给这个神奇的女孩下了这么一个定义。说起认识的人,阿盼其实并不是一个善于与人沟通的孩子。除了一两个好朋友,她与大多数同学基本上只处于“认识”的状态。每天,她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看着其他同学打闹、玩耍,就像坐在草丛中的小蘑菇看着不远处的麻雀们热闹地嬉戏一样。同学们知道她的孤僻。没有欺负她也很少注意过她。虽然有时也会有点羡慕三五成群的同学们,阿盼还是更习惯和好朋友小敏聊天,或是一个人在教室的窗边望着外面的清澈蓝天出神。

现在,小敏要去本地的一所初中上学,自己也要离开这里了。想起趴在这个暑假尽头,张开漆黑大口等着自己的陌生而悠长的新学期,阿盼失落地叹了口气。

“喂,这个很好吃的,不骗你。尝尝怎么样?”突然,一大丛新鲜的薄荷叶子凑到了阿盼面前,淡绿色的气味猛地冲进鼻腔。阿盼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推开她的手。

 “哼,你不要就算!要不是看在你可能会告诉我怎么当好树神的分上,我才不会理你!”那只手的主人怒气冲冲地涨红了脸,一把将手上的叶子全部塞进嘴里。

望着眼前这个赌气般鼓起脸颊狠狠咀嚼的女孩,阿盼突然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她看起来好像完全不懂得掩饰感情,就这么把心中的想法干脆地表达在脸上,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虽然有点难以相处,但阿盼却无法讨厌她,甚至渐渐开始喜欢和相信她的话了。想到这里,阿盼惊讶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平常的自己是不可能与刚相识的人像现在这样争吵的。难道在和她的相处中,不知不觉地被她影响了么?

 “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发觉到阿盼突然一声不吭地望着她,绿衣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颊的绯红更浓了:“我只是……希望你能打起精神来。对不起……”

“我没关系啦!我们……做朋友怎么样?我也想有个可能是神仙的朋友呐~”阿盼笑笑眯眯地向她伸出手。

“我就是如假包换的神仙啦!”女孩一下子精神地抬起头,琥珀色的大眼睛闪闪发光,“朋友……就是可以陪我一起玩的人?我好像在村里孩子遗落在树下的小画书上看见过这个词!”

“差不多吧……你从来都没有交过朋友吗?”

“没有,”女孩毫不犹豫地回答,接着微笑着问道,“对了,朋友之间必需有称呼的名字吧?”

“叫我阿盼就好!”阿盼愉快地拉住绿衣女孩的手。她的手比想象中还要柔软,让人想起在正午阳光下微微颤动的温暖树叶。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绽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比周围草木的淡蓝色荧光耀眼得多。

“我是槿,这里是我的薄荷树林。以后……欢迎随时来玩哦!”


阿盼觉得自己与小槿的相遇如同做梦一般。

初次相识那天,她们聊得几乎忘记了时间。小槿带着她一下就走出了树林,外面太阳还是明晃晃的。第二天,阿盼总想着再到那片树林里去。在这座小城的最后一个暑假,有个奇怪的新朋友陪着真挺不错。

走到靠近村口的小路上,阿盼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村里没有进城打工的人也大多下地干活了,村中显得格外寂静。村口的大榕树下的石凳上,浅色短发的少女靠着树干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嘴里还含着一片薄荷叶子。满满的阳光从树梢漏下,洒在她的浅绿色衣裙与身边的一捆薄荷上。

阿盼一走近,她突然醒了,像是感到有人接近的小动物般地猛然抬起头来。看见阿盼微笑着向她招手,眼中的警惕立刻消失了:

“来得很早呢!” 

“早……吗?现在已经下午了。”

“不是时间啦,”小槿抬头望着阿盼在她身边坐下,“以前我也邀请过别人,但几乎没有人再来找过我。个别来的也是过了好久之后无意中碰上的。”

“咦,除了我你还和别人说过话吗?他们为什么不来?”

“清朝的事我怎么可能还记得……”

“菩提榕寿命还真是长……不对,我还没有完全相信你是神仙啦。”

“算了,不信也无所谓,”小槿认真地看着阿盼,“不过我想知道你们人类认为的树神应该做些什么。” 

 “第一,树神不可以随便生气。” 逗小槿生气倒是很好玩。

 “这个我、我会努力的!接着说下一条吧!”小槿心虚地回答。阿盼估计,这点小槿再过一百年也做不到。

 “还有……嗯……”阿盼想了想:“神仙应该给百姓做好事,保佑人们的平安,让人们幸福。”

“这个,该怎么做?”

“具体方法只有作为神仙的你才知道吧。”

小槿歪着头想了半天,还是一副迷惑的样子。

“你平时到底是怎么当神仙的啊……”

“就是睡睡觉,种种薄荷,偶尔和别人说说话之类的。”

“村里有灾祸的时候呢?”

“因为好久都没发生过那种事所以早就不记得了。”

“你啊,要真是树神,村里那么虔诚地信奉着这棵大树的人们也太可怜了。”

“谢谢夸奖。”

“我没在夸你啦!”

完全没有明白阿盼意思的小槿,精神十足地站起来,拉起阿盼的手就往森林的方向走:“你说的我会考虑去做的。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吗?一会儿看了我的法术你就该说不出话了!”

“你真的会法术?” 

“当然,那可是超~神奇的喔,看了可别吓一跳喔~”

“那我就期待一下吧。”

很快,她们就来到了树林深处的那片薄荷田前。熟悉这座树林的小槿总能找到最近的路线。

“好,就在这儿好了。”小槿指着旁边一个树桩说:“你先坐那里。”

四周发着淡黄色微光的树林映在小槿的浅色眸子里,使小槿的眼睛由琥珀色变成神秘的淡金色,细长的瞳孔变得更加明显了。小槿那同样颜色较浅的齐肩直发此时泛着浅绿的色泽,如同她身后的这片飘着淡淡的泥土、昆虫与薄荷气味的树林。

“现在可要睁大眼睛看好喔~看这个硬币!”小槿不知从哪掏出一个被草汁染绿的旧硬币,仔细看看好像还是现在难以找到的五分钱币。

“好~现在它在我手里对吧?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千万别眨眼喔!”小槿一只手做着夸张的姿势,想遮住另一只攥着硬币正准备塞进袖子里的手。虽然她的动作确实挺快,但是——

“铛!”硬币直直地掉在地上。

“完成了!咦?糟糕,忘记自己穿的是短袖裙子了!”失败的“施术者”却是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这次不算,下次一定演好!喂,你干吗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这种时候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反正不准笑就是了。”


黄昏的树林,树丛间隙里透出的阳光由淡金变成了暗黄。草丛中,数不清的蛐蛐代替了辛苦了一天的蝉,唱得愈发响亮了。

“很晚了,我要回去了。下次再来找你玩!”在树林里玩了整整一个下午,阿盼觉得该回家了。

“好吧,我送你出去。”小槿点点头,还是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

“小槿不用回家吗?”

“这里就是我的家。”

“你还认为自己是树神?”阿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果然还是不信!总之下次我的法术一定不会失败的!”

“那个叫做魔术,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啊……”

“村里树下那家人的电视……不、不对,是天上很厉害的神仙大人教我的!”

想起小槿踮着脚努力从窗口偷看人家电视的情景,阿盼差点“噗”地笑出来。

“对了!”走到村口,阿盼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包里翻找了一阵,掏出了几颗用亮晶晶的蓝色半透明纸包着的糖果,递给小槿:“这是糖,薄荷味儿的,你吃过吗?”

“好像在书上看过,也见村里的小孩拿过。真的像书上说的那么好吃吗?”

“喏,这些给你,喜欢的话,我家里还有。”阿盼大方地把糖果全部放进小槿手里,见她还在犹豫,就从中拿起一颗,撕开包装纸,塞进小槿嘴里。

熟悉的薄荷味儿不断地涌进鼻腔,一丝甜味却在嘴中扩散开来。尝起来和植物的薄荷很像,却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如同夏天里吹过清甜泉水的凉风。小槿还是第一次尝到这种特别的滋味。回过神来,阿盼已在远处向她挥手告别了。小槿举起右手,慢慢挥手回应她。左手中的剩下的甜蜜糖果,被她攥得更紧了。

自从认识槿之后,阿盼的暑假第一次变得忙碌了。

小槿每次都在村口的菩提榕下等她。不管她是早上去,还是下午去,总能远远望见小槿那条与大树很相衬的淡绿色连衣裙。阿盼每次都会带去礼物——有时是草莓软糖,有时是香橙气泡糖,不过大多数时候当然还是薄荷糖。小槿对所有糖果照单全收,对薄荷糖的执念比对薄荷的还要强。阿盼也喜欢糖果,平时也总拿两颗揣在包里,分给周围的同学。现在带一些出来,家里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她俩总是先在大榕树下玩上一阵再到树林里去。小槿给阿盼看新找到的奇异的植物与昆虫,给阿盼讲村里盛行一时的传说,或是嚷着要表演刚学来的“法术”。小槿最感兴趣的是阿盼的手机。记得阿盼第一次把手机借她玩时,她高兴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小槿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手机,却是第一次接触到。令阿盼吃惊的是,没鼓捣多久,小槿竟然连发短信都学会了。

“神仙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是很强的呦~”小槿这么说。

“你不会是事先偷偷借村里人的手机试过了吧……”

“诶,你怎么知道的?!”


有时候,树下也会有其他人经过,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小槿,仿佛她在他们眼里和一片落下的树叶没什么区别。阿盼向村里人提起小槿和薄荷树林的事,没有人知道,甚至没人看到过这个谜一般的女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次,阿盼向小槿问起此事,小槿困惑地说:“或许他们确实看不见我吧。反正我是这么希望的。”

“为什么……不喜欢被别人看见?”

“只是有点害怕……我也不知道原因。”小槿小声说,盯着苔痕满布的石凳脚。

“小槿害怕人类吗?”

“大概是吧。不过我不怕你。我觉得你和其他人类不一样。”小槿抬起头,浅浅微笑。

“为什么?”阿盼不解。

“……神仙的直觉!”

虽然嘴上还是不打算承认,不过到了现在,阿盼心里却早已接受了小槿与众不同的身份。

虽然小槿的“法术”从来没成功过,但是,与小槿在一起,神奇的事却在不断发生。发着微光的树林,无人知道的薄荷田,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女孩……这些童话般的场景,如今却真实得如同头顶耀眼的阳光一般。


今天,阿盼和小槿要去的地方还是藏在村外田地后边的小湖。这是除薄荷森林外她们最喜欢的地方。

农田中间是一条不太宽的水泥路。路的前半部分早被扩宽了,伸进村里的后半部分却还保持着原样。路边,曼陀罗淡白色的花朵旁,蒲公英的金黄变得更加夺目。狗尾草毛茸茸的穗子还泛着青绿色,荠菜那细细的枝子倒被成排的心型小果实压弯了腰。稻谷绿得发亮,在远处深蓝绿色小山的衬托下,显得柔和而轻盈。

转个弯,水泥路到了尽头。能走的路变成了窄窄的田埂。比起水泥路,阿盼其实更喜欢田间小路。被整齐的稻子围着,连热辣辣的阳光似乎都被染成了青绿色。笔挺的稻叶上,小巧的蜘蛛筑起糖霜似的的网。豆娘轻飘飘地时飞时停。蜻蜓像是放大了两倍的豆娘,飞速从头顶划过。未成熟的翠绿色蚂蚱在稻叶里躲得很好,只有路过无意中碰到它们的藏身之所时,才会三三两两地蹦起来,伴着脚步声舞蹈。稻田的水中,几只还没有来得及变成青蛙的蝌蚪懒洋洋地趴在那儿,偶尔蹬蹬它们那长出来没多久的纤细后腿。

自从上了小学,再也不来这里之后,阿盼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这些画面。然而如今,儿时的记忆再次浮现在眼前。阿盼记起,自己也曾和父母一起来过这儿,一起捉蚂蚱、逮甲虫……。过去,成片的田地包围着村子。这个季节里从家里的窗口望下去,村子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中浮浮沉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曾经踏过的那些田埂,忽然变成了马路和高楼。想到这些,阿盼不禁感到些许遗憾。

“看,好大的青蛙!啊,可惜!跑掉了……”

嘴里含着糖块儿,兴冲冲地走在前面的小槿,想必也爱着这片田野吧?

“这片田野还在,真是太好了……”阿盼喃喃自语。

“不会消失的……我不会再让它消失的!”或许是听见了阿盼的话,前面的小槿放慢了脚步,坚决地说。

“……小槿?”

“过去明明一直守护着的,现在为什么做不到了呢……”小槿低着头,语调里满是悲伤。她还在慢慢往前走,阿盼看不见她的表情。

“小槿也不愿熟悉的一切消失掉,对吧?”阿盼想办法安慰她,“但是,农田变成了公路和房子,说明村子里的人们生活水平更好了,大家的日子过得更幸福了喔!作为守护村子的神仙,应该高兴才对!”

“真的吗?”

“课本上确实是这样写的。”阿盼点头。

“我的任务也是让这里的人们幸福。这样看来似乎做到了呐。”

下了田埂,阿盼跑几步,和小槿并排走在一起。小槿已经打起精神来了。阿盼从没想到,一向吊儿郎当的小槿,竟然也有认真的时候。

前面就是小湖了。湖不大,碧绿的湖水边上是成片的菖蒲与芦苇,其中断断续续地传来阵阵蛙鸣。水花生密密麻麻地铺在浅水中,像是一张点缀着白色微型莲花的巨大的垫子。无数黑黑的小鱼在水草中嬉戏。螺蛳拖着青黑色的壳在水边的石头上散步。

湖的另一侧有村民用木头搭起的洗菜用的小台。过去,农妇们挑着装满刚刚采摘的蔬菜的担子,来这里洗掉蔬菜根上的泥土,再把菜挑到城里去卖。阿盼喜欢这种刚从地里收获后在翠绿湖水里浸洗过的蔬菜,无论看起来还是吃起来都比大棚里的蔬菜要好不知多少倍。

随着大片农田的消失,来这里洗菜的人也少多了。前几次来时,湖边除了阿盼和小槿以外,再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踪影。但是,今天好像不太一样。湖的对面,一些人正站在那儿。其中几个正在摆弄着奇怪的仪器和杆子,一个穿着黑西装的家伙像是在指挥。

“小槿,知道那些人是来干什么的么?”阿盼从没见过这些与小湖格格不入的家伙。

小槿没有回答。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对岸的那群人,眼神里充满恐惧:“难道……村里人说的,都是真的吗?”

“村里人谈起过他们?”阿盼努力回想在树下听到的谈话,却想不起有人提起过这样一群人。

“那天,我独自在树下,来了一些陌生人,还有几个村里——他们是早就去城里打工的那一批,已经好久没回来过了,”小槿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自己是否该说出来,“他们围着我,谈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这附近要变成住宅区,村子要被拆掉,村里人会分到好得多的房子。他们……好像很高兴。”小槿极不情愿地加上最后这点。

“那你怎么办?”阿盼早就猜到,这里最终也会被不断胀大的城市吞掉的。她早已强迫自己忘记了童年的一切,假装对城市的喜欢是真实的。但是,现在的她却再也不能忽视这里的一切,更无法放着小槿不管。

“小孩!这里危险,去别的地方玩!”对面测量人员的喊声夹着夏风,与越来越远的蝉鸣一起,几乎盖过了小槿的声音。尽管如此,阿盼还是清楚的听到了她低声的回答。

“或许,我……会离开这里。永远……不能再回来……”

村口的菩提榕下围满了人。

几个戴着厚眼镜的家伙拿着仪器在树下转来转去,旁边的村民们在与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人争论着什么。过去在树下乘凉的老人们只能坐在自己的家门口,聊天的内容充满了不满与无奈:

 “那可是村里的守护神,他们怎么能……!”

“村子都要拆,老树和树林肯定也保不住啦。”

 “……造孽唷……”

“儿子老说我是什么老迷信,我看他才是财迷心窍!”

这是阿盼最后一次来村子了。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来向小槿道别的她,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景象。

小槿站在离老树不远的地方,望着那群人发愣。别人自然看不到她的身影,她的视线却好像穿过了那些人,直直地落在大榕树粗糙的枝干上。

觉察到阿盼走近,小槿和往常一样微笑着转过身来,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今天好像不能呆在树下了,我们去树林里吧。”她尽量用平常的语调说。

树影中的阳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而柔和,树下的那份宁静却与这个暑假一起,很快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说起来,小槿看过安徒生的童话《树精》吗?”

“看过,”小槿点点头,骄傲地仰起头,“她要赶上我,再修炼一千年吧。”

“您到底贵庚啊!”

“开个玩笑!不过,像我这样修炼到可以离开树本体,在方圆数公里内随意走动,确实需要很长的时间。除非像安徒生的树精一样放弃生命,一般的大树是做不到的。”小槿一本正经地说。

这么说……菩提榕到哪里去,小槿也会到哪里去。这是作为树木精魂的她必须受到的束缚。

“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去哪吗?”阿盼问。

“听说是座大城市,是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具体地名我记不清。”小槿撇撇嘴。

“小槿你……想去城市吗?”

“只是不讨厌,”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小槿答道,“但我舍不得这里。”

没过多久,她们来到了树林中央的薄荷田边。这个暑假多了阿盼的帮忙,薄荷长得比之前还要茂盛,整片空地上都被散发着清凉香味的碧绿叶片盖满了。

小槿轻轻从薄荷丛里揪下一株,像往常一样擦也不擦,就这么放进嘴里。她闭上眼睛,把薄荷的味道,连同树林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夏夜里雨滴的味道,湿润的泥土的味道……仔细地记在心里。

一阵凉风过后,几片淡绿色的叶子悠悠飘落。

“其实,过完这个暑假,我也要到别的城市去了。” 阿盼遗憾地说。她们躺在薄荷地旁的草丛里含着薄荷叶子看天。听说某些城市是看不见这么澄澈的蓝天的。晴天时,迎接那些城市的也只有灰暗的乌云而已。不知自己是否会到那种满是阴霾的地方去?阿盼更加舍不得这里了。

 “你、你也要去别的城市?”小槿吃惊地一下子坐起来。

“对,因为父母工作的缘故……”

“如果和我去的是同一座城市就好了。”小槿若有所思地说。

“小槿能让我们去同样的地方吧?神仙不是什么都办得到吗?”阿盼也用手掌支持着坐起来。

“我会努力的。”小槿用下了坚定决心般的表情说道。

“我相信你! ”阿盼紧紧握住了小槿微微颤抖的手。


窗外是阴沉沉的天空。还好,晴天时还能看见太阳金灿灿的笑脸。

新学校对面重重叠叠的大楼把射入教室的光线挡得一点不剩。成排的日光灯明晃晃地照着满是公式的书本。阿盼眯起眼睛,那些奇怪的字符变成了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小黑点,像蠕动着的蚂蚁。不知薄荷树林里的那个蚂蚁窝现在怎么样了?那可是阿盼见过的最大的蚂蚁窝了。阿盼最后一次去看它时,蚂蚁们还在有秩序地从窝口进进出出,很像是城里的地铁站的情景。

“喂,上课不要发呆,快说这道题的答案!”老师的手在阿盼的桌子上敲了两下。阿盼吓了一跳,满不情愿地站起来,支支吾吾地小声说:“大概……结果是35……”

“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回答不出来,亏你还是重点班的学生……!”老师气歪了脸,摇头叹气,转身继续讲解。阿盼面无表情地坐下,努力使自己装作对老师的失望表情与教室中隐隐的窃笑声毫不在意的样子。

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习惯这一切了……阿盼这样想着。自从来到了这座城市之后,阿盼觉得自己好像正在逐渐适应着这样的生活节奏。学习,考试,竞争压力……这些过去与她几乎毫无关系的事情,如今正使她变成自己不希望成为的样子。难道,成长就是这样的吗?她搞不懂。这就像书本上数不清的数学题一样复杂。

下课铃声随着手机的震动响起来。阿盼胡乱收起书本,第一个冲出教室,并没有理会那震个不停的手机。不用猜,除了她以外,又能有谁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呢……阿盼绷紧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这并非她在学校时为了掩饰而刻意装出来的,是真正的笑容。

那个家伙,果然是神明吗……?


小槿像往常一样抱膝坐在老树下。

石凳变成了木头长椅,村子变成了住宅小区,薄荷树林也变成了重重叠叠的水泥、钢筋建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像变色龙一样倒更好,随时都能融进周围的环境里去。抬头望着唯独还没变多少的天空,小槿无奈地笑了笑。

说起来,不是还有那个小鬼吗?只要给她打个电话,她就一定会来。上次是这么约好的。

于是……

“别又在上课时打来啊!弄不好手机会被收掉的!”阿盼从书包里掏出薄荷糖丢给小槿,有点生气地向小槿嚷道。

“那时候你不是刚好下课嘛,再说你又不接。”小槿笑嘻嘻地看着她,把攥着的手机丢在一旁,满足地剥开糖纸。

“我可不想又像上个月一样话费超支。”

“不过几个电话而已嘛,真小气。”

“那么小气鬼就要把借给小槿的手机收回去了喔~”

“刚才开玩笑的啦……”

在这座城市再次相遇之后,阿盼就把父亲不用的手机给了小槿,并负起了给手机买卡、充电、交话费等责任,为的只是和小槿“保持联系”。其实在这里她们想保持联系并不难。小槿的老树被移栽在阿盼新家的小区里,她们在每天上学放学时都可以见面。阿盼也说不清当初自己把手机给小槿的原因,大概只是希望上课时能像人缘好的同学一样有人发短信聊天吧。

“你说,现在村子里的人们还是很幸福吗?”还在看着白云的小槿突然冒出这个奇怪的想法。

“应该和以前一样吧。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希望他们比以前再幸福一点。嗯,只要大家能够开心就好。”小槿仿佛在自言自语。

阿盼气不过:“他们这么对待你,你却……”

“没关系,如果这能让他们过得更好的话,我也会很开心的。”一片泛黄的树叶在风中飞舞,颓然落在小槿张开的手掌中:“而且,现在这个不称职的我,没有了作为树神继续守护他们的资格。”

“小槿……?”阿盼这才发现,小槿的微笑,和自己在学校中勉强装出来的笑容是如此相似。身后大榕树仅存的几簇叶子无力低垂着。

 “那个……我说了让你伤心的话吧?对不起……”阿盼弱弱地低头道歉,“下次我多带点薄荷糖行吗?”

“对了,阿盼你没什么朋友吧?”小槿振作起精神,突然转移了话题。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和别的孩子一起玩。”

“没关系,我在这里的朋友——”阿盼拍拍小槿的肩膀,认真地说,“——就只有你了!这样足够了!”

“不,这样不够……”小槿移开目光,盯着树下堆积的落叶,“如果,我……我是说,我觉得人类和我们作朋友很好,不过也应该和人类作朋友……”

阿盼无奈地笑笑:“其实我只是还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吧,过一阵子说不定就会交上朋友了!”

“嗯,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会尽量帮助你的。”小槿点点头,仿佛松了口气一般。

“小槿有困难的话我也会努力帮忙的!对了,小槿为什么希望我有新朋友?”阿盼不解地问。

“因为……我刚到这里,想和新朋友四处转转,或许以后不能每天陪你玩了。”

“是和这里的树精朋友吗? 下次别忘了介绍给我认识!”时间已经不早了,阿盼笑着同小槿道别。和朋友的相处使她的心情好多了,心中感觉如同压了整一天的大石头被挪开了一样。

“别忘了短信联系!”小槿一如往常地笑着挥手,接着如一阵风般消隐在脚下的树影里。一片泛黄的树叶默默飘落在落日的金黄色余辉之中。


十二月的普通早晨。天还黑着,空气中漂浮着由细到看不见的雨滴组成的淡淡水雾,路灯的光芒在夜的冰咖啡中显得更加温暖,如同安静溶化中的橙子软糖。园中大榕树向下投出黝黑的影子,暖黄的灯光丝毫不能改变叶片的苍白与黯淡。被砍去大半的树枝光秃秃地悬着,仿佛随时会消失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一样。

“那棵树快要死了……”最近路过这里时,阿盼听到附近的人们这样议论。从被移植过来开始,这棵菩提榕仅存的几簇叶子就一直落个不停。上次,自称“专家”的人在附近转了一圈,说在移植过程中就应该全部剪去枝叶,这样才能提高成活率,还装模作样地说着一些“这么贵的菩提榕实在可惜了”之类的话。

从树旁路过的阿盼想起这些话,无意识地摇着头。虽然眼前的情景正和他们所说的一样,她还是不愿相信。

那家伙明明就还在啊……

坐在开往学校的公交车上,模糊的橙黄色光影随着车的行驶有规律地变换,交替,组成了一首无声的变奏曲。车厢和窗外的城市一起沉沉睡着,手机屏幕柔和的光照亮了阿盼小小的面庞。阿盼觉得自己仿佛还置身在在梦里。

记得第一次与她相遇,也是在如梦般闪着点点微光的地方。

自从上一次小槿说过要四处转转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不过每天的短信依旧。阿盼在短信里聊学校的琐事,谈同学和老师,小槿给阿盼讲树木和花草的故事,有这个城市里植物们的呓语,也有过去村庄里古老的传说。随着时间推移,阿盼和同学们的关系也在慢慢改善。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如同受到了神的眷顾。

「快到圣诞节了,阿盼有活动么?」小槿在今天的短信里这么问道。

「树神也过圣诞节?」阿盼无声地笑了。

「过去在童话书上读到过……先回答我的问题!」

「嗯,平安夜我会和学校的朋友们一起出去玩。」

「你要和朋友出去约会?!呜,被抛弃了……」

「不是约会!再说你不也天天和朋友一起出去玩……」阿盼撇撇嘴,最近分明是这家伙把自己抛弃了吧。

「我要去。阿盼的朋友必须亲自看看才放心。」过了一阵,小槿才回复道。

「你这样很像我妈哎……好吧,24号晚上老树下见。」

「其实我没说很想去来着,如果你坚持要我去的话……去准备平安夜要穿的衣服了,拜拜!」

看来小槿好像很高兴。阿盼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她红着脸颊,两眼放光的兴奋样子。说起来,神仙究竟是怎么备置服饰的呢?凭空变出来?

快要到学校了,天色比刚上车时亮了许多。阿盼把手机收回口袋,背上书包站起来。心中多了一个小小的期待的光点,如同黑夜里闪烁着的星星。


圣诞节的傍晚,当阿盼来到老树下时,小槿早已在那里等待着了。已经是深冬时节了,草坪枯黄,落叶树光秃秃的枝干顶着一点残雪,常青树也披着无精打采的旧装,四周几乎看不到真正的绿意。阿盼不禁抬头看着大榕树,它的叶子已经完全脱落了,粗壮的树干在夕阳中投下一个扭曲的黑影。一丝不安突然涌上心头。

“小槿,你……”望着走在前面的小槿,阿盼不知该怎样开口。

夕阳淡红的余晖下,小槿缓缓转过身来。她戴着淡黄色的毛线帽,淡棕色的发丝泛着金色的微光。她看起来似乎比以前更白皙,在夕阳的穿透下仿佛泡沫般透明。身上裹着的围巾和毛衣也遮不住她的单薄。但是,挂在她脸上的依旧是那个阿盼最熟悉的,有点调皮的笑容。

“我这身打扮不错吧?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呢。”小槿跳到阿盼的面前,得意地向她展示帽子与围巾。

果然,就算是到了现在,还是相信小槿会一直和自己在一起。毕竟,她不是万能的神仙吗?看着快乐地转着圈的小槿,阿盼也吞下嘴边的话语,露出平常的微笑称赞道:“很可爱!”

走在街上,天色渐渐暗下去。街灯热闹地亮起来,把天空映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前方街边广场的圣诞树下,和阿盼约好的几个朋友正向她们招手。“咦,这个女孩是谁?”见女孩们好奇地打量着小槿,阿盼也吃惊地望着她,小声问:“她们看得见你?”

“因为这次我对所有人都是可见模式,”小槿毫不在意地说,“你总不能一直对着空气说话吧?”她转过身,面对阿盼的朋友们,低垂着眼睛,不断把刘海往耳后捋,露出通红的耳朵,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我、我是阿盼在暑假认识的朋友小槿,以后……拜托你们多关照她!”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不是都会说“请多关照”之类的吗!”

“这样才不落俗套,容易给初次见面的人留下印象。我才不希望别人真的关照你这个小鬼!”小槿一改刚才的害羞,立刻对阿盼的话进行反驳。阿盼自认说不过她,转身招呼还没回过神来的朋友们:“记得前面的街道在圣诞夜很热闹,我们边走边聊怎么样?”

“听说今年路边的树上也挂满了彩灯呢……”

“那家店的衣服好像在打折!”

像无数普通女孩一样兴奋地聊着,她们向属于自己的圣诞夜走去。

“对了,小槿看起来和阿盼好像很熟,是阿盼在这里最好的朋友吧?”女孩们笑着问。

阿盼没有回答。她抬头望向走在前面的小槿,发现她好像被什么吸引一般,急着跑到前面的路口去了,还不断冲她们招手,让她们快些过去。

“看——好漂亮的树!”

穿过挤满了狂欢的人群的街道,她们来到小槿身后另一条街的入口。这里同样热闹非凡,但在路灯和商店的灯光之上,还笼罩着淡蓝色的的光芒。每一棵行道树的枝干上,都挂着小小的、明亮的彩灯,在夜色下,每棵树都仿佛是由亮晶晶的星星拼成的,一碰就会嗖地飞到粉红色的云朵里去。

“不就是用彩灯装饰的星星树吗,这个在圣诞节很常见的。”阿盼的朋友不屑地说。

阿盼和小槿都没有开口。阿盼想起了村庄,想起夏日午后树枝间投下的点点亮色,想起第一次遇见小槿时闪着蓝色微光的树林……它们如同眼前的这一切,总能给她们带来无穷的惊喜与快乐。

原本是完全不同的事物,却能带来相似的情感。实在很不可思议。

“看够了,我们走吧!”朋友们在后面催促着。阿盼回过神来,发现朋友们都已经逛完了前面的商店,在前方的路口不耐烦地等着她们。小槿也是一副刚从梦里醒过来的神情。发现阿盼在看这边,她急忙转过脸,一边向阿盼的朋友们那边走去,一边抬手擦着什么。

阿盼这时才发现,在小槿脸颊上一瞬间闪过的,似乎是一滴难以觉察的眼泪。


之后的时间飞快地过去。在简单的道别之后,女孩们各自向回家的方向走去。阿盼想拉起身旁小槿的手,却发现自己只摸到了一片空气。她一下子愣住了。自己分明能感觉到小槿的存在,却无法看到与触到小槿的实体。她大声喊着小槿的名字,没有回应。

难道……!?

街上人群的喧闹已经变成耳中嗡嗡的回声,路灯投下的光变得那么寒冷。阿盼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是熟悉的短信提示,发信人显示是小槿。阿盼用颤抖着手指点着屏幕。

信息只有五个字——

谢谢你,朋友。

再见!


曾经熟悉的世界飞快向后坠落。阿盼感到自己呼出的雾气使不断更替着的街景变得更加不真实。所有光芒与黑暗融成模糊的一片。几个路人惊讶地看着这个在寂静的街道上奔跑的女孩。远处的夜空中划过一声寂寞的鸟鸣。

菩提榕高大的身躯依旧安静地立在夜色中。在离近老树越来越近的时候,阿盼似乎看到了薄荷树林中的景象。

老树周围的植物都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小小的光芒向天际飘散,仿佛是上升的雪花,又像在路旁树上闪亮着的繁星。光芒的中央站着小槿。四周的光轻易穿透了她那几乎透明的身体,洒落在她身后的树干上。她双眼紧闭,仿佛在沉睡一般,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意识到阿盼的接近,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不是已经告别过了么?”她抬起头,用平时的语气说。她的声音也变得模糊,如同呼吸时留下的即刻消散的白雾。

“你之前从没说过要离开!”阿盼冲着模糊不清的光和雾气大声喊。

“对不起,但是我别无选择,”小槿悲伤地闭上眼,“本来打算悄悄地离开,果然还是做不到呢……”

“你会像树精一样化为水滴死去吗?”

“我们从不会真的死亡。消失的精灵和神明会去其它世界。我们不在这里,而同时也存在于这里。”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相信并做出改变的话,说不定可以。”

蓝色的光芒变得微弱。阿盼伸出双手,却再也无法触摸到小槿的实体。

“没关系,我喜欢村子,喜欢薄荷树林,也喜欢这座城市。今晚的星星树很美,我想如果不是来到这里,我永远也不会看到这样的景色。”小槿眯起眼睛,像平时那样微笑,晶莹的泪珠却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我希望你们能得到幸福,我想看到你微笑的样子。”

阿盼慢慢缩回伸出的手,努力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像平时一样,挥手同小槿告别。尽管她们几乎面对面,却隔着最远的距离。


谢谢你。

再见。

我会永远,把你记在心里。


十一

许多年后暑假,我再次回到了那座村庄。村庄的外貌几乎已经无法辨认了。城市几乎吞没了所有关于这座村子的一切,除了薄荷树林。越来越多的人说这座古老的树林应当被保护,于是它被保留了下来。

我踏进树林。这里的一切同那时相比完全没有改变。往昔一幕幕地呈现在眼前,如树冠洒下的斑驳的光影里,林中的空地上,我找到了我和小槿的薄荷田。郁郁葱葱的薄荷依旧生长茂盛,仿佛有人来这里打理过一样。不过这怎么可能呢?看了一会,我转身准备离开,突然发现身后多了几个孩子的身影。他们像是这城里的孩子,年龄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孩子们手里的是小水壶和小铲子。

“这片薄荷田一直是你们在打理么?”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没错。自从那次无意中发现这里开始,我们经常会来玩。”领头的男孩子回答。“我喜欢这片躲在这么漂亮的树林里的秘密田地!”另一个男孩兴冲冲地嚷道。 “姐姐你也一起来玩么?”那个看起来最小的女孩子有点害羞地问我。

我拨开树丛,里面有我和小槿在离开前仔细藏好的旧喷壶。过了那么长时间,它竟然还完好地放在那里。突然,我发现,水壶旁毫不起眼的地方,冒出了一棵小小的树苗。阳光的碎片落在树苗新绿的叶片上,显出熟悉的轮廓。

“不知什么时候长在那里的,爸爸说那是菩提榕,和以前长在这附近的一棵老树一样!”孩子们在一旁七嘴八舌地说。

我抬起头望向天空,蔚蓝依旧。


高中时设计两主角的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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